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春色如愁(3)
- 宋慈洗冤錄:一天明月
- 吳蔚
- 4916字
- 2016-10-16 15:53:55
辛棄疾昔日誘殺賴文政,雖然有失光明正大,卻是替朝廷辦事。別說他本人胸懷大志,認為做大事用些手段也無妨,不如何在意失信于茶商這件事,就是大宋皇帝也常常公然做出背信棄義之事。當年宋徽宗即位,下詔求直言,結果應詔上書及廷試直言者均獲罪。京師有謔詞云:“誤人多是誤人多,誤了人多少?”接連三個“誤”字,辛辣地揭露宋徽宗的“下詔求直言”完全是一個大騙局,不知坑害了多少無辜百姓。
比起宋徽宗的行徑,辛棄疾的所作所為完全算不得什么。旁人最多只敢在背后非議,絕不敢當面發難,不然就有可能被貫上“通賊”的罪名——不管民間百姓如何同情賴文政等茶商,畢竟在朝廷看來,這些與官府作對的人都是十惡不赦的反賊。今日那些茶商等候在小雨谷,如果志在替賴文政復仇,那么就等同于是跟朝廷作對,一樣是反叛行為,犯下了謀逆重罪。但如果這些茶商只是要刺殺馬車中丁姓老者,則是另外一回事,不過是普通的殺人行為而已。問題是,丁姓老者的身份極其隱秘,那些茶商又如何知道他藏身在岳珂一行的馬車上呢?
沉吟過一回,岳珂招手叫過宋慈,命眾人先行,自己有意落在最后,懇切地道:“宋兄眼力過人,岳珂十分佩服。我心頭疑問甚多,愿意將實情告知宋兄,萬望宋兄幫忙排疑解惑。只是事關重大,我講到的這件事,還請宋兄不要再對旁人提起。”
宋慈躊躇了半晌,經過慎重考慮,才點頭道:“好,我答應岳兄。”
岳珂道:“那被殺的老者姓丁名毅,是一件案子的關鍵人犯,但只有極少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我們這一行人中,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妹妹和辛囗都是不知道的,以為他只是個普通犯人。”
宋慈問道:“岳兄是奉辛提刑之名先行將丁毅轉押去福建路監獄么?”岳珂道:“是的。只是這件事極為隱秘,除了辛公和我們幾個之外,再無人知曉。所以我理所當然地以為那些茶商是沖辛公來的,不過是誤將丁毅當成辛公殺死,這樣才說得通。如果不是沖著辛公而來,目標人物就是丁毅本人,那么這些人一定不是真的茶商。”
宋慈道:“岳兄的意思是,如果刺客的目標是丁毅的話,這些人也是大有來頭,絕不是普通人?”岳珂道:“嗯。其實我倒希望他們真的是沖著辛公來的。這樣,事情就沒有那么復雜了。”
宋慈道:“那么有沒有可能這些人既是真的茶商,又是沖著丁毅而來?”岳珂道:“這絕對不可能。其中的關鍵,恕我暫時不能明說,得先請示辛公。”
宋慈道:“那好,我也可以肯定地告訴岳兄,這些刺客都是真的茶商。我生長在建茶之鄉,見過的茶商不計其數,對方是不是真的,我一眼就能辨別出來。”
岳珂道:“宋兄的眼力,我已然見識過了,我當然信得過你。可我的看法應該也不會有錯,知道丁毅真實身份的人少之又少,不是辛公身邊的心腹,就是個別位高權重者。這件事……哎,宋兄明白我的意思么?”
他既不能明說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又感到迷茫困惑,不由自主地絞搓雙手,很是苦惱。
宋慈道:“嗯,有一種可能,可以解釋這種矛盾——行刺的茶商是真的,無論是否得手,旁人都會以為他們跟賴文政有干系,目的是要復仇,殺死丁毅只是誤將其當做了辛先生。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刻意收買了茶商,令他們來刺殺丁毅,有意讓人誤會目標是辛先生,這其實是很高明的掩飾。”
岳珂道:“但朝廷素來對茶商嚴酷,賴文政一案曾牽累成千上萬的茶商家破人亡。同道相憐,茶商是絕不會買旁人的賬,冒險來伏擊一名囚犯的。況且刺殺朝廷命官的罪名最終要算在這些茶商頭上,他們從此再無容身之地,付出的代價太大。”宋慈道:“但如果這些茶商能得到最想要的呢?付出代價也是值得的。”
岳珂道:“宋兄的意思是……”宋慈道:“保險起見,我建議岳兄立即掉頭去找辛先生,勸他提高警惕,加強戒備。”
岳珂這才會意過來,忙叫道:“來人……”
宋慈忙道:“岳兄手下大多受了傷,無力再戰,不如先不要驚動他人。岳兄帶上孫大哥回去,他武藝高強,應該能幫得上岳兄。”
岳珂想了想,道:“也好,那么我妹妹他們就拜托宋兄了。”宋慈道:“放心。”
岳珂便追上前告知眾人,稱要趕回崇安去向辛棄疾稟告今天在小雨谷發生的事。
辛囗道:“著什么急?前面就是建陽城,爹爹他最晚后天也就到了。”岳珂道:“這件事非同小可,還是早些讓辛公知道的好。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宋兄一路會照顧你們。”又轉頭問道:“孫兄,你可愿意跟我一道去崇安縣見辛公?”
對方是心中楷模岳飛的孫子,孫應龍求之不得,忙應道:“當然好。”
岳珂便讓侍從讓了一匹馬給孫應龍。二人翻身上馬,拉轉馬頭,絕塵而去。
孫應龍并不像宋慈那般知道事情原委,但能與名將岳飛的孫子同行,還是感到極大的榮幸,哪怕他要去見的是“殺人如草芥,用錢如泥沙”的辛棄疾,心中也認了。
一路疾馳,當晚到達崇安縣城。由于城門天黑便已經關閉,沒有知縣親筆手令不得開啟,二人只得留宿在南門外的客棧中。
次日一早,二人進城去拜見正在崇安知縣家中做客的辛棄疾,才知道辛棄疾昨日就離開了縣城,到武夷山中的一處私人莊園會見大詩人陸游去了。
岳珂打聽了莊園所在,帶著孫應龍一路趕來。越往深山中行去,道路越來越窄,人煙越來越少,走出小半個時辰后,幾乎連人影子都看不見了。
孫應龍問道:“那莊園還有多遠?”岳珂道:“縣署的人說,往邵武方向過四個山頭,我們才過了一個山頭,應該還有十來里地。”
孫應龍埋怨道:“為什么有些人總愛把房子修在偏遠的地方?”岳珂笑道:“這完全是個人的喜好。”
孫應龍道:“聽說辛先生在上饒帶湖的莊園又大又豪華,當年朱熹老夫子去看了也嚇了一跳,是這樣么?”
昔日辛棄疾在江西為官時,曾買下上饒城外的大片土地,并親自設計了規模宏大的居第,因門前有湖如寶帶,特取名“帶湖”。新居落成之日,辛棄疾作《上梁文》道:“百萬買宅,千萬買鄰,人生孰若安居之樂?一年種谷,十年樹木,君子常有靜退之心。久矣倦游,茲焉卜筑。稼軒居士,生長西北,仕宦東南,頃列郎星,繼之發將鶴。欲得置錐之地,遂營環堵之宮。”
帶湖莊園依山面水,視野開闊,交通便利,地理位置極為優越。名士洪邁有文記載道:“既筑室百楹,財占地十四。乃荒左偏以立圃,稻田泱決,居然衍十弓。意他日釋位得歸,必躬耕于是,故憑高作軒下臨之,是為稼軒。田邊立亭曰植杖,若將真秉來耨之為者。東岡西阜,北墅南麓,以青徑款竹扉,錦路行海棠,集山有樓,婆娑有堂,信步有亭,滌硯有渚。皆約略位置,規歲月緒成之。”朱熹路經上饒時曾暗中去游覽辛氏莊園,大開眼界,嘆為“耳目所未曾睹”。
岳珂道:“辛公為帶湖莊園費了極大心血,亦花了許多年來經營,還算不錯。外人只看到回廊曲折,花木扶疏,好像很大,其實莊園里只有稼軒齋和雪樓兩處是主要建筑,也最有特色。稼軒齋是辛公讀書、獨處的地方,被綠竹環繞,清幽可愛。雪樓是會客場所,四周植滿梅花,典雅富麗。每到花開季節,冰作骨,玉為魂,骨清香嫩,著意爭妍,人間至美梅景,莫過于此。”一時頗為陶醉,隨即嘆息了一聲,道:“可惜不久前莫名其妙生了一場大火,燒得什么都不剩了。”
孫應龍大奇道:“帶湖莊園被燒毀了么?既然叫帶湖,就是修在湖邊上,又是春季,怎么會失火?”岳珂道:“嗯,我們都覺得這場火生得蹊蹺,是半夜從雪樓燒起來的,那是辛公專門會客的地方,晚上是不會有人在的。可辛公自己不愿意追究,我們也不好深問。”正好一陣山風吹來,鼻中忽然聞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叫道:“不好!”急忙催馬朝前趕去。
山道雖然崎嶇狹窄,卻是平平坦坦的土道,比大峽谷好走得多。二人一路疾奔,轉過山坳,便看見空闊的山谷中橫七豎八地躺著十余人,一看服飾打扮便知道是來武夷山販賣茶葉的茶商,有的已被殺死,有的受了重傷,正倒在血泊中呻吟。
谷口的大巖石下半坐著一名藍衫女子,雙目緊閉,胸口汩汩冒血。一匹棗紅馬用鼻子頂她的耳鬢,大約是想叫主人起來,藍衫女子卻就此一歪,順勢倒了下去。
另有一名綠衫女子披頭散發,滿臉血污,似是受了重傷,正努力半撐起身子。岳珂急忙翻身下馬,搶過去扶起她,問道:“卿娘,出了什么事?”
綠衫女子名叫卿卿,仿若看到救星一般,抓緊岳珂手臂,道:“岳公子……快……快去救我家相公……歹人……歹人劫走了他……”
岳珂抬頭一看,除了自己來的方向外,谷中尚有兩個岔道口,相距極近,忙問道:“他們往哪條山道去了?”卿卿道:“我……我沒看清……”
岳珂道:“你先待在這里別動。”放下卿卿,叫道:“孫兄,辛公被歹人劫走了,你我一人一邊去追,發現了蹤跡就大聲喊叫。”
孫應龍不及多問,應道:“好。”他嫌馬匹在山道上走得慢,又有失足的危險,干脆翻身下馬,選了谷口狹窄的一條道追去。
出了谷口,奔過一條筆直的碎石子小道,再拐過山坳,便是一片開闊地帶。前面不遠處正有一男一女手里各提一桿鐵槍,挾持著一名老者。那老者須發全白,生得一張銅紅色的國字臉,身材高大,體格健壯,雖被鐵槍逼住,卻掙扎著不肯上馬,三人正僵持在那里。
本來按照與岳珂的事先約定,孫應龍應該立即大聲呼叫,可他一看到敵人近在眼前,登時全忘了,大喝一聲,叫道:“這位是辛提刑么?快些放了他。”拔出長劍,徑直沖了上去。
褐衣男子說了一句什么,他的紅衣女伴便舉著鐵槍迎上來,擋在前面。孫應龍見對方是個年輕少女,年紀比自己還要小,面色和藹可親,擺出的迎戰架勢倒是十足像那么回事,先是一怔,隨即一擺長劍,喝道:“大丈夫不打女人,快些讓開!”
紅衣少女笑道:“你是小瞧女人,以為天下女人都打不過你么?我偏不讓,你能拿我怎樣?”一抖鐵槍,槍尖如數點寒星,當面撲來。
孫應龍大吃一驚,忙舉劍格住鐵槍,“叮當”一聲,只覺得手臂一震,微微發麻。那鐵槍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堅硬無比,竟將他的長劍磕出了一個不小的豁口。
孫應龍極是驚異,道:“咦,看不出來小娘子嬌嬌弱弱,原來是個會家子。”那少女笑道:“是啊,你想要強出頭救人,得先問問我手中的鐵槍答不答應。”
孫應龍哼了一聲,一挽劍花,刺出一劍。行家一出手便知深淺,他不敢再起輕敵之心,但那少女武藝極為了得,槍法精妙,竟是他生平從未遇到的強手,他使出渾身解數,也占不到絲毫便宜。所幸那褐衣男子并未立即強行帶白發老者離開,只站在一旁與那老者交談,似是在勸說對方什么。
孫應龍愈打愈是心驚,忍不住停手躍開,贊道:“好身手,好身手。在下孫應龍,敢問小娘子高姓大名?槍法師承何派?”那少女笑道:“我叫楊妙真,那是我哥哥楊安國,我使的是我家祖傳的梨花槍法,你肯定沒有聽過。”
孫應龍暗道:“我打遍建寧無敵手,人人都贊我武藝了得,將來必是大宋的武狀元,我也自認必當如此。想不到天下之大,多出能人異士,對方一介女子,武藝只在我之上,決不在我之下,我竟然連她的名字和師門都沒有聽過。”揣度天下槍法以楊家將的楊家槍為最,忙問道:“小娘子的家傳梨花槍法,可跟太原楊業楊令公的楊家槍法有淵源?”
楊妙真卻搖了搖頭,道:“一點兒干系也沒有。”
孫應龍愈發起了相形見絀之心,正要再問,忽聽見白發老者沉聲道:“老夫已經說得很明白,不行!”
孫應龍心道:“這老者一定就是辛棄疾了。我雖然對他沒什么好感,但他是新任福建提刑,又是岳珂的座師,總不能讓歹人在我眼皮底下劫走他,讓旁人看笑話。”一擺長劍,喝道:“我不知道你們兄妹什么來路,又如何做起了綁架朝廷命官的勾當,總之快些放了辛提刑。”
楊妙真笑道:“就不放,你能怎樣?反正你也打不過我。”孫應龍道:“打不過也要打!”大喝一聲,正待上前,忽聽得辛棄疾叫道:“住手!”他的聲音不大,卻有一股威嚴。
孫應龍愕然頓住腳步,問道:“你是辛提刑么?”辛棄疾道:“正是老夫。”
令人意外的是,楊安國不知如何放開了辛棄疾,楊妙真也收了長槍,退到一邊。
辛棄疾手捂住肩膀,慢慢踱步過來,低聲道:“收劍吧。這對兄妹不是壞人,剛才如果不是他們兩個出手相救,老夫早死在那些茶商手中了。”
孫應龍一呆,道:“什么,是他們救了你?”如云山霧罩,完全不明所以。
楊妙真抿嘴一笑,收了長槍,走過去與兄長低語了幾句,這才翻身上馬,馳出一截,又回頭叫道:“孫應龍,我記住你了!”
辛棄疾道:“你叫孫應龍?”孫應龍道:“是,建寧府武學生孫應龍見過辛提刑。”
他雖然對辛棄疾頗有微詞,但畢竟對方大名鼎鼎,還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仔細打量這位近乎傳奇的歸正人。但見對方氣度不凡,一雙眼睛尤其炯炯有神,青芒逼人,果然如傳說中所描述的那樣——“眼光有棱,足以照映一世之豪”,眉宇間有一股燕趙奇士的慷慨俠義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