- 后望書
- 朱幼棣
- 3414字
- 2019-01-03 17:43:17

03 文化的根:胡同與四合院
近年來,北京無數胡同和四合院的消失,一再引起國內外的關注。也許富人不理解窮人的心理和想法。外電稱這種“義無反顧”的壯舉為“文化自殺”。法國《世界報》曾用過一個醒目的標題,“讓上千個曼哈頓在北京開花吧”,意思是讓中國到處復制曼哈頓的高樓吧。英國《衛報》的評論更加形象:“這是另一場文化大革命,它揮舞的不是紅寶書,而是拆遷令。”
除了皇宮、王府、廟宇,其實一個城市的文化,同樣深存于不起眼的胡同和院落中。元大都城中有“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胡同”,火巷是指直通的胡同。
春天,在英格蘭綿綿的冷雨中,我來到約克郡的首府。從西北門入城,參觀英國第二大教堂約克大教堂。根據導游圖所指,再去保留著中世紀風貌的古街肉鋪街。肉鋪街顧名思義,就是過去賣肉的地方,現在則擠滿熱鬧的旅游商品店。窄窄的斜街,屋檐下有一排排掛肉的鐵鉤,街邊二三層房屋漸次錯落而出,以免所掛的干肉被雨打濕。看得出來,有些老屋是后來重修的。但有幾幢磚木結構的房屋,門口的牌子上,準確地刻著修建的年代。我看了看,也就是三四百年前。——不管如何簡陋,門框如何磨損,有這些真實的定位,城市就有了歷史,有了記憶。
我不禁想起了北京的磚塔胡同。

北京北海團城,因周恩來批準道路拓展而得以保存。
這條胡同從元、明、清,到民國,都有文獻可考,有人更稱之為北京之根。磚塔胡同的東南,聳立著金、元時期的高僧萬松行秀的靈塔,亦稱萬松老人塔。耶律楚材曾拜萬松行秀為師。后來耶律楚材任元中書令,類似于總理之職,他隨成吉思汗西征之際,萬松老人曾書贈八個字:“經儒治國,以佛治心。”這對當時蒙古軍隊的殺戮政策,不能不是一個制約。磚塔胡同中還有魯迅、張恨水的故居。魯迅在這里寫成了小說《祝福》、《在酒樓上》和《中國小說史略》。
就這樣,有七百多年歷史、有深厚歷史文化積淀的磚塔胡同,西段已經全部拆毀,東段也岌岌可危。
為什么不能把磚塔胡同完整地保留下來?
中國舊城建筑風貌的破壞與改變,百年之前已經開始。起初是戰爭炮火、經濟蕭條帶來的荒頓敗落;除去“文革”時期不說,解放后很長一段時間則是利用改善的旗幟進行。而近年來,隨著經濟實力的增加,各地的領導都十分注意通過舊城“改造”,表現自己的政績,進行大拆大建,破壞范圍之大、速率之高空前。市政建設的發展,建筑物的新陳代謝本身是不可避免的事。但在這種大拆大建中,許多有價值的古建筑、文化街區,被我們忽略了。
在人們歷來的印象中,位于北京西南一隅的宣武區是貧窮的,也是最沒有文化積淀的一個區域,即所謂“東城富、西城貴、窮宣武、破崇文”。的確,宣武區沒有皇宮王府,繁華的商業街也似乎少了些。
但這并不意味著宣武區就沒有值得保存的文化。清朝前期,統治者采取限制漢民的政策,規定漢民不得住入內城。這促成了位于外城的宣南成了各種文化匯聚交流之地。遠的不說,僅明清兩代,這里就曾經薈萃著大批重臣名士,修建了座座豪華私宅,如張居正、紀曉嵐、顧炎武、龔自珍、孔尚任等名人的宅第。宣武區也是明清會館的聚集之地,曾有四百多所大大小小的會館。這些會館雖不是官辦的,但其作用大抵相當于現在各省區市政府“駐北京辦事處”,接待各省進京的官員、商賈和應試的舉人。不少會館曾住過歷史名人,發生過許多重大的歷史事件。與明清時期的會館相比,現在的各地駐北京辦事處建筑,除了新疆駐京辦,幾乎沒有文化可言。
往事已經如煙,在那些窮街陋巷之中,有許多值得珍視的熠熠發光的瑰寶。
最著名的會館是康有為住過的南海會館。會館原本分四路四進院。康有為住在北跨院中間的一個小院子里,由于屋子像船形,故稱汗漫舫。院內有七棵樹,所以又叫七樹堂。館內有一條廊子,兩側有玲瓏山石,廊壁上嵌著蘇東坡海棠詩的石刻。康有為就在這里起草了《上皇帝書》,開辦了“粵學會”,創辦了《中外紀聞》,發起了維新變法。譚嗣同的故居瀏陽會館位于菜市口大街西側的北半截胡同。當年譚嗣同住在后院北套間,書屋取名“莽蒼蒼齋”,也是他和維新志士開會與被捕之處。現在北半截胡同馬路拓寬,這里已被拆除了。粉房琉璃街,是個有許多小會館的胡同。其中的115號,原是新會會館。史料記載梁啟超曾在這里北房內結婚,這幾間房子梁啟超稱為“飲冰室”,他的作品也就稱為《飲冰室文集》,可以看出主人對這幾間房屋和這段生活的珍視。現在,這條胡同的東側已經開始拆除了。
與譚嗣同故居所在的北半截胡同不遠,南半截胡同里有紹興會館。魯迅曾在院內的藤花館和補樹書屋居住。魯迅先生就在這里寫下《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名篇。如今這里早已被翻建房湮沒,僅剩下了那棵大槐樹。
經過文獻考證和考古發掘,正式確認北京“蒜市口十七間半”——即廣渠門內大街207號院,為曹雪芹在北京的故居遺址,是國內唯一有檔案可查、有地圖可證、有遺跡可尋的曹氏故居,也在最近“拓寬”和興建廣安大街時被徹底拆毀了。
自然,城市文化的割裂并非自今日始。
這些會館、宅院,幾十年來產權幾經變動,有許多成了幾十戶、上百戶人家居住的大雜院。如紀曉嵐的“閱微草堂”,原是座三進深、帶東西跨院的宅院,后院還有一座二層小樓,院中有盤曲的古藤和百年古桐,這里也曾滿園花明葉濃,沿階草色映日,浸透著書香的風雅。現在,紀曉嵐故居的大門早已無存,它的東院一度成了晉陽飯莊,是飲食男女們出入之處,山西貓耳朵之類面食和過油肉之類絕對正宗。也許是這幾年來宮廷戲和戲說之類電視劇的興盛,《四庫全書》總纂官、才子紀曉嵐幾乎家喻戶曉,他的舊居也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在街道拓寬之際,這座院落部分僥幸得以保存。
這些會館和著名的宅院如何淪為平常居民房?如何會住進去幾十戶、上百戶居民?位于宣武區的黃巖會館原有兩處,都是不小的院落。兩年前,我的家鄉浙江黃巖地方政府,多次派人到北京,尋找“黃巖會館”,想收回產權,修繕會館,甚至愿意提供一些資金,幫助遷出會館中的住戶,可每次都無功而返。——而這些居民與原來的房屋毫不相干。淪落大雜院后,期盼舊屋改造和搬進新居,幾乎成為他們一致的呼聲。產權的變化經過十分簡單,也非常復雜——一句話,大都沒有任何合法的程序和手續。
早在1949年8月,《人民日報》就刊登文章,明確說明政府保護私房產。建國初,北京共有私房92萬間,除了1951年沒收的8.2萬間敵逆房產外,其余都給房主頒發了新的房地產、所有權證,以取代解放前的房地契。解放以后,當時同鄉會之類團體不再存在。黃巖會館的房產托付給當時北京大學教務長周炳琳看管,產權就登在他的名下。老先生去世后,這些會館就下落不明了。幾十年來,產權不知怎么,有的成了住戶名下的私房,有的成了房管部門的“公房”。連黃巖政府派人查閱原始資料都非常困難——沒有人愿意提供方便。不久,其中一處黃巖會館就在舊城改造中“蒸發”了。

時隔半個世紀后,為迎接2008年奧運會,又依原樣重建了永定門。經典文物的文化價值,是難以找回的。
一些歷史建筑如何淪落為不堪的大雜院,淪落為一處處危房,如今又成為開發商、當權者眼中覬覦之物?
這似乎是不可思議的。而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往往在戶主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房屋的土地已被“規劃”了。其用途多數絕不是什么公共利益,而是開發商要在這塊土地上蓋大樓去賺更多的錢;這些人揮舞著“舊城改造”的旗幟,提出讓人無法接受的價格讓人搬走,一旦原來的主人不同意,立即“強制”執行。
中國并不缺少相關的法律。而是缺少實施法律的公正的環境,缺少對破壞者的監督,缺少維護居民最基本權利的意識——許多破壞和拆遷的實質,就是對原住民、對私有財產的無償侵占。
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競相拆除廟宇、牌樓、會所、城墻與城門樓,以至于戲臺、祠堂等,除了一些確有需要外,實際上已經打上了“政治化”的色彩,這些老建筑是封建時代和資產階級的東西,拆就是“破”,就是革命的象征。而這種破的狂熱,在“文化大革命”中達到了頂點,一度被演變成為“打、砸、搶”。
而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改善交通,改善居民居住環境和條件,這幾乎是各地政府在舊城改造中大拆大建的一致說辭。其實,改造與完全拆毀重建是兩個概念。這是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舊城歷史文化街區完全推平重建,與改造“危改”毫無共同之處。
北京已經不是原先的北京了,大片大片的胡同和四合院被拆除,僅存的一些也被分割,被高樓大廈所淹沒,被大樓巨大的陰影所籠罩。
古都文化和歷史的斷代標志正在不斷遭到破壞,被歲月湮沒。北京的歷史進一步向明清故宮退縮。這就是北京舊城改造的代價?
沒有胡同的北京,還有悠久的歷史和文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