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嗖!”兩道破空音飛馳而來。蝎子終于停住了——它被兩根金屬長針給釘在了地上!
柳余樂閉上了眼,暈了過去。
6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柳余樂睜開眼睛,什么也沒看見,但耳朵里正傳來有節律的噪聲——由遠而近。
頭痛欲裂,背也被什么東西硌得生疼,她摸到一條冰涼的金屬物,那寒意像是要黏住她,而金屬物的旁邊是幾塊木塊,木塊與剛才的金屬物正好成垂直狀。
枕木!鐵軌!她不是在醫院嗎?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耳朵里的噪聲越來越大了,而且速度也越來越快。柳余樂盯著飛速往這邊奔來的一團亮光。它離她還不到50米了!
40米!30米!10米!
她連滾帶爬地離開鐵軌。
“哐哐哐哐,哐哐哐哐……”柳余樂目瞪口呆地看著與她擦肩而過的喧囂——那不是一列車,而是一行人。穿著白袍的男男女女整整齊齊地排成一個隊列在鐵軌上疾步走著,后一個人完全是前一個人的復制品,衣服是相同的,動作是相同的,步調是一致的,節奏是分毫無差的,甚至就連身高、面目也是一模一樣的……而讓柳余樂看清這一切的亮光,是從每個人的眼睛里發出來的。
他們看著前方,沒有表情,沒有人把注意力投向旁邊的柳余樂。她感到那些白袍人身上強大的磁吸力,她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朝其傾斜,她顫抖著,生怕自己被卷入那發出可怕聲響的腳步下,她毫不懷疑自己會變成一攤肉醬,而這肉醬絕不會讓這隊伍停下一分一秒。
白色在柳余樂的視野里連成一條白線。她看不出他們有多少人,一千個,一萬個,十萬個……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聲音終于消失了。
柳余樂眼前又恢復為一片黑暗。柳余樂驚恐地奔跑著,腳下的枕木是她唯一能感覺到的外物,她越跑越絕望,世界上沒有這樣長的隧道——她腳下的枕木仿佛永遠沒有終結,腳越來越麻木,身體也似乎沒有了感覺,她就像一臺專門為此而制造的機器,她的余生就是在這隧道里奔跑不停,直到死亡……醒過來!醒過來!柳余樂忽然看見了一個白點,白點越來越大……出口!
“……心跳112,血壓100和140,都降了20,但體溫還是39.4℃……”
柳余樂睜開眼,床前是一團團白色。
“柳醫生醒了!”一個聲音喊道。
“小柳?小柳?你怎么樣?”第二個聲音是熟悉的,柳余樂在她并不清晰的視野里找到了秦蘇。
“我怎么了?”
“沒事,只是中毒而已,我們已經給你做了血透了,休息幾天就好了。”
“血透?!”柳余樂被這兩個字嚇住了。
“嗯,”秦蘇點頭,“你出現了延髓中樞的抑制癥狀和腦水腫,只能基本斷定是神經毒素,不知道該用哪種抗毒血清,所以只好先給你做血透了……”
“可……可我沒被蜇到啊!”柳余樂回憶著當時的情景,“怎么會這么嚴重?”
秦蘇走到柳余樂的身邊,抓住柳余樂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把它們放到柳余樂的眼前,那兩根手指被包扎得像兩塊碩大的波斯糖。
“那家伙估計是蝎子里的特種兵,除了常規武器之外,它還在尾針的旁邊配了兩個護身暗器——左右各一個,有點像海葵的那種囊內小管子,有倒刺的,比頭發絲還細,這種暗器應該是縮在體內的,你一捏它,就被啟動了,刺就帶著毒液進入了你的手指——它這個毒液也是從蝎子的毒囊里出來的。我估計這種蝎子肯定是特沒安全感,特別怕別人動它的尾針,所以呢,你也就跟被蝎子蜇了沒什么區別——懂了吧?”
柳余樂皺起眉頭,蝎子和蛇一樣,都屬于冬眠動物,按常理也要到驚蟄之后才會出蟄活動,而且蝎子喜暗怕光,喜歡晝伏夜出,出事的時候是下午,NICU里的光線雖然不算亮,但也絕不是蝎子可能活動的環境……蝎子對環境極其挑剔,過于潮濕或是過于干燥都無法存活,所以它們大多生活在干濕適度的巖坡或是植被稀疏的灌木叢中,再加上蝎子的嗅覺特別靈敏,所以對油漆、汽油等帶有的刺激性氣味非常敏感,因此除了人工養蝎的恒溫蝎場外,它們幾乎不可能出現在城市的其他地方,按理,醫院里的酒精和消毒液的氣味也會讓蝎子避而遠之……
目前全球已被發現的蝎子是800多種,中國境內大概有30種左右,在柳余樂的印象中沒有一種與她所見到的這只艷蝎相似——物種突變?可是蝎子算是基因最穩定的生物之一了,因為它至今仍然保持了7000萬年前恐龍時期的原始形態!怎么會無緣無故地變異呢?
這只蝎子似乎不僅顏色變了,生理構造變了,連生活習性也都變了!這樣罕見的生物,這樣彪悍的毒性,怎么會無緣無故出現在這里?!難道那個孩子也是……柳余樂打了個寒戰,腦子里冒出四個字:毒物磁鐵。
那個孩子,會是她的同類嗎?不過,蝎子出現在保溫箱的內壁——不可能是自己爬進去的,分明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那人的目的是什么?他為什么要用這種可怕的毒物去殘害剛剛出生的嬰兒?!
這只蝎子竟然也不怕她身上的香水——這是柳斌經過數百次實驗研制的香水,到目前為止,已確定對182種致命毒物有效。柳余樂越想越心驚:“我懷疑還有,有沒有再到處找找?其他地方還有沒有?其他的孩子安全嗎?”
“還用說嗎?全院大掃除,大除蟲,幸好,只此一例。”秦蘇說道,“不過啊,這動靜大得把記者都招來了。”
“啊?”柳余樂愣了愣,“你不會告訴我,我這樣子就上了新聞吧?”
“就算你想,院長也不答應啊!”秦蘇倒似十分惋惜一般,“解毒組專攻動物致毒的專家被毒蝎子蜇得昏迷不醒,陰溝里翻船,爆炸性新聞啊!”
柳余樂并不介意秦蘇口吻里的譏諷:“那你們怎么跟記者解釋我這情況?”
“操勞過度,心力交瘁唄。”
“那,那個孩子怎么樣了?他爸爸媽媽知道這事兒嗎?”
“哦,孩子倒沒事,不過他爸爸媽媽……”秦蘇又聳了聳肩,“從昨天起就沒見人影,電話也打不通。”
“這是什么意思?”柳余樂納悶。
“還能什么意思,費用都沒結清呢。”秦蘇說完之后又補充道,“這孩子有先天性心臟病,窮孩子得了富貴病。懂了?”
柳余樂懂了——那孩子被他的父母遺棄了。因為無錢醫治,或是因為無法承擔未來那些完全可以預料得到的種種折磨,總之不甘心把時間和金錢浪費在一個沒有未來的孩子身上,于是索性狠下心來,讓后者自生自滅。
柳余樂冷笑著咬了咬牙:“我能見見那個蝎子的標本嗎?”
秦蘇半開玩笑半勸道:“你想鞭尸也得等好了再說啊。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休息,什么都別想,好好休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
“我就看一眼,老大你了解我的,要是不親眼看看,我會睡不著的。”
秦蘇嘆了口氣,10分鐘之后,他把標本送到了柳余樂的床前。
——或者應該確切地說是標本們。柳余樂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一堆切片和四五個玻璃瓶——瓶子里裝著的是蝎子的殘體,隱約可見少許藍綠色的殼體,但已經被切割得四分五裂了。
“瞧!這就是那個尾針旁邊的倒刺。”秦蘇將其中一個玻璃瓶湊到柳余樂的眼前,“我沒騙你吧?”
望著玻璃瓶里得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殘骸,柳余樂哭笑不得:“都看不出原形了。”
“這已經算不錯了!”秦蘇講述著事發當時的情形,“我進去救你的時候,那蝎子早都被別人踩成肉醬了,要不是我手快,連這點東西你都看不見了。”
“我記得暈倒前,有人把蝎子用針釘在地上了,你們沒看見嗎?”
“沒有啊!用針釘死蝎子?怎么釘?”見柳余樂做了個甩飛鏢的動作,秦蘇便樂了,“武林高手?你幻覺了吧?”
“你解剖的時候,沒發現它背上有針眼嗎?”柳余樂不甘心,暈倒前的那一幕就像一分鐘前發生的,她可不認為那是幻覺。
“沒有。我見到蝎子的時候,它連背都沒有了,還針眼呢!”
那兩根針又粗又長,十分顯眼,如果蝎子背上插著這兩根針,是不會有人就這樣一腳踩下去的,所以在蝎子被踩扁之前,肯定有人已經拔走了針——不,應該就是拔針的人踩碎了蝎子——到底是誰呢?那個人為什么要救她?怎么會那么巧剛好出現在那里?那人又為什么要毀掉蝎子呢?是碰巧,還是刻意?柳余樂正在沉思,柳斌一瘸一拐地提著保溫飯盒從病房門口走了進來。
“給你做了點吃的。”柳斌把保溫飯盒一個個拿出來放在床頭柜上。
秦蘇向柳斌打了個招呼:“好香啊!沒有動物內臟吧?血透之后要限制攝入脂肪和磷哦!”
“該有的都有,忌諱的一樣都沒有。”柳斌笑呵呵地說道,“秦大夫你就放心吧!”
“小柳啊,你真是幸福啊!有個這么好的老爸!”秦蘇感嘆著,“那你們父女慢慢聊,我就先出去了,有事叫我一聲就行。”
等到屋里的醫生、護士悉數離開病房,柳斌立刻關上了病房門。為了保密,醫院特地給柳余樂安排了一間單人病房,于是此刻病房里只剩下了柳氏父女二人。柳余樂把事發經過和她調查到的情況都告訴了柳斌。柳斌掏出隨身攜帶的放大鏡對著標本看了半天,臉色十分難看:“看來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麻煩!”
“就不知道它是天生不怕,還是有人刻意培育出來的。”
“但愿只是巧合。我去看看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柳斌站起身來便朝門外走去,看著養父一瘸一拐的背影,柳余樂心臟的位置不由得狠痛了一下。
柳余樂拿起床頭柜上的飯盒,將飯菜一勺一勺送進嘴里。他沒有安慰她,也從來不說安慰的話。他只會跟她說:沒本事的人,沒資格活。他對她只有嚴苛、嚴苛以及更嚴苛,但如果沒有他的嚴苛,她早就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她第一次抓蛇,只有六歲。
她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柳斌把一只麻袋解開,抖出了里面一條大約半米長的綠色小蛇,他快速地用一只手捉住了綠蛇的蛇頸,將蛇提了起來,重新放回了麻袋。他只做了一次示范,便讓柳余樂照做。那個時候的柳余樂并不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竹葉青,但是本能的恐懼讓她嚇得眼淚直流,她不斷哀求柳斌,求他別讓自己去,求他把那條蛇拿走。
“你不是很想和別的小朋友一起去上學嗎?抓住它,你就可以去上學。”
于是她戰戰兢兢地彎下腰,但還沒等到她的手接觸到蛇頸,蛇口已經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爸爸,救我!”她哭著叫。
柳斌沒有動,他冷冷地看著她。
“我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也不可能隨時隨地都在你身邊,所以你必須學會自己保護自己。沒本事的人,沒資格活。”
她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本能地用另一只手抓住蛇的頸:滑膩的,冰冷的,觸覺是驚心動魄的。蛇放開了她的手背,她也迫不及待地放開了蛇頭——那蛇再次一口咬下去。
“看見了嗎?你放過它,可是它不會放過你,你越害怕它,它就越會傷害你!”柳斌不為所動,“再抓!”
柳余樂號哭,但知道他不會來幫自己,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她忍住痛掐住蛇的脖子,掐到后者不得不松口,它掙扎著,但是這一次柳余樂沒有再放開它。柳斌把麻袋口打開,柳余樂把蛇扔進了麻袋,柳斌把麻袋口扎好之后,用早已準備好的火罐拔出她傷口里的血,敷上蛇藥,又給她注射了血清。
這個時候他終于問:“痛嗎?”
柳余樂點頭。
“如果你不能抓住它,你不但會痛,你還會死。”柳斌說。
柳余樂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從回憶中拉回到現實。其實直到現在她還是很怕蛇——雖然它們大多數都不再是她的對手。越是害怕,越要往前——她的命運就像那些蛇,只有扼住命運的咽喉,才有一線生機。
7
“你剛暈倒,一下子就沖進來一群人,起碼八九個,就顧著把你往外抬了,我還嚇得腿發軟呢,哪里想那么多?”羅海萍皺著眉頭使勁回憶,“真是怪,我跟他們指那只蝎子的時候,針已經不見了,蝎子也被踩爛了。”
當時的場面十分混亂,羅海萍無法確認秦蘇是否也在那一群人之中,還有一件更蹊蹺的事是當日NICU里的監控錄像被人偷走了。
“主任說要調錄像來看的時候,才發現錄像帶不見了。我懷疑是那個救你的人干的,肯定是不想被人知道唄。肯定是醫院里的人干的。”羅海萍陷入遐想,“想不到咱們醫院還是藏龍臥虎的地方呢——不過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柳余樂打了個寒戰,羅海萍的話讓她不太舒服。
“你記得幾個人?寫一張名單給我吧,等出院了我請你們吃飯。”柳余樂想了想之后說道,“你再幫我問問別人,看看還有誰,不管怎么樣,你們都是救我命的人。”
“救命之恩,一頓飯就打發啦?”羅海萍撅起嘴,“小氣。”
柳余樂苦笑:“那你說幾頓算幾頓,你說去哪兒就去哪兒。”
羅海萍這才露出笑臉:“這還差不多。”
等到羅海萍離開,柳余樂便按鈴叫了一個護士進來:“能幫我請內科的董和董主任過來嗎?”
護士愣了愣:“這個沒法幫你。董主任他去世了。”
柳余樂嚇了一跳:“怎么回事?!”
“車禍。”護士嘆了口氣。
“什么時候的事?”
“好像是大前天中午出的事,今天開追悼會,好多人都去了。”她對詳情知道的并不多,柳余樂不動聲色地打發她離開,心里一陣陣抽緊:大前天中午,那不也是她出事的時間嗎?而她之所以會去NICU,是因為董和約了她在那個時間段見面!這只是巧合嗎?柳余樂心中隱隱覺得不安和悵然,雖然董和的死對她并非一件壞事,雖然那是一個知道了她的秘密且很可能居心叵測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