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和同行競爭,他們計劃推出賒銷政策,由張長弓擬定政策草案。多年以后,吳小蘇還清楚地記得,這草莽造反的“基本法”是這樣的:凡本校同學,憑學生證均可在本公司賒賬消費,以200元為限,免息一個月;一個月后不還者,需交納滯納金,每天萬分之二,最長半年期限;半年到期不還者,商社將在墻報上公布名單;公布后半個月仍不還款,通知班長;班長督促后仍不還款并確系暫無償還能力者,可部分以工抵債。
這套“基本法”一經推出,一時捧場者眾。吳小蘇事后評論說,這叫小額信貸,在一定程度上創造了消費,屬于瞎貓撞上了信用經濟學。由于消費信用的放大作用,一個多月后,他們的營業網點就增加到四個。這樣手忙腳亂了一陣子后,商社的業務基本上有了章法,算是穩住了陣腳。快到元旦的時候,經臨時股東大會通過,公司進行了第一次分紅,每股3毛,股東們大都是第一次賺到錢,很是高興。不久,由于賒銷政策造成了流動資金緊張,商社進貨的錢眼看就不夠用了,張長弓想引進新股東來緩解資金壓力,但吳小蘇卻認為這樣會攤薄利潤,不如去找供貨商想辦法。經過一番談判,他們成功說服了供貨商給他們賒貨,條件是押下兩人的學生證和身份證。事情辦妥后從供貨商那里出來,張長弓贊賞吳小蘇出的主意好,成功解決了目前的現實問題。她答道:“你別太高興了,人家同意賒貨,并不是因為你長得帥!”張長弓笑道:“這個我早就知道,是因為你長得漂亮!”吳小蘇說:“我想提醒的是你要長長腦子,總結一下經驗,發現其中的必然性!今天成功地說服供貨商,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有以下原因:其一,我們的進貨量達到了老板心里的某個標桿;其二,他估計我們賒賬也就在萬把塊錢左右,如有意外他也能承受;其三;我們是中國大學的學生,學校的招牌客觀上為我們做了背書!”張長弓接道:“還有其四,就是咱這張貌似忠厚的臉是吧?我說吳小蘇啊,你們這些人怎么老是喜歡把簡單的東西包裝成學問的樣子嚇唬外行?”吳小蘇嗔道:“什么呀,經濟學是用來活用的,對微觀經濟行為就應該認真觀察,并試圖總結出某種共性,然后升華成規律來指導實踐。你怎么就這境界啊,還讀了那么多經濟書籍呢,還是擺脫不了工地思維。”張長弓佯裝生氣:“工地思維就工地思維,沒有咱這工地上練來的功夫,誰來搬貨?你來?”吳小蘇拿包砸了一下他的手:“看把你能的,真是個識字的文盲,無法溝通的草莽。”張長弓憨憨地笑了兩聲,算是停戰。
時間就這么刷刷地過著,幾個月的小販當下來,寒假就不期而至了。這次寒假張長弓沒有回家,寫信跟娘說是要搞社會實踐。其實這個假期,除了計劃如何發展,他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盤點和算賬上了。沒想到,這小販的賬目還真復雜,里面細節千頭萬緒不說,由于還有其他股東,他就不能以肉爛在鍋里為原則算糊涂賬。
一算嚇一跳,在他自己設計的賬簿上,除去負債,竟有近兩萬塊錢的凈利潤!這就賺到錢了?
寒假過后,商社生意果然更是繁忙,真有點兒財源滾滾的意思,看來假期犧牲的時間沒有白費。開學一個多月后,商社購買了四輛三輪車,裝了四部電話,還在物化樓里租了個倉庫,員工也發展到了50多名。不過,這生意紅火的代價是他常常逃課,輔導員為這事還找他談過兩次話。
被輔導員約談后沒幾天,更麻煩的事情來了。稅務局接到舉報說他們偷稅漏稅,經查證基本屬實,所以部分貨物被暫扣。
當時他剛上完下午第一節課,告訴他這個消息的,是專程趕來的輔導員老師。老師神情凝重,語速緩慢:“張長弓同學,你涉嫌逃稅,不但貨物被查封,還會面臨處罰,你要有心理準備。”他愣了半晌后才機械地點了點頭,老師又說:“你也別太擔心了,必要時你言語,我們大家都可以幫你想辦法。不過呢,只怕學校會處分你。”
處分算個啥,他才不怕。可是,商社如果因此倒閉,幾個月的辛苦付之東流也就罷了,問題是,會不會有更嚴重的?好像逃稅還是犯罪啊。想到罪這個字,他心里開始發毛,于是趕忙離開教室,向物化樓走去,他的倉庫就在這座樓的地下室。
倉庫門上果然貼著封條,旁邊還有處理通知書。雖然已經知道了這個事實,但當這場景真實呈現在眼前的時候,他的頭腦還是轟了一聲,然后腿一軟就坐在地上。盯著昏暗的過道和鬼火般的頂燈,他還是不愿相信這是事實。
許久,樓道里傳來腳步聲,原來是老潘來了,手里還拎著飯盒。看到老潘他立刻站了起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小事一樁怎么還驚動高干了呢?”一邊說一邊接過飯盒,老潘并不說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后來老六來了,班長來了,緊接著吳小蘇和她的兩個同學也來了。他機械地重復著:“這才多大事兒啊,我會很快處理好的,大家都別擔心。”說話的同時,還故作輕松地吃起了飯。離開地下室走到操場時,他說想靜一下,讓大家先回去了。他一個人坐了下來,頭腦里滿是混沌,傳呼響了幾次他看都沒看,后來索性關了機。一個小時后,操場上就只剩他一個人了,他忽然覺著有些冷,該回寢室了。寢室明明就在幾百米處,可他轉了幾圈也沒找到,后來巡更的保安盤查一番后把他送了回去。他躡手躡腳地進了寢室,大家都已酣然入睡。他爬到床上和衣躺下,一閉上眼睛就看到角落里麇集著作勢要撲過來的怪物,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窗外飄飄忽忽的樹影。這使他有些懼怕。對這件事,他其實是有過預感的。是誰舉報的呢?根據刑偵原理,事件的結果對誰有利誰就可能是嫌疑人,那么說就是做生意的同行,或者是看不慣自己的某個學生?算了不去推測了,反正無證經營是事實,這也是“弄一下試試”的必然代價。輾轉反側到天亮時,他心里忽然敞亮了一些——這才多大個事啊,不就是無證賣點小商品沒納稅,能怎么著啊。所以當老潘的鬧鐘響起來的時候,他打起精神說聲同志們早上好,下床蹬上鞋就直接出門,說是要出去跑步。
他的目的地是稅務所。這衙門離學校并不遠,不到一個小時就走到了。稅務所還沒有開門,他在路邊溜達了幾個來回,終于等到了人家上班。管這事兒的是秦副科長,簡稱秦科長。秦科長一上來就問:“知道偷稅漏稅的后果嗎?”他說知道錯了。秦科長說知錯就好,你先寫個自檢材料吧!說完后扔給他紙筆就忙別的事兒去了。他寫完后一直等到中午,秦科長才過來看了看材料說:“你還真能干啊,這幾個月的時間,營業額就有一百多萬,相當于一家小百貨公司了!”張長弓一聽這話,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寫的數字太實在了。
秦科長嚴肅地看著他說:“這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我先告訴你一個可能的處理結果。第一是補稅,第二是罰款,第三勒令停業。當然還會有學校的處罰,這我們說了不算,不過這事兒有開除學籍的。”他問要罰多少錢?秦科長說:“這得看調查結果和你的態度,態度知道嗎?”說完后,他把檢查材料折疊兩下裝到自己口袋里,同時遞給張長弓一張紙條說:“你先回去等候處理吧,這是我的聯系電話!”
張長弓怏怏地回到學校,把情況跟老畢說了,老畢說還好,只是錢的事嘛。張長弓說:“也不一定,你想,人家一罰,咱股東們的錢全都沒有了不說,如果沒錢交罰款,就可能被行政拘留,這樣的話事兒就大了,還真的有可能開除學籍!”
老畢想了想說:“這種可能倒是有,但這只是最壞的情況,我想不至于吧。”
下午上課時他一直在左想右想,老師提問時,他當然是答非所問,這引起一場哄笑。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他決定去找輔導員老師說說。
輔導員認真地聽完,又問了不少細節后說:“其實呢,這種事情在稅務所就是小事一樁,副科長是先拿大棒嚇唬你呢!他為什么把你寫的材料折疊后裝到自己口袋里,你想過沒有?”
“他是想私了?”一句話點醒了張長弓。
“這也不能叫私了,不過就這意思。”
“老師,您的意思是,秦科長是在索賄?”
輔導員搖搖頭說:“我可沒有這么說哦!”
張長弓有點蒙蒙地問道:“不過,賄賂也是犯罪啊!而且我也不愿干這種事兒,更何況,如果行賄不成,那就更惡心了。”
輔導員點了一根煙,慢慢地抽了兩口說:“張長弓同學,我只是幫你分析一下,并沒有引導你去行賄的意思,你別想太多了。”
張長弓馬上說:“不會的,老師怎么會讓我去犯罪呢!”
輔導員表情復雜地說:“另外,我想提醒你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為理想卑微地活著,還是為正義慷慨就義?這是個單選題。我的話只能說到這里了。”老師說話時一直在盯著他,眼神意味深長。
他把輔導員的話告訴老畢,老畢說:“老師其實說得很明白了,人家科長是給你表現的機會呢!”
張長弓茫然地搖了搖頭說:“老畢,我寧愿被罰干罰凈也不讓秦科長得逞!”
老畢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起來:“問題是,這事遠不是你傾家蕩產那么簡單!你是知道的,弄不好,你可能得欠同學們一堆錢,學籍也沒了!”
張長弓心里一陣天塌地陷。良久,他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說:“沒事,天無絕人之路,如果真被開除了,我大不了做生意還大家的錢,雖然我不必承擔無限責任。沒問題,我會做生意了,只要給我時間,我就能賺回來!”
老畢很有些意外:“你真想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啊,問題是這么做值不值?你天天讀經濟學,應該明白成本和收益的關系吧!”
張長弓故作鎮靜地問:“那你說怎么辦呢?”
“讓陳希希找她爸幫忙吧,這老爺子一句話就過關了。”
“這個真不行。”
“你是怕欠人家什么?也罷,我托人打聽一下吧,多大個事兒!”
次日,在老畢的慫恿下,滿臉不請愿的張長弓給秦科長打了電話,問事情的進展。秦科長說正忙呢,等會兒給你打傳呼。他趕快找了個公用電話候著,心想這科長還真和氣。半小時后傳呼響了,電話里秦科長說:“你這個案子吧,我們正準備上報到科長那兒,等老大的處理意見一出來,就誰也幫不了你了。你自己想好了再說吧,我還忙著呢!”說完就直接掛了電話。他死死地拿著話筒聽著滴滴的斷線音,似乎被什么魔法定格在那里,直到公話老板連說三遍有人要用電話。
老畢聽到后說:“科長是什么意思,已經很清楚了。我剛打聽了一下,像這種案值的,給個幾千塊錢就可以過關,而且還不留案底。”老畢是本地人,他打聽來的消息應該是可信的,況且萬兒八千的也出得起。可是張長弓不愿意去干這事,因為這是行賄,行賄不但違背了自己的底線而且也是犯罪行為,還不如等候發落,愛怎么著怎么著。老畢說:“哥們我想吧,現實社會就是這樣,咱要做生意,就必須得懂事兒,要是一根筋地堅守什么底線,付出的成本就太高了,況且還有可能節外生枝。”兩人為此爭執不下,只好找來老潘和老六。不用說,兩個人都是支持老畢的,老潘還說:“做生意嘛,首要的是會算賬,必要時甚至得不擇手段!這是生存法則,在生存面前,別的什么都不值得一提!”張長弓還是堅持要直接面對:“如果這次靠行賄過關了,不但內心受到玷污,而且別人以后還會繼續勒索你,不如來個痛快的,大不了這學籍我不要了。”眼看沒有辦法說服他,老潘建議臨時召開個股東會。
會議一表決,所有人都站在張長弓的對立面,他只能接受了。當天下午,老畢從公司支了5000塊,晚上通過熟人約出了秦科長。幾天后,結果出來了:“考慮到當事人是在校學生,而且案值較小,決定罰款2000元,并勒令停業整頓、補辦手續。”
事情是解決了,但在張長弓眼里,好像比傾家蕩產開除學籍還要難受,他在日記里寫道:
股東會決議必須得執行,即使這個決議是去犯行賄罪。決議內容不合法的話,決議應該是無效的吧。唉,生存好像更要緊,老潘說的似乎也對。這都什么事兒啊,肥了科長便宜了公司好像也無損稅務所,這就是規矩嗎?這就是會算賬嗎?
有個成語叫墨子泣絲,意思是說,人變成什么樣子,跟環境的影響關系極大,所謂“見練絲而泣之,為其可以黃可以黑”。社會大染缸這個說法,可能是自墨爺始吧。置身現實社會,誰也逃不出被染的命運。有人說,黑夜的精靈之所以美麗,是因為精靈在黑夜中找到自己的色彩。一個人能夠在染缸里發現自己的色彩,就算成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