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程靖夕,應的是那句古話,我走我的獨木橋,他走他的陽關道。他前程如何似錦,我今后如何落魄,我們,都再無交集。}
你有沒有見過冬日微薄的夕陽?
老宋葬禮的那個傍晚,我在后海的堤岸邊見過一場這樣的薄夕。
橘色的陽光被層層疊疊的云霧遮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光芒下,十里長廊,萬里江川,靜得像是陷入了沉睡,我只能聽到北風呼嘯在耳邊的聲音,像是誰人的駭泣。
我摸了摸自己的眼角,企圖感受到一星半點濕潤的痕跡,但遺憾的是,那里有的,只是讓人絕望的干涸。
老宋是我爸。
我五歲時就沒了媽,老宋那時還是個窮司機,又背了一屁股的債,大家都勸老宋趁著年輕發展第二春,并熱心地表示自己身邊有個年紀相當且不嫌棄老宋帶著拖油瓶的對象。那時我尚且年幼,對“后媽”這個詞的理解僅限于電視劇里塑造的兇惡形象,想到從此要過上包辦家務且吃不飽穿不暖還要當弟妹保姆的凄涼光景,我拉著老宋的手,汪淚汪汪地望著他,等待他的反應。
老宋立場很堅定,摸著鼻子憨厚地婉拒,又低下頭對眼淚即將墜下來的我說:“再怎么也沒有親媽周到,我有小慈就夠了,好得很。”
我咧著嘴沖他笑,學著他的語氣點頭重復:“好得很,好得很。”
那之后我開始了與老宋相依為命的日子。在我遙遠得有些模糊的記憶里,總是有著這樣一幅畫面,望不到盡頭的長街上,我坐在老宋厚實的肩膀上,手里攥著的柳枝在半空中胡亂揮舞,老宋握著我的腳,嘴里唱著一首永遠不在調上的童謠,昏黃的夕陽將我倆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們一直向前走,像永遠也不會停下來。
可是現在,我摯愛的父親去世了,我竟然沒有掉過一滴淚。
原來,跟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在一起久了,自己也會變成一個沒有心的人。
“宋初慈!你、你不要動!信不信再動我就弄死你!”
有聲音自身后傳來,在這樣安靜的氛圍下顯得很不和諧,我驀然回首,看見蘇荷正以超人的速度向我飛奔而來,不由瞪大了眼。
我從沒看過她跑得這么快,對一向把形象高于生命當做人生信條的蘇荷來說,她連走路都會掐著距離做出最優美的跨度,像現在這樣撒開蹄子全然不顧自己扭曲的嘴臉和梅超風一般頭頂凌亂的發,實屬她人生中的第一次。
我頓時瞠目結舌,可下一秒,這個震驚就變成了驚恐。
如果回頭也算是動的話,那么蘇荷一定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她直沖向我,并沒有停下的意思,在離我還有半臂距離的時候,她身形一歪,揚著雙手尖叫著朝我撲來,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她推下了堤岸。
身體同海水相擁的那刻,我想,這可真是件眾望所歸的事兒。
我張牙舞爪地在冰冷的海水里撲騰,蘇荷在岸上大聲吼著救命,無奈正常人都不會在這樣的天氣看海,小部分不正常的除了我這種生活遭逢巨變的,也就只有想不開鬧自殺的了。
最近國內經濟形勢大好,百姓安居樂業,人們生活質量優越,自殺率明顯降低,所以,此時此刻,目之所及的堤岸上,除了蘇荷,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
身上的羽絨服不斷吸收著海水,越來越重,我環顧了下四周,決心靠人不如靠己。把希望寄予在只會攀嗓門的蘇荷身上,無異于自尋死路,這是我同她認識十年來領悟到的真理。
在吞下幾口咸澀的海水后,我終于游到石階處,手腳并用的爬上了岸。身體接觸空氣的那刻,刺骨的寒風透過濕透厚重的衣服滲入骨縫,我頭一次體會到了心如刀割的感覺,被凍得麻木的身體不停打著顫,眼淚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
從看著完完整整的老宋被推入火化間,到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將一小盒骨灰交到我手上,一直沒有流出來的淚在此刻像被開了在淚腺后頭的閘門,洶涌而下。
我抱著自己動彈不得的身體一直在哭,甚至沒有看見蘇荷是什么時候跑到我身邊,她脫下自己的外套,一把裹住我,摟著我的腦袋安慰:“沒事了,沒事了。”
我被蘇荷帶回家,她把凍得僵硬的我剝光丟進浴缸,然后趴在浴缸邊緣檢視我的身體由衷道:“宋初慈,你是有多久沒好好吃上一頓飯了,瞧瞧你這身板,要不是你現在面對著我,我還真分不出前后。”嘲諷的語氣里盡是關心的意味。我朝她笑笑,想要開口同她說些什么,無奈凍僵的肌膚還未緩過來,哆哆嗦嗦了半天只能發出一個單音節的“你”。
“我去給你弄些吃的。”蘇荷無奈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輕輕帶上門,走了出去。
浴缸是當初老宋花了半個別墅的價錢從北美買回來的,帶有自動恒溫的功能,帶著淡淡薰衣草香味的水汽氤氳在淡褐色的瓷磚上,溫熱的水包裹著凍僵的身體,我仰頭枕在邊緣,長長吁了口氣。
若那顆涼掉的心臟也能像身體一樣,泡一泡熱水便能再次暖起來該有多好。
我閉上眼,慢慢順著浴缸邊緣滑下,任池水漫過我的頭。
程靖夕的臉如剛洗出來的照片,一點點顯現在我緊閉的眼簾后。
他還是一貫冷清的模樣,沒有什么表情的臉像一尊雕刻千年的古像,他的手一寸一寸地從我的發上撫過,最后停留在我的脖頸間,稍稍用力,我聽見他的聲音回響在空蕩蕩的室內,他說:“這樣的結局,不是你一開始就該預料到的嗎?
還是,沒有按照你的劇本演,讓你失望了?”他手上的力道漸漸加大,我感受到了窒息的滋味。
我猛然睜開眼,扶著濕滑的浴缸邊緣掙扎著爬起來,慌亂間嗆進了幾口水,捂著胸口大聲咳起來。
“怎么了?”
聞聲而來的蘇荷扒開條門縫探頭問我,嘴里叼著半截胡蘿卜啃得津津有味。
我沖她擺擺手:“沒事,嗆、嗆著了。”
蘇荷很是感慨:“還好你沒事,不然跳海都毫發無損,回家泡個澡要溺死在浴缸里,那是要笑死人的。”感概完后她撓著腦袋替我關上門,臨走前還用一種無比憐愛的目光對我用力眨了眨眼。
躺在浴缸中,我想,如果我真要溺死在浴缸里的話,那倒是能為我無常的人生畫上最完美的一筆,也著實不枉此生了。
換好衣服出來時,我被端著一盤西瓜從廚房里走出來的蘭西嚇了一跳,手上的毛巾沒有拿穩,啪嗒一下掉在地上。他身上套著老宋的家居服,寬大的袖口被他隨意卷過肘,明明不那么協調,看起來卻獨有一番風情。
見我愣在原地,他沖我打了記響指:“發什么愣,我連夜冒雨趕回來的,沒衣服換,借下宋叔叔的,應該不算對逝者的不敬吧?”
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現在這個受驚嚇的樣子……莫非是把我當成了宋叔叔?你千萬不要點頭,否則我跟你沒完。”
我跟在他后面,在沙發上坐下:“你不是在蘇梅島拍戲么,怎么會在這里?”
“還說呢,出了這么大的事都不告訴我一聲,宋叔叔怎么也算是我半個爸爸。”
蘭西白了我一眼,伸手戳了戳我腦門,繼續道,“現在倒好,我連宋叔叔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
聽他這么說,我的鼻子微微發酸,低下頭不說話。
蘇荷在一旁小聲說:“蘭西,小慈她……也沒有見到宋叔叔最后一面。”
一時間,屋內靜極。
“哎呀,小慈快吃片西瓜,這可是蘭西新加坡的影迷寄來的,黃瓤無籽。”蘇荷傻呵呵地干笑,企圖將我們從方才沉重的話題里拉出來。
為了不辜負她的好意,我和蘭西特配合地各拿起一片,在蘇荷的深情注視下咬了一大口。
甜而不膩的汁液充斥味蕾的那刻,仿佛連心情都變得好起來。
我好甜食,再郁悶傷心,只要一吃到甜的東西,頭頂那片烏云密布的天空立馬晴空萬里。
老宋過去常說我這個怪癖,不知是太好打發,還是沒心沒肺。
其實他不知道,我這個怪癖的形成追根究底,還是因為程靖夕。
玄關處突然傳來轉動鎖眼的悉索聲。
蘇荷剛咬到嘴里的西瓜就整個掉了下來,我默然注視著被我千里迢迢從新西蘭背回來的羊毛地毯上染上的西瓜漬,深吸了口氣,剛想說話,就被蘭西打斷。
他斜睨著蘇荷,問:“是誰?”
蘇荷面色復雜地看了我一眼,又緊張地將目光投向了玄關。
門開了。
蘇荷長長吁出一口氣。
我懸著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對抱著一堆大包小包的袁北轍笑了笑:“阿轍。”
“宋小姐,”袁北轍將手里的東西放在一邊,朝我們走來,“聽說你墜海了,現在有沒有好點,要不還是去醫院檢查下比較保險。”
我瞄了眼蘇荷,她正彎著身假裝用紙巾擦地毯上的西瓜漬,不用想,袁北轍會知道這件事,一定是拜她所賜。
“沒事的,你看我現在不是生龍活虎么?給你表演個胸口碎大石都不成問題。”
袁北轍一向嚴肅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頓了頓,笑容變得有些僵硬:“程先生他……不在國內,所以沒能親自來看你,我……”
“阿轍,你真是個不會撒謊的人,”我打斷他,“你今天過來,是因為別的事吧。”
他的臉紅了紅,眼神閃躲著我的目光。
我從身后的背包里掏出鑰匙和早已準備好的文件袋,一齊放在袁北轍面前的桌面上:“我收拾完最后一點東西就會走。”
他面露為難之色:“宋小姐,你不用這樣。”
我笑笑:“難道要我賴在這里不走?”
“宋小姐,我……”聽我這么一說,袁北轍臉上又一陣紅。
“和你說笑呢,”將文件往他面前推了推,“我不是那種不識時務的人,宋家的一切不都已經是程靖夕的嗎?我自己走,好過他帶著警察來趕我走。”
袁北轍難過地看著我,敦厚老實的臉上寫滿歉意。
宋家的公司,宋家的廠房,宋家的房子,宋家的聲譽,在老宋去世的那天,就已經被他程靖夕收入囊中。
袁北轍拿著鑰匙離開后,蘇荷雙手捧了片西瓜慢吞吞地移到我旁邊,睜著雙人畜無害的大眼望著我。
蘭西客觀地拋下兩字評價:“狗腿。”
蘇荷瞪了他一眼,轉過頭雙手交叉地放在身前對我作鵪鶉狀:“小慈,我只是氣不過他在這個時候還讓袁北轍打電話來問你有沒有搬出去,就……順便提了下你傷心過度墜海的事,嘿嘿,我本來以為,看在你們之前那樣好的份上,他會動惻隱之心,沒想到,他那么絕情,他……”
我已經無心去聽她對程靖夕的人身攻擊,想想就知道,從她口中說出來的墜海事件,會被扭曲到何種程度。
我突然覺得無比疲憊,撫額嘆了口氣:“知道了,我去睡會兒,你們自便。”
剛躺下沒多久,蘭西就走了進來,他在床邊坐下,替我摁了摁被角,輕聲道:“小慈,不要擔心,只要活著呢,就總會有好事發生的。”
蘭西大約是這世界上最有資格說這句話的人,別看他如今耀眼的身份和社會地位,他的童年可是社會普法頻道最常見的節目。五歲那年,他的母親跟個外來的打工仔私奔,父親從此開始酗酒,醉了后就把長得越來越像母親的蘭西錯認成妻子,將所有不甘與憋屈發泄在他身上。
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年幼的蘭西蜷縮成一團蹲在暗得透不進一絲光亮的后巷角落的樣子,傾盆的大雨,濕透的衣服,鼻青臉腫的他,空洞的眼神,青石板的背景上刻滿孤獨。
可就是這樣一個連我這個外人都在他身上看不到光明未來的人,他卻在十八歲那年因一場選秀節目一炮而紅,被業內有名的經濟公司看中,經紀公司給他起了個藝名,打造出一個無比清白的身世背景,之后拍戲、唱歌、做代言,如今已經是亞洲炙手可熱的影視歌三棲偶像明星,他的影迷手牽手連起來雖然不能繞地球三圈,但一圈半還是有的。
當初那個躲在角落里滿身傷痕的小男孩,被時光以最細不可聞的方式埋在記憶背后,我們默契地絕口不提,但我知道,誰也不會忘記他。
白天海里的那一遭,令我在夜里發起了高燒。
燒到迷糊之際,渾身酸痛的我意識朦朦朧朧地回到還扎著羊角辮的孩童時代,我們住在潮云巷的小平房里,而老宋,也還在。
約莫是半夜,我迷迷糊糊中聽到門被輕輕地推開,老宋的手腳很輕,似乎是怕驚醒到我,而我也感覺到床柔軟地塌下去一角。接著,清淡的檀香味中,帶著涼意的手捋過我的劉海,撫上我的額頭。
我哼了一聲,翻身抱住老宋的腰,頭擱在他懷里。老宋身子一僵,沒有動靜,當時那個心理年齡狀態的我,沒有母親的我自小就對老宋特別依賴,生怕哪一天他厭煩我便不要我了。他一不理我,我就如臨末日。我吸了吸鼻子,往老宋懷里湊近,緊緊抱著他的腰,害怕地哭起來。
老宋終于有了反應,緊繃的身子放松了下來,攬著我的肩膀替我順氣。我從他懷里爬起來,剛想同他說話,就被他一把按回懷里,半晌,他擁了擁我,沉著嗓子道:“好好睡覺。”
我覺得老宋今天的嗓音特別好聽,興許是他最近吃多了王阿姨給他燉的雪梨糖水吧,想到以后親子會上,老宋一展歌喉時再不會魔音穿耳,甚至還會贏得小伙伴們的掌聲和喝彩,我覺得很開心,也很欣慰,就連他一勺一勺往我嘴里喂藥,我都配合地吞完了。
一覺睡到自然醒,燒已退了大半。我瞪著懸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燈,回想起夜里那一出,著實是悔不當初。
老宋已經不在了,那么,夜里出現在我房里的,就是這屋子里唯一的男性蘭西無誤了。且以他的性格,我在迷糊中對他一番占便宜的行為,怕是要人盡皆知了。
出乎意料的是,等我在房間里磨蹭到下午,被餓到不得不出來覓食而遇見蘭西時,他并沒有表現出異狀,和我打了聲招呼后,就托著腮繼續看他自個兒主演的連續劇,邊往嘴里塞魷魚絲,邊時不時咧著嘴傻呵呵笑兩聲,一如既往地露出被自己演技所折服的傻樣。
蘭西的一如既往讓我膽戰心驚,俗話說得好,暴風雨前的天都很寧靜。這一番話,用到眼下再適合不過了,這絕對是要出大事的征兆。
我從冰箱里拿出兩罐飲料,狗腿地打開并插好吸管,恭敬地放到蘭西面前,獻媚道:“這部劇你演得真好,瞧瞧那小表情,多到位啊,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美男,比那個什么,對不起啊,這部戲除了你,其他人我都記不住名兒,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演技簡直把那男二秒成渣渣。”
這一長串的恭維,我說得流利至極,句句發自肺腑,對蘭西很受用,他正了正姿勢,遞給我一根魷魚絲,做了個請吃的動作:“你也覺得我演的比那誰好是吧?不過還有不足呢,就那場搶婚的,你看,你說我是按原劇本安排那樣直接上去拉住新娘的手好,還是按我自己想的那樣先在門口喝上一聲,再沖進去比較好?”
我被他問倒了,這部戲我除了剛才那略微一瞟就沒有看過更多的了,搶婚戲自然是不知道,只好呵呵干笑了兩聲,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是個謙虛博學很有自己想法的人,但,俗話說得好,高人總是不拘小節的,So,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有道理。”蘭西贊同地點點頭,指了指電視,“來,陪我看完這集,咱們就拾掇拾掇,搬家。”
“搬家?”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蘭西斜睨了我一眼:“難道你對程靖夕還有想法?想在這里等著他入住時和他狹路相逢好抱著他大腿哭?”
“不是,”我這才想起這茬,愁道,“但是,這幾天為老宋葬禮的事兒,沒有去找房子,這么突然搬家,我……”
“早就說讓你搬去蘇荷家你又不愿意,現在知道自找麻煩了吧。”蘭西打斷我,撇撇嘴,從一旁的茶幾上拿過包,掏出文件袋,“昨天你去睡覺后,我和蘇荷去給你找房了,找到深夜才找到這間,就直接給你簽了一年租,為了這房子,我和蘇荷還被狗仔跟蹤了,又不敢將狗仔引回這里,硬是在江邊兜了一夜風。”
我握住他的手,感激地鞠了一躬:“謝謝領導的體貼!”想了想又覺得方才那話好像哪里不對,仔細回味了一番后,我一個激靈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顫抖道,“你、你是說你和蘇荷昨夜不在這里?”
蘭西嘴里還叼著魷魚絲,看著我點了點頭:“嗯,直到中午狗仔隊跟無聊了自動收隊后,我們才回來的,怎么了?”
我愣了半晌,擺擺手:“沒、沒什么。”然后重新坐了下來,頹然地嘆了口氣,就剛才愣神的剎那,我已經對昨夜發生的一切有了個全新的解釋,既然不是蘭西,那大約是我太過思念老宋因而夢見他了。
想到這里,我還特意回房仔細查探了遍,并沒有發現有人來過的痕跡,什么藥之類的更是連包裝盒都沒看見,一方面我為自己能睡一覺就藥到病除的好身體驚嘆不已,一方面我又因確定了昨夜那是場夢而心情陷入了低落。
在我還小的時候,老宋就教育我做人不要太較真,正所謂難得糊涂,想不通或者不想面對的事兒,我們可以先將它打包放在一邊,以后再說,就像香水剛噴到物體上時,味道很濃烈,但過段時間你再聞,它就只剩淡淡的味道了。
過去,我自認老宋教育得很有道理,也用著這個法子糊里糊涂地開心過日子。
只是到了如今,我才知道,過去那些所謂不想面對的事其實不算事,這段時間我所遭遇的,才是真正會痛到不想清醒的事。
打包放在心底的東西它不會消失,不管多久,它都會在那里,在你心上長成一個疙瘩,時刻提醒著你它的存在,不經意的一陣風,就會吹開蒙在它面上的灰塵。然后,清晰地呈現在你面前。
就像無論我多想生活得和老宋還在時一樣,該吃吃該喝喝,同蘭西蘇荷他們開玩笑,但心底總有個聲音在提醒,老宋不在了。
我也只有在夢中,才能卸下所有假裝堅強的保護色,抱一抱他,告訴他:“爸,我很想你。”
我趴在床上帶著對老宋的思念又小睡了會,直到蘭西看完電視劇來叫我。他拍了拍身邊兩個大箱子,問我:“翻了半天才找出這兩個箱子,夠裝嗎?”
我撐著身子從床上爬起來,點點頭:“夠了。”
要帶走的其實也沒什么,我和老宋的衣服,加上一些舊物,收拾相冊的時候,看到時間還早,一時懷舊,便坐在地板上一本本翻閱起來。
上學時老師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這句話,用在照片上也是一樣的。
記憶里快要模糊的人或事,總能在看到這些泛黃皺邊的照片時,慢慢想起一些零散的片段,再慢慢連成一幕幕完整的場景。
照片仿佛變成哈利波特里的魔法相冊,靜止的小人紛紛動起來。
五歲的我拽著老宋的手吵著要他抱,老宋把我舉過頭頂時沒有注意到上方的柳枝,我被戳破了眼皮,揪著老宋的頭發哭天喊地,老宋仰著頭擔憂又抱歉地安慰我,我怎么都不愿理他。
小學畢業照上,穿著清一色藍白相間校服的小朋友中,蘭西和我在最后一排里,隔著七個小伙伴的腦袋,相視而笑。蘭西沒有錢買校服,我把我的校服剪開分給他一半,我倆一人穿一只袖子,被老師分別指去最后一排的兩頭,囑咐我們千萬不要露出那只胳膊以外的部位,以免兩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破壞我們班的整體和諧。
第一次和蘇荷去拍大頭照,我們在校門口唯一一臺大頭照機器里折騰了一下午,力求拍出讓我們倆都滿意的合照,厚重簾子外的隊伍排了老長,不時有人掀開一條縫催促我們,都被蘇荷用一張十元鈔票打發了,那天下午蘇荷不知道發掉了多少十元鈔票,后來我們從另一邊出來路過門口時,看見幾個學生邊跑邊喊:“快點,就是那邊,有個土豪正在發錢呢,我都假裝不同的人拿了好幾次了,看!”陽光下,那人抖了抖手里的一疊鈔票,蘇荷的嘴角也隨著鈔票的抖動抽
了一抽。
還有,幾十個背影中我擠在邊框的半張臉,那是多年前程靖夕出席商城的剪彩儀式,我站在人群中,踩在準備好的折疊椅上,讓蘇荷盡量把我和程靖夕照在一張相片里,后來我被人擠得從椅子上掉了下來,還摔斷了一顆牙,但看到蘇荷給我照好的照片時,還是忍不住張著血盆大口難看地笑了起來。
“你還留著這些照片啊。”
蘭西湊過來,就著我的手瞄了一眼:“那時你可真傻。”
“你不也傻。”我合上相冊就要往他臉上砸去,蘭西靈敏地抓住我的手,空著的一只手揉了揉我的頭發,笑了笑,“是啊,我們都很傻。”
他像是想到什么,眼神淡了淡,低低地重復了遍:“我們都很傻。”
蘇荷的電話打來時,我和蘭西剛好收拾完,蘇荷說她已經在門外恭候我們大駕。我和蘭西一人拖著一個箱子,邊對蘇荷的懂事認可邊推開門,看見門外的陣仗時,就有種想把腳收回去的沖動。
不遠處,蘇荷穿著件紅色風衣,手臂上掛著路易威登的水桶包,戴著當季最流行的蛤蟆鏡,舉止優雅地拿著對講機指揮車隊開進狹窄的通道內,陣勢浩大。
據我目測,這清一色印著“小蜜蜂搬家,你的人生伴侶”的紅色箱車,至少有五輛。我一時沒有看明白這個陣仗,很明顯蘭西也沒有看明白,他拉下墨鏡,擲地有聲地蹦出倆字:“我去!”
蘇荷微微扭過頭看了看我們,然后眉開眼笑地踩著標準的貓步過來了,還沒站定,蘭西就問她:“這么多車是你叫的?”
她點點頭,得意道:“我包下了他們公司一天,后面還有幾輛暫時開不進來呢。”
我摸摸鼻子:“聽說過土豪包場看電影吃飯的,還是頭一次看見包搬家公司的。”順便的,我腦補了一下蘇荷抓著疊鈔票扔搬家公司老板臉上的場景,繼而對自己沒有見證這歷史性的時刻而感到深深的遺憾。
“不過,現在看來,你的錢大約是打水漂了。”我痛心地指出這一點。
“為什么啊?”蘇荷摘下墨鏡,不可思議地指了指我們拿著的箱子,“別告訴我行李就只有這些?”
“不然你覺得該多少才合適?”我不恥下問。
蘇荷一只手柔柔弱弱地搭在腰上,拿著墨鏡的另一只手撫了撫額,道:“當然是,只要能活動的,全都搬走咯。”
白色的大理石門柱后,突兀地閃進兩個人,為首那人一身黑色西裝,一貫冷清的臉如雕刻的石像,陽光被高大的紅色箱車擋住,沒能照在他身上,陰影中,他看起來就像自地獄而來的路西法,冷淡且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他抬起頭,目光與我在半空中交匯,純粹的陌生中沒有一絲雜質。
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蘭西拉住我的手,用力捏了捏,我茫然地轉過頭看他,他彎起嘴角對我笑笑,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我知道這個笑容的含義,是在告訴我:勇敢地去面對。我抿抿唇,將視線重新放到前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由內而外都散發出平靜。
蘇荷沒有注意到我和蘭西的小動作,仍然在發表她的高談闊論:“要不是時間不夠,我原本還準備請個施工隊來,什么瓷磚啊,動不了的家具啊,該撬的撬,該砸的砸,將這里變成毛坯房,我啊,就是不想讓程靖夕撿了便宜。”
“那我可真要謝謝你高抬貴手了。”
“好說好說。”蘇荷邊笑邊往聲音處望去,然后就被自己的口水噎到,帶得天翻覆地一陣咳。
有一句流傳甚久的古話,說曹操曹操到,可我發現這個曹操大多是在說他壞話時到,由此可以推斷曹操著實是個小心眼的人。
相比之下,程靖夕就要大度許多,他淡淡掃了蘇荷一眼后,沒有什么情緒的目光若有似無地落在我和蘭西交握的手上,再緩緩往上移,與我泰然對視。
雖然在過去,我與他對視是常有的事,更親密的事也不是沒有做過,但彼時的心境和環境同現在大不相同,如今,我還不是很習慣我與他之間的新關系,不知道該以怎么的態度去面對他,這樣想著,我不由別開視線,默默垂下眼,看著自己的腳尖研究鞋子皮面上又多了幾個褶子。
“你可以不用走。”
在場四人紛紛吃驚地抬起頭,看向面無表情的程靖夕。
袁北轍最先反應過來,往前走了幾步,邊接我手上的箱子邊熱情地笑道:“宋小姐,來,我幫你把箱子放回去。”
“為什么?”我愣愣地問,一時不知作何表情。
程靖夕眼神淡淡的,就那么看著我:“沒什么,就是忽然不想要這房子了。”
我哦了聲,攥著箱子的那只手微微握緊,沒有成功將箱子接過去的袁北轍感覺到我的動作,不解地抬起頭叫了我一聲:“宋小姐?”
我對他笑笑,又轉頭去看程靖夕露在西裝外面燙得一絲不茍的襯衣衣領道:“不用了。”
據后來蘇荷給我描述,我這句話雖然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但無論從語調還是態度上來看,都是極具氣勢的,就連程靖夕那樣伶牙俐齒兼毒舌的人,都說不出一句話,他震懾在原地,雖然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她就是知道,被我當面拒絕的程靖夕內心一定難堪得要命。
蘇荷說:“小慈,你高,真是高!”
蘭西端著茶杯喝了一口茶,哼了聲:“你怎么知道,他是難堪,而不是難以置信?”
蘇荷愣了愣,捋過垂落耳際的發反駁道:“怎么可能不是難堪了?他為什么要難以置信?”
蘭西不說話,又喝了口茶,意味深長地看向我,我不動聲色地端著茶杯假裝品茶品得投入,嘴角的笑意淡了淡,抬手抹去滴在桌上的茶水漬。
蘭西的意思我懂,程靖夕他難以置信的是,一向對他言聽計從,就差沒拂著袖子跪下說一聲喳的我,竟然會對他說不。驕傲如他,大概,是一時半會不能接受,腦子當機罷了。
但人生就是這樣,就好比這滴在桌上的水漬,固然是多余的,我抹去了它,茶桌才顯得干凈完整,雖然乍看之下茶桌上沒了水漬有些不習慣,但幾秒之后,便會覺得這才是茶桌該有的樣子。世間萬物各自都有各自的位置,擺正位置,才是萬物該有的心態。過去,我就是擺不正自己的心態,才會讓自己生出這么多煩惱和傷心。
其實在多年前那件事發生后,我心中就隱約知道,我和程靖夕之間,大約是不可能了。是我自己不認命,以為他早已釋懷,妄圖以一己之力將沒有可能的我和他重新綁在一起,結果如何,我已嘗惡果。
往后,我要想活得舒心快活,便是要擺正自己的位置,認清他是茶桌,我是水漬,就算有幾秒的交融,但最后總歸會被生活這張抹布抹去,撥亂反正,各歸各位。
我和程靖夕,應的是那句古話,我走我的獨木橋,他走他的陽關道。他前程如何似錦,我今后如何落魄,我們,都再無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