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命運如谷
- 我為什么這樣活
- 李國文
- 3052字
- 2016-07-19 11:14:54
人生如谷,這是我和我的許多文學同輩人的命運。
其實,每個人都有走進命運低谷的時候,從八字來說,運交華蓋是常事,流年不利是難免的。在詩人眼里,叫作“月有陰晴圓缺”。老百姓的話,叫作“人有旦夕禍福”。但浮沉跌宕的幅度,達到碧落黃泉的地步,而谷底是無止境地延伸下去,永遠走不到頭,好像也只有我和我的同輩人,才能享受到這種時代的“寵遇”了。有的人,永遠走不出低谷,固然是悲劇;最后走出低谷的人,難道就是喜劇么?我看也未必。
因為,無論怎樣豁達,人的生命總是有限的,是陪不起從事這種殘酷的游戲的。想到這些一生中最好的歲月,就這樣虛度過去,不大容易笑得起來。
我的名字,是我的外祖父起的。這個名字中的一個“文”字,后來,應驗了我的一輩子,我越來越覺得其不可取了,中國人講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也就只好將就了。
那是一位捧著水煙袋,在農村里教私塾的老先生煞費苦心擬就的。我的外祖父為我起的其他名字,絕不表明他預見到我將來會以寫小說謀生糊口,但是,在他心目中,這個“文”字,是個挺好的字眼。
其實,大謬而特謬矣!在中國,自從倉頡造字以來,文和文人,走運者并不多的。
那是一九三〇年,上海。
我出生的日期為農歷的八月二十四。
那一年是民國十九年,我的原籍江蘇鹽城,洪水泛濫,水深數丈,累月不下,淹死餓死的人不計其數。一九四二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鬼子進入上海租界,我因逃難回到老家,鄉親父老回憶起我出生那年的這場水災,仍談“洪”色變。
那是塊窮地方,至今猶是。即使不發生災荒的話,也未見得豐衣足食,更何況天災人禍,便跑到上海灘來混飯吃。“江北人”被上海原住民看不起,就因為窮。而由于窮,唯有靠打工、賣苦力,從事低賤職業謀生。據說舊時上海拉黃包車的,以我家鄉人為多。
我祖先拉沒拉過,已湮沒無考。但到我父輩這一代,也還不過是小市民一類。盡管努力以為不是,穿長衫,而不穿短打,想辦法使人認為是家境不錯,但骨子里,或者別人眼里,仍是小市民,是無疑的。
不過,他們都是些善良老實的小市民。善良老實,幾與懦弱同義,我之缺乏一種抗爭的意識,大概就是胎里帶的毛病了。
我一直在研究我自己和別人身上的小市民心態。
這些特殊層面的人群,很難用經濟的、階級分析的觀點來認識。大城市里的小市民,既是一股涌動的力量,也是一種可怕的惰性。每一個細胞都有逃逸出這個整體的企圖,無法實現以后,也能迅速找到樂在其中的理由。會對比他強的人嫉妒得心癢難禁,也會對不如他的人,奚落恥笑而獲得慰藉。這等人,永不滿足又永遠滿足,有吞吃一頭大象的欲望,而無捉拿一只耗子的決心。拜金主義和對權勢的懾服,使得某一部分神經特別發達,但對庸俗、卑劣、墮落和無恥,又往往顯得麻木和習以為常。一個個活得既開心,也不開心,似乎痛苦,又并不十分痛苦。
這就是我認識的那些弄堂里的蕓蕓眾生的上海。不過,這種小市民習氣,如今,并不局限于那些弄堂里。
我在那里讀到了高中二年級,便考到南京去讀戲劇編劇專業了。
記不起是哪位哲人說過的話了,“文學是我的理想國”,在那樣一個小市民的氛圍里,我并不清高,但多少希望有一些清高,于是,書籍是唯一的可以逃避現實的去處。
我感謝那時有許許多多的書,也感謝那時沒有許許多多的“敬惜字紙”的勸善者,諄諄教導你應看什么書和不應看什么書。
隨后,便是一九四九年。
那時,在這座國立的戲劇專科學校里,已是風雨飄搖,人心思變,根本念不下莎士比亞和易卜生了。這或許是我至今想寫戲而寫不了的原因,也大概是我小說中某些戲劇化弊端的根由。
文學性格和人的秉性一樣,也難改。另外,一個作家應該明白你的讀者的口味。
當然,這有點護短,但文無定法,何必一定要合乎什么規范呢?我覺得這樣寫得舒服,別人說長道短,干嗎要往心里去呢?
所以,我從來不相信一個人說我作品好就好,一個人說我作品壞就壞的。寫文章本來不易,還要抬頭看這看那的臉色,實在太累。
南京解放后,我就到了北京的華大三部,到了隨后成立的中央戲劇學院研究部。接著我調到天津鐵路局文工團,一九五二年我去抗美援朝,在志愿軍的一個文工團工作。
應名是創作人員,很慚愧,其實我什么也沒寫過。
雖然,我很想寫,但在文學這條狹窄的路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并不容易。一九五四年我從朝鮮回國,到一九五七年在中國鐵路總工會宣傳部工作的這段期間,那也許是中國文學上的一個初醒期。
北京的春天,總是匆匆來,又匆匆去的。
我趕上這個文學春天的一個尾巴。一九五七年,我終于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了我的處女作《改選》。一篇短篇小說,一篇被認作大毒草的短篇小說。過了幾十年后,它被當作“重放的鮮花”。所以,我由此不大信賴對于作品的任何判斷。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好和壞,作家(除去自我感覺良好者外)心里是最有數的。
說真的,事后回想五七年,命運要跟一個人開起玩笑來,那往往是相當殘酷的。
一切都那么順暢,幾乎毫無周折就寫出來,就發表了,而且,立刻引人注目。當然,也因此倒霉受罪,一下子為這篇小說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想不到從此跌進了人生低谷,竟會度過長達二十二年之久的艱難歲月。
所以,“文”,這個字,并不總是美好的。
這二十二年,一言以蔽之,便是勞動改造。
對了解的人說這些,已無必要,對不了解的人說這些,也未必能生發出切膚之痛。雖個中滋味,非當事人也難體會。但不少同輩作家嘔心瀝血的努力,我是敬佩的。歷史和文學的區別,大概就在于前者把痛苦擠干凈了,而后者則不然,這也許就是文學的生命力所在。
我一直隨著鐵路新線工程部門流動,過著輾轉南北,不安定的生活。也好罷,山之高、水之深、暑之熱、冬之冷,加上比這一切總和還要苦痛的人間滋味,全領受個遍。
有時候,我非常后悔寫那篇構禍的短篇小說。
有時候,我看到別的人并不因寫什么東西而同樣永劫不復,這篇小說倒是奠定我文學自信心的基石。一想到在對《改選》的咒罵聲中,有一位獲得過斯大林獎的資深作家,也參與了鼓噪的行列,他認準了當時的我,才二十幾歲的小青年,是個文筆老道的家伙。雖然挺酸刻,但他證實了一點,我可以寫作。而且,我發誓,有朝一日,我成為作家,一定要對年輕人寬容,獎掖后進這四個字不敢當,如果能給青年作家幫一點忙,絕不吝惜氣力。
這也是我一九八六年接手當《小說選刊》主編的一段內心隱情。
從一九七九年開始,便是中國文學的新時期了。
這一年,我得到平反,回到中國鐵路文工團任創作員,在此之后,重新拿起筆來,先寫成了長篇小說《冬天里的春天》,但返回文壇的第一篇作品,卻又是一篇短篇小說《月食》。光陰荏苒,距離《改選》,是二十二年后的事了。
嗟夫!若時光能倒轉,該多好?
也許因為這時期的文學更接近文學,也許因為整整窒息了十年,甚至還要長得多的空白期過后,人們需要文學,因此我和我的同輩人的作品,如此蒙受廣大讀者的青睞,我也有些意外。看到自己作品的反響,當然是一種欣慰。但如果看不到其中有讀者饑不擇食的因素,那就是不清醒了。我常想:文學的轟動和冷落,并不完全與作品自身價值相吻合的。那引起洛陽紙貴的左思《三都賦》,現今又有幾人捧讀呢?人為的抬愛也好,故意的貶低也好,都無傷文學之本質。
文學就是文學,它可以一時被人這樣扭過來,一時被人那樣擰過去,但歷史將證明,就像杜甫《戲為六絕句》中所寫“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那樣,最終,文學還是要循它自身規律前進的。好的,留存下來了,不好的,塵封起來,再也無人問津。
所謂好,又談何容易?努力吧!有一條,不寫那些讓人感到惡心的作品,大概可以做到。所以,能寫,則寫,不能寫,則不寫。無期求,盡綿薄,若讀者賞眼,大概還會寫一些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