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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之老

從最初呱呱墜地那一刻起,到最終化作一股清煙而去時止,每個人,都在時時刻刻地發生著變化。人的一生,存在著兩種變化:一是從十歲的童年,到二十歲的青年,到三十而立的壯年,到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的中年,所發生的那種加法式的變化;從六十歲的初老期,到七十歲的中老期,到八十歲的晚老期,到九十歲至百歲成為人瑞的終老期,所發生的那種減法式的變化。

一加一減,這就是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史。

“老”是一種必然。這種不經意間的變化,你,或者我,我,或者他,該來的總是要來的,因為上帝不會讓你一輩子永葆青春。所以,進入老年以后,誰都會發生無法避免的悖謬啊,顛倒啊,乖錯啊,忮忌啊,牢騷啊,憤懣啊,猜疑啊,暮氣啊,簡直不一而足,防不勝防,而且不知不覺,愈來愈甚。說白了,所謂“十反”,所謂“十拗”,也是與老俱來的必然。南宋陸放翁有詩,抒發自己的豪情壯志。“不是人間偏我老”,“白發未除豪氣在”,“心如老驥常千里”,“老夫壯氣橫九州”。他是位十二萬分地不服老、不愿老的詩人,但是,活到八十多歲高齡時,也不得不寫道:

鏡里蕭蕭白發新,默思舊事似前身。

齒殘對客豁可恥,臂弱學書肥失真。

漸覺文辭乖律呂,豈惟議論少精神。

平生師友凋零后,鼻堊揮斤未有人。(《嘆老》)

清人梁章鉅的《浪跡三談》這部隨筆集中,有一篇題為《十反》的短文,也談到了人到老年以后的變化,讀來饒有興味。

世俗相傳老年人有十反,謂不記近事偏記得遠事;不能近視而遠視轉清;哭無淚而笑反有淚;夜多不睡而日中每耽睡;不肯久坐而多好行;不愛食軟而喜嚼硬;暖不出,寒即出;少飲酒,多飲茶;兒子不惜而惜孫子;大事不問而絮碎事。

蓋宋人即有此語,朱新中《鄞州志》載郭功父“老人十拗”云云。余行年七十有四,以病齒不能食硬,且飲酒、飲茶不能偏廢,只此二事稍異,余則大略相同。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云:“予年七十二,目視昏花,耳中時聞風雨聲,而實雨卻不甚聞,因成一聯曰:‘夜雨稀聞聞耳雨,春花微見見空花。’”則當去嚼硬、飲茶二事,而以此二事湊成十反也。

從兩手空蕩蕩地來到世間,會哭會喊會努力抓住什么會張開嘴要吃東西,無一不是加法。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由弱而強,由小而大。這以后,行云流水,意氣風發,跌打滾爬,揮灑人生也好;有過快樂,有過痛苦,有過笑聲,有過眼淚也好。總是不停地在加,一直加到無論精神,還是物質,都攀登到極致的高度。雖然,加法未必沒有負面的因素,可不管怎么說,那是屬于成長中的煩惱。

而過了生命的高峰期,不知不覺老之將至,便不停地開始減法了,吃得不那么香甜了,玩得不那么爽心了,體力不那么健壯了,感情不那么張揚了。緊接著,愛好在淡薄,欲望在消失,趣味在減少,心境在枯竭。這種點點滴滴地減掉,舍不得,又不甘心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局面,你還活著,就無法排遣掉這些難堪,必然就要產生許多別扭。哪怕是最溫柔的減法,也是令人不勝傷感的。曾經擁有的美好、圓滿、幸福、甜蜜,曾經推拭不開的無奈、惆悵、羈情、悲思,終于漸行漸遠,一一離你而去。最后,你總歸還是被減到兩手空空以后,離開這個世界。

想得開的老人,只是努力不去想而已,但不等于別扭就不存在了。而想不開的老人,這種垂老的別扭,不為人所理解,越想越煩越是得不到解脫,或腐蝕著軀體,或毒害著靈魂,是要讓你活得不開心的。

想到這里,我也就明白,那些故去的,那些健在的,曾經馳騁當代文壇的老先生、老女士、老領導、老前輩,當然也包括我的那些老朋友、老弟兄之類,一張張苦瓜臉,所為何來?活到老,也許不難,但活得明白,活得清醒而又理智,而不是越活越糊涂,越活越癲狂,那就不容易了。尤其時下那些尚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名人、聞人、要人、貴人,那些基本上已接近木乃伊狀態的大師、泰斗、權威、圣人,際此桑榆夕照、苦日無多之時,則更是不能寧耐,不肯安生地要出現一些老文人的心理癥候:

一怕冷清;

二怕冷場;

三怕冷落;

四怕看冷臉;

五怕人們對他冷冷淡淡。

當然,毫無疑問,這些我們曾經仰起臉看的老人家,幾乎無一例外地,難能免俗起來:

一喜熱鬧;

二喜排場;

三喜露臉;

四喜被恭維;

五喜大家向他鞠躬致敬。

好在有的老年人,我相信這是多數,還能知道自己的斤兩,懂得收斂和要求適度,讓年輕人覺得那是一位可愛的老頭兒或值得尊敬的老太太。但不論誰,只要上了年歲,很難徹底擺脫這種精神上的危機感。這種害怕冷漠,喜歡熱鬧的人性弱點,斷非只是老年人所獨有的特色。其中,還應該包括未老先衰的,目前四五十歲,年歲并不能稱之為老,但文學年齡已經終結的知青和知青后一代作家。還有那些文學小老爺們、文學小老娘們,再也寫不出什么像樣的作品,而且也沒有信心將來是不是還有可能寫出像樣的作品時,也是恨不能讓大家高山仰止,將他們供奉起來,以求那種美滋滋感覺的。

文壇的全部熱鬧,就是這些基本上寫不出像樣東西的作家們折騰起來的。

現在看起來,一個人,除了常說的生理年齡和心理年齡,對文人而言,還要加上一個文學年齡。作為文人,活著,只是意味著他的生理年齡,或者心理年齡。而江郎才盡,寫不出一個字來,說明他的文學年齡已經進入死亡期。有的作家,有的詩人,雖在陸續發表作品,但不具有勃勃的生命力,只是勉勉強強地掙扎,這說明,他的文學年齡實際上進入衰竭期。

文學,不相信奇跡。生理年齡可以活到七老八十,心理年齡說不定還可以雄風不倒,老有少心,但能像壯年寫出《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的托爾斯泰,晚年寫出一部《哈澤穆拉特》來;像壯年寫出《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的雨果,晚年寫出一部《九三年》來的具有強大生命力、享有較長文學年齡的作家,至少目前的中國文壇上,還找不到一個。

當代中國作家,文學年齡都相當短促,三年五年算長的了,維持上十年八年,還能寫出有分量作品的作家,幾乎絕無僅有。甚至,有的人,他的文學年齡開始之際,也就是他文學創造力的結束之時,這以后,除了粗制濫造,別無他能。因此,無妨從新時期文學以來這數十年間,細細算來,可有一位貫徹始終、處于創作旺期的作家?

唯其如此,就應該懂得適可而止。文學年齡已經茍延殘喘時的寫作行為,值得尊敬,不值得提倡,尤其不需要沸反盈天地炒作。正如人老了以后,跳跳國標舞,還可以透出一絲老紳士的風度,非要跳迪斯科,跳街舞,還要RAP一番,那就讓人為他那把老骨頭捏把汗了。

一般來講,文學年齡要大大短于一個人的心理年齡和生理年齡。某種意義上說,人的精神產品的創造力,大致上是和這個人的生育能力相匹配的。一個作家,寫到老,寫到死,是絕對可能的。但這個作家的最好作品,應該是在他生命最旺盛的時期寫出來的,這幾乎是文學史上鐵的規律。除了極罕見的天才外,誰也無法逃避年事愈高,體能愈弱,精氣愈衰,創造力也隨之遞減的法則。

“庾信文章老更成”,那是用來哄一些文學老爺子、文學老太太開心的。環顧宇內,那些捧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幾乎沒有一位還能寫出超過自己成名作的作品。我想,不是豐厚的獎金害的,也不是暴得的虛名害的,而是他的文學年齡,基本上畫了句號而使之然耳。

然而,從老到死,是一個有的人長些、有的人短些的過程。總體來講,人類的壽數在逐漸延長,當代中國人的生命,能夠較有質量地活到七八十歲,已不是古人所說“人生七十古來稀”那樣難得了。這當然是好事,但老年人越來越多,老年人的別扭,弄得后生們很不好侍候,恐怕也將成為普遍的社會現象。

每當看到文壇上的盛會,某位文學老人,被尊坐著,被抬愛著,被吹捧著,被贊頌著,什么著作等身,功勛卓著啦!什么名篇佳構,青史不朽啦!那一番表面文章,好比臘月二十三,送灶王爺上天,不過應景而已。這總使我想起早年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硬把上了年紀的老母親,背負到深山里去的《楢山節考》,老而成為負擔,成為災難,實在是于人于己皆痛苦的事情了。中國舊時有一本極薄的私塾啟蒙讀物,叫作《千字文》,其中有一句:“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這個“藏”字,對老年人來講,還是很有啟示意義的。

總而言之,老是一門值得研究的學問,前人梁章鉅能將這些老年人勢所難免的、習見為常的、遂不以為是新鮮的生活現象湊在一起,匯總起來,便有點意思了。也許這些人生的觀察,早晨八九點鐘太陽的年輕人是不會當回事的。但對照自己,反顧他人,莞爾之余,細細琢磨,也不禁惕然有同感矣。

梁章鉅(1775—1849),字閎中,晚年自號退庵,祖籍福建長樂,長于福州。嘉慶壬戌(1802)進士,歷任軍機章京、禮部員外郎,后放外任,長期在外省擔當要職。他與林則徐既是同鄉,又是摯友。鴉片戰爭時他任江蘇巡撫,親自帶兵赴上海縣,協同守將陳化成抗敵御侮。看來,他既是能干的疆臣大吏,也是忠忱的愛國志士。

清代正途出身的大員,與那些不學無術的買官捐班濫竽充數者不同,與那些提籠遛鳥的八旗子弟托庇祖蔭者也不同,都有較高的學術素養、較深的文化造詣。文化這東西,學問這東西,那是一點一滴地積累起來的,可不是像過去前門八大胡同里賣給嫖客的“金槍不倒”,像現在某些干部公事包里掖著的偉哥一樣,吞到肚里,立時三刻就能起效的。所以,就文人而言,如果先天不足、后天失調,那他的文學年齡更是屈指可數了。

這篇《十反》,當系梁章鉅晚年之筆。一個文人,到了垂暮之年,不諱言其老,記下了這個老,承認了這個老,也就很值得尊敬了。

新陳代謝,為萬物生長的自然法則,所以,人生的加減法,文學的興衰史,誰也無法回避,誰也不能例外。老是一種正常現象,一個人總不想老,或者,總不承認自己老,又或,總是在那里裝嫩,裝少壯,裝朝氣蓬勃,殊不知在文學年齡上,早就呈植物人狀態了。如拉架的老黃瓜種,抹上再厚的綠漆,都是無法與頂花帶刺,與剛從大棚里摘下的鮮嫩黃瓜相比的。

老,就得承認老,就得服老,人們尊敬你的年齒,尊敬你的資歷,尊敬你過去的成就,尊敬你的好脾氣、好性格、好人緣、好風度,不等于尊敬你現在的文學狀態。無論如何,那些過時的,過氣的,倒嗓的,老掉牙的,屬于你那個時代的文學觀念,也許曾經光明過,光亮過,或者光鮮過,甚至光棍過的,但明日黃花的東西,屬于歷史,而不再屬于今天,就沒有必要既折磨自己,更折磨別人了。

尤其,老年性別扭,演變成老年“性別扭”時,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與美女作家,或雖甚不美,但也聊勝于無的亞美女作家,保持著零距離的接觸,那種掉毛老公雞式的肉麻多情。老實說,這世界上最難看的臉,莫過于那些老先生見到女士時的一對七老八十的眼睛,于晦暗木然中迸出的一股邪光了。

每見類似的病態表現,就會想起寫《格列佛游記》的英國文豪江奈生·斯威夫特先生曾經說過的至理名言:“當我老時,愿望如下……”

不混在年輕人隊伍里頭,除非他們專誠邀約。

不隨便施教,也不隨便麻煩別人,除非對方切求自己。

不夸耀年輕時的英姿,力量或如何受女性歡迎等等。

不聽諂言,也不要設想自己會蒙年輕女子的青睞。

不乖戾,郁悶或猜疑。

不鄙薄當代的作風、情趣、時尚、人物、斗爭等。

不嚴厲對付年輕人,但接受他們青春的愚昧和缺點。

不多言,也不多講自己。

不肯定事情,也不固執。

……

江奈生·斯威夫特(1667—1745),也是一位活了78歲的英國老作家,讀了他這一系列的“不”,想想我們自己,難道不應該對他的這份睿智,這份明達,這份警醒,這份淡蕩,表示敬意嗎?

也許,真是可以引以為座右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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