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月落烏啼(3)
- 李叔同:在愛和自由中行走
- 粲金居士
- 4928字
- 2016-07-18 14:43:35
段芝貴是袁世凱手下的得力干將,而載振之父又是慈禧身邊的紅人,是袁世凱極欲拉攏的對象。段芝貴便將楊翠喜獻給了載振,為自己謀求了一條升官捷徑。果不其然,自此之后,他官運亨通,升任黑龍江巡撫。這終究是一幀黃粱美夢,段芝貴因獻美得官,被人告發,參他的折子經慈禧太后批示之后,便被撤職。由此,楊翠喜也被遣回天津。
流年漸深,兩人偶然再次在街上相逢。一切都好似未曾改變,她頭上仍插著那支蝴蝶蘭簪子,像是懷念,又像是祭奠;他亦依然穿著初見她時,那淡青色的綢緞袍子,素雅而淡然。但一切都已改變,她不再是那個在臺上悠悠唱著《梵王宮》的俏佳人,而他也不再是那個提著燈籠送她回家的翩翩公子。
有人說姹紫嫣紅開遍、鶯飛草長柳濃時的春天最美,可李叔同覺得這個季節最為悲傷。那滿枝的春花,總會落滿曲折的小徑。
【第二章】初夢:取次花叢懶回顧
香夢無痕
東方漸漸發白,一頂精美的花轎被八個轎夫抬進李家大門。轎前轎后的鞭炮聲在腳邊炸響,打鑼吹號聲也此起彼伏。花轎抬至堂前,老媽子揭開轎簾,攙扶著新娘出來。堂內滿滿的都是人,涌動著歡樂的熱潮,桌上那一對龍鳳燭,搖曳,燃燒;墻上的大紅喜字,耀眼、奪目。
吉時一到,焚香,鳴爆竹,奏樂。禮生誦唱:“香煙縹緲,燈燭輝煌,新郎新娘齊登花堂。”一對新人雙雙登上花堂,隨禮生的唱誦,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而后被眾人簇擁著進入洞房。
繁華過后,往往是蒼涼;熱鬧之后,常常是冷寂。李家上下,前一刻還籠罩在鞭炮聲中,以為這種繁華會永恒,而后才發現這并不是真相。新人進了洞房,一切便漸漸恢復了原貌。只是,有人本置身事外,卻沉浸在剛剛的熱烈氛圍中不肯出來;而有人,本是當事人,卻從頭到尾做了一個旁觀者。
新房中,紅帳、紅燭、紅喜字、紅紗窗、紅被褥,新娘蒙著蓋頭,略顯拘謹地端坐在床沿上。新郎坐在蓋著紅布的座椅上,躊躇著,猶豫著,幾次想要站起來,卻又慢慢地坐下。他向來都是穿素色緞子衣袍的,今日穿上大紅綢子新郎服時,他在鏡子里照了又照,總覺得鏡子里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幾經思量之后,他端起桌上擺著的酒杯,鄭重而又有些慌亂地一飲而盡。繼而,他慢慢地走向已然等了許久的新娘。走近她時,他能聽到她的微微喘息,帶著一縷梔子花香的味道,清新,純凈,讓他聯想到了冬日舊宅院中那棵老梅樹上晶瑩的雪,不染一絲纖塵。這種味道,他在楊翠喜身上沒有聞到過。楊翠喜身上,更多的是一種桂花味道,熱情,濃烈,讓他無從抗拒。一想到楊翠喜,他向前走著的腳步便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本來伸向新娘蓋頭的手,也漸漸垂下來。
是的,李叔同知曉眼前這個穿戴著鳳冠霞帔,等待著掀起蓋頭帕的女子,不是他深深愛著的楊翠喜,而是母親與王媽一手安排的俞姑娘。
俞姑娘,并不是不好,只是并非他所愛。心之容量有限,裝下了楊翠喜,便無法容納她。萬事都不可強求,愛情之事更是如此。
世間所有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無緣之人即便相遇也會走散,有緣之人縱然分袂終會重逢。李叔同與楊翠喜屬于前者,與俞姑娘屬于后者。
天津南運河邊上的芥園大街,有一家門戶,經營綠茶生意,這便是俞家,也算得殷實人家,并不比李家遜色多少。說起俞姑娘,李叔同早先也是見過的。他曾陪同母親去逛娘娘廟的皇會,恰好見到了俞家母女。自然,那次偶遇隱含了太多的刻意成分。在李叔同與楊翠喜走得越來越近時,王鳳玲便開始為之尋摸合適的人,以便斷了他的癡念。王鳳玲聽說,俞家有一位姑娘,出落得端莊秀麗,于是,便有了那次皇會上的初逢。
在李叔同的印象中,俞姑娘并不像桃花那樣占了整個園林的春色,也并不似蘭花那樣自有一種孤傲的清高,她平易近人,更像是人人家中都會栽植的月季,在春日自開自落,有人欣賞也好,無人注目也罷,她以一副認命的樣子,按部就班地沿著自己的人生軌跡,一步步走。
皇會回來之后,王鳳玲坐在那把藤椅上,有意無意地問李叔同,俞家姑娘可好。聰明的李叔同怎會不知曉母親話中深意,他本想說,俞姑娘雖好,終究不為自己喜歡。但斜陽的光灑落在母親頭上,他猛然間看到了母親的幾絲白發。沉默許久,他輕輕嘆了一口氣,低低地說,聽您的就是了。一字一言,清晰可辨。
母親先前還想著怎樣說服他,如今聽到李叔同如此簡明的回復,心中竟是揪心的疼。她忍不住要安慰李叔同幾句,卻不知說些什么好,嘴邊的那句“總比那姓楊的戲子好”終究咽了下去。既然李叔同已然答應這門婚事,又何必再在他心上劃一刀。
接下來,李家上上下下都在為他的婚事忙活。粉刷老屋,雕石榴百子床,花開富貴櫥,丹鳳朝陽屏風,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而李叔同將這一切都當成了一場折子戲,一場與楊翠喜漸行漸遠的傷情之戲。
王媽看著李叔同終日無精打采,終于忍不住向王鳳玲說,俞姑娘大李叔同兩歲,叔同屬龍,俞姑娘屬虎,他們明明是龍虎斗的命相,要不就再選選吧。王鳳玲又何嘗不知,只是李叔同與楊翠喜的傳言已籠罩了大半個天津城,更何況文熙與二太太也終日對她冷嘲熱諷,說她養的兒子壞了門風。如今,她若想要在這個大家庭中生存下去,只得挑選一位正經人家的姑娘,讓其與李叔同成婚。
李叔同遠遠地聽到母親與王媽的談話,訕訕一笑。是呵,家長已經認定,怎會因生辰八字不合而更改,如若李叔同與楊翠喜的八字相合,難不成會將楊翠喜抬進家門?
一切都如過往云煙,風一吹便散,即便成心要尋其蹤跡,終究于事無補。成親那一晚,李叔同思量再三,終究用手中那折墜著如意結的紙扇,挑落了俞姑娘的蓋頭帕,流蘇搖曳著落地,像是來不及挽留的過往。看著她敷著粉搽著胭脂,如雨過牡丹,日出桃花,眼中不禁有了些許淚意,只是,這淚不為歡喜,而為他們各自的命運。俞姑娘看著眼前這個眉目中暗含悲情的男子,仿佛看到了余后的漫漫長路,她又何嘗沒有聽過他與楊翠喜那傳遍大街小巷的故事。只是,她更善于掩飾,假裝李叔同那盈盈淚意,是為她而流。
洞房花燭夜,李叔同如過寒冬,時時刻刻盼著天明。
破碎河山
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十月,暑氣漸消,云層漸薄,人心也越來越淡薄。
李叔同總是覺得,戊戌六君子在北京菜市口被斬首時,天下著蒙蒙細雨,劊子手刀刃上的血跡同雨匯合,染紅了整條街。李叔同并沒有親眼見這般場景,卻感到如此真實,尤其是譚嗣同在臨刑前脫口而出的“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反反復復在他腦中回旋。
夜中,夢影重重,時而醒來,時而入睡,昏昏沉沉,恍恍惚惚,總是天亮時方才在朦朧中沉沉睡去。再醒來時,陽光已然透過窗欞鋪滿八仙桌,俞氏在這時總是小心翼翼捧一盞高麗參茶過來,低聲叮囑他趁熱喝,而后轉身便邁出門檻。來去一路皆是低垂著眼皮,偶爾抬頭看一眼,也是慌亂的、匆忙的。
天津的局勢一日不如一日,他本是天津城算得上名號的李家三少爺,風流倜儻,戲院樓臺,笙歌曼舞,雪月風花,好不快哉;他胸中又有筆墨千篇,或是作詩換得佳人回眸一笑,或是吟曲以抒發幽情,更或是頻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今日一早,他端起妻子捧來的茶,透過那扇丹鳳朝陽屏風,看著因他娶妻而煥然一新的院落,西墻角的菊花正開得熱烈,通往洋書房的青石臺階被雨沖刷得格外干凈,王媽正打掃昨夜飄落的樹葉,妻子與母親絮絮叨叨嘮些無關痛癢的家常。李叔同始終未啜一口茶,直至它漸漸變涼。他猛然感覺到這才是他所熟悉的生活,只是待他明白時,已決定要離開。
有人說,一座城市的價值,是用離別換來的。誠然如是。
李叔同將那杯涼卻的茶,放在八仙桌上,而后慢慢走出廂房,一步步挨到母親面前。他先是笑著問母親,近來身體可好。母親一邊撫摸著手中那根有些年頭的老松枝,一邊微笑著點點頭。李叔同躊躇著,不知該轉身就走,還是該將壓在心底的那句話說出口,王鳳玲自然懂得他的心思,便轉過頭吩咐旁側始終緘默的兒媳,去準備行李,所剩時日已然不多。
一邊是大如天的丈夫,一邊是待她如女兒的婆婆,俞氏放下正繡了一半的鴛鴦手帕,起身也不是,坐著也不對。說是秋日到了,暑氣并未散盡,此刻一絲風也沒有,更是惹得人心煩。看著妻子額頭上滲出了幾滴汗珠,李叔同示意她按照母親的吩咐去做吧,而后與母親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客套話,便轉身往大門的方向走。王鳳玲說,外面街上亂得緊。李叔同向來聽母親的話,邁出的腳步又折了回來。
李叔同心里明白,母親是害怕。他與楊翠喜那傳得沸沸揚揚的風言風語剛剛平息下來,大半個天津城又開始散播他是維新變法康梁的同黨。人言可畏,有多少人擋得住刀槍火炮,卻躲不過流言蜚語。
那就走吧,動蕩的時代,只得把天涯海角當作歸宿,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清晨,風起,宅院毗鄰的海河有著淡淡的魚腥味。天亮時漁船陸續返港,海鮮便簇擁著上市了。李叔同知曉母親最愛吃梭魚燉豆腐,便吩咐王媽到早市上買來一條時常游弋在海灣內的魚,肉質細而嫩,味道鮮而美。恐怕將來遷到上海,就吃不到這種魚了。
母親穿戴妥當后,來到廚房就餐,看著桌上那道還冒著熱氣的梭魚燉豆腐,不禁紅了眼眶。其實,若不是因為兒子擔憂,她又何嘗舍得離開這里,去一個陌生的城市里艱難過活。上海,在未曾開埠之前,與天津一樣,不過是個極為閉塞的小縣城。如今,因其便利的通航條件,再加上租界的存在,上海迅猛發展,一躍而成為中國第一大都會。在戰火硝煙中,此地自然成為避難者的首選之地。于是,王鳳玲看著天津局勢越來越亂,不得已便生發了南遷上海的念想。
王媽看著王鳳玲的眼淚將要滑下來,急忙將她攙到上座。李叔同心中亦是百感交集,這么多年,他只知道母親愛聽戲,愛撫摸那根老松枝,愛吃這道梭魚燉豆腐,除此之外,母親喜戴什么首飾,喜穿什么花色的衣裳,喜喝哪種花茶,他全然不知。王鳳玲拿出用了多年的錦緞手帕,剛要揩掉淌下來的淚水,李叔同輕輕拿過錦帕,替母親做了這件事。
“趁熱吃吧,涼了味道就不鮮了。”李叔同說著。
多年以后,李叔同遁入空門,成為弘一法師后,回憶起這諸多與母親相關的場景,總是說上一句:“我的母親很多,我的母親——生母很苦。”
在李叔同小時候,她懷抱著他,老梅樹的花瓣靜靜地飄落,落在母親烏黑稠密的秀發上。每當那時,李叔同覺得母親極美,甚至分不清哪是正值芳齡的母親,哪是比雪香三分的梅花。王鳳玲看著眉目清秀的小叔同,好似看到了年輕時的李筱樓。望著天邊那只不留痕跡的飛鳥,王鳳玲想著,李筱樓年少時定然也是極為俊秀的。她并沒有見過他年輕的模樣,他們相識時,李筱樓已經老了。
那在天津的最后一頓早餐,人人皆是食不知味。
九點一刻,仆人已經將一切打點妥當。終究是要走的,挽留無用,懷念徒勞,且順從命運的安排,不存怨念,不必惶恐。
海上的風,有些涼,也有些粗暴,不似李家庭院里,溫和,清爽。李叔同背后的長辮子,被風吹至胸前,在他淡煙青色素緞袍子上來回拂動,像極了行船駛過時泛起的海潮。天上的云,不停地變換著,有時好似一條細絲線,有時簇擁起來又宛如舊宅院中開放的木槿花。
李叔同站在船頭,沉浸在自己紛亂的思緒中,回想起仿如蒙了一層煙雨的往事,也眺望籠罩著霧靄的前路。行船劃開一道道水波,片刻之間,身后波瀾便歸于平靜。有什么是永恒的呢?永恒的不過是時間罷了。時間爬過,一切都毫無蹤跡。
偶爾,他也會回頭看一眼正仰頭望著天空的母親。他知道這是母親第二次坐船了。第一次是出嫁時,她像一條魚一樣,游出了自幼熟悉的那片水域,自此之后再也沒有回去過。這一次是南下遷徙,惶惶然,要隨兒子尋一條通往未來的道路,她心里明白,天津之城今后只在夢中。
如此看來,人生不過就是一個有去無回的過程。
上海港口熙熙攘攘,船夫停穩船只,綁上纜繩后,才示意李叔同他們下來。李叔同、王鳳玲、俞氏、王媽四個人看著這座陌生的城市,慌亂有之,好奇有之。
新生活即將開始,可誰能否認,這又是一場徒勞的掙扎。
南遷上海
用過早餐,李叔同漫無目的地走出上海的新家。黃包車順風跑來,車夫殷勤地問他去哪里。他想了想,那就去趟錢莊吧。
此時的北方,想必已然樹葉凋零,寒氣沁骨了,而上海仍枝繁葉茂,花團錦簇,唯有從黃浦江上吹來的風中,夾雜著些許涼意,讓人感知秋日已經來臨。
他坐在黃包車上,一路看著不斷后退的風景,眼中滿是新奇。細沙道路平整寬闊,車輛駛過帶不起一絲塵埃;兩旁的樹木有些稀疏,還未鋪成綠蔭,許是近來才新植的;大戶人家也不似天津城那般,在門前兩側蹲踞著石獅子。更讓李叔同感到新奇的是,大路兩旁都排列著街燈,直延伸到黃浦江江邊。往日在天津,天色漸暗時,人們匆匆忙忙回家,而在上海,街燈總會在黃昏之際漸次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