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有一士族，讀書不過二三百卷，天才鈍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犢珍玩，交諸名士，甘其餌①者，遞共吹噓。朝廷以為文華，亦嘗出境聘②。東萊王韓晉明篤好文學，疑彼制作，多非機杼③，遂設宴言④，面相討試。竟日歡諧，辭人滿席，屬音賦韻，命筆為詩，彼造次⑤即成，了非向韻⑥。眾客各自沉吟，遂無覺者。韓退嘆曰：“果如所量！”韓又嘗問曰：“玉珽杼上終葵首⑦，當作何形？”乃答云：“珽頭曲圜，勢如葵葉⑧耳。”韓既有學，忍笑為吾說之。

【注釋】

①餌：利誘。

②聘：古時國與國之間通問修好。

③機杼：織布機，比喻詩文創(chuàng)作中構思新穎巧妙。

④宴言：指宴飲時的言談。

⑤造次：倉促。

⑥韻：此處指作品風格。

⑦玉珽：即玉笏，古時天子所持的玉制手板。杼：削薄。

⑧葵葉：指終葵的葉子，此處為草名。

【原文】

治點子弟文章，以為聲價，大弊事也。一則不可常繼，終露其情；二則學者有憑，益不精勵。

【原文】

鄴下有一少年，出為襄國令，頗為勉篤。公事經懷①，每加撫恤，以求聲譽。凡遣兵役，握手送離，或赍②梨棗餅餌，人人贈別，云：“上命相煩，情所不忍；道路饑渴，以此見思。”民庶稱之，不容于口。及遷為泗州別駕③，此費日廣，不可常周，一有偽情，觸涂難繼，功績遂損敗矣。

【注釋】

①經懷：經心。

②赍：送東西給人。

③泗州：《隋書·地理志》：“下盈郡，后魏置南徐州，后周改為泗州。”別駕：官名。

【原文】

或問曰：“夫神滅形消，遺聲馀價，亦猶蟬殼蛇皮，獸迒①鳥跡耳，何預于死者，而圣人以為名教②乎？”對曰：“勸也，勸其立名，則獲其實。且勸一伯夷③，而千萬人立清風矣；勸一季札④，而千萬人立仁風矣；勸一柳下惠⑤，而千萬人立貞風矣；勸一史魚⑥，而千萬人立直風矣。故圣人欲其魚鱗鳳翼，雜沓參差⑦，不絕于世，豈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蓋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論之，祖考⑧之嘉名美譽，亦子孫之冕服⑨墻宇也，自古及今，獲其庇蔭者亦眾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猶筑室樹果，生則獲其利，死則遺其澤。世之汲汲⑩者，不達此意，若其與魂爽[11]俱升，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注釋】

①迒：野獸的腳印。

②名教：指以正定名分為主的封建禮教。

③伯夷：商末孤竹君長子。曾與其弟叔齊互讓王位。后與叔齊投奔周，又反對武王伐商，逃往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

④季札：春秋時吳國貴族，又稱公子札。曾多次辭讓君位。

⑤柳下惠：春秋時魯國大夫。以善講禮節(jié)著稱。

⑥史魚：春秋時衛(wèi)國大夫，以正直敢諫著稱。

⑦魚鱗：魚的鱗片。形容很密集。雜沓：眾多雜亂的景象。參差：不齊貌。

⑧祖考：祖先。

⑨冕服：舊時統(tǒng)治者舉行吉禮時所用的禮服。冕指冕冠，服指服飾。

⑩汲汲：形容心情急切。

[11]魂爽：即魂魄。

省事篇

【題解】

本篇以銘刻在金人身上的文字開篇，訓誡后人做事不可貪多，應當專心做一件事才能有成就。保全家庭的方法之一便是不要多說話，不可多事。

【原文】

銘金人云：“無多言，多言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至哉斯戒也！能走者奪其翼，善飛者減其指，有角者無上齒，豐后者無前足，蓋天道不使物有兼焉也。古人云：“多為少善，不如執(zhí)一①；鼯鼠②五能，不成伎術。”近世有兩人，朗悟士也，性多營綜，略無成名，經不足以待問，史不足以討論，文章無可傳于集錄，書跡未堪以留愛玩，卜筮③射六得三，醫(yī)藥治十差④五，音樂在數(shù)十人下，弓矢在千百人中，天文、畫繪、阮博⑤，鮮卑語、胡書⑥，煎胡桃油⑦，煉錫為銀，如此之類，略得梗概，皆不通熟。惜乎，以彼神明，若省其異端，當精妙也。

【注釋】

①執(zhí)一：專一。

②鼯鼠：也稱飛鼠，是對松鼠科下的一個族的物種的統(tǒng)稱。

③卜筮：舊時用來預測吉兇，用龜甲稱卜；用蓍草稱筮，合稱卜筮。

④差：病愈。

⑤阮博：阮，同棋，指圍棋。博，指六博，為古代的一種博戲。

⑥胡書：指胡人的文字。此處當指鮮卑族文字。

⑦胡桃油：胡人用以作畫的一種材料。

【原文】

上書陳事，起自戰(zhàn)國，逮于兩漢，風流①彌廣。原其體度：攻人主之長短，諫諍之徒也；訐群臣之得失，訟訴之類也；陳國家之利害，對策之伍也；帶私情之與奪，游說之儔也。總此四涂②，賈誠③以求位，鬻言以干祿。或無絲毫之益，而有不省之困，幸而感悟人主，為時所納，初獲不貲之賞，終陷不測之誅，則嚴助④、朱買臣⑤、吾丘壽王⑥、主父偃⑦之類甚眾。良史所書，蓋取其狂狷⑧一介，論政得失耳，非士君子守法度者所為也。今世所睹，懷瑾瑜而握蘭桂者⑨，悉恥為之。守門詣闕，獻書言計，率多空薄，高白矜夸，無經略之大體，咸昀糠之微事，十條之中，一不足采，縱合時務，已漏先覺，非謂不知，但患知而不行耳。或被發(fā)奸私，面相酬證，事途盺穴⑩，翻懼盼尤；人主外護聲教，脫加含養(yǎng)[11]，此乃僥幸之徒，不足與比肩[12]也。

【注釋】

①風流：遺風。

②涂：道路。四涂：此處指以上四種情況。“涂”也作“途”。

③賈誠：即賈忠，避隋文帝父楊忠諱改。

④嚴助：西漢辭賦家。

⑤朱買臣：西漢吳縣人，字翁子。

⑥吾丘壽王：西漢趙人，宇子贛。

⑦主父偃：西漢臨淄人，主父為復姓。

⑧狂狷：指豪放卻不超越一定的規(guī)矩的人。

⑨瑾瑜：美玉；蘭桂：蘭草與桂花，皆有異香。用來比喻懷才守德之士。

⑩盺穴：紆曲、變化無定的意思。

[11]含養(yǎng)：包容養(yǎng)育，形容帝德博厚。

[12]比肩：并肩。此處指與之為伍。

【原文】

諫諍之徒，以正人君之失爾，必在得言①之地，當盡匡贊之規(guī)，不容茍免偷安，垂頭塞耳；至于就養(yǎng)②有方，思不出位③，干非其任，斯則罪人。故《表記》④云：“事君，遠而諫，則諂也；近而不諫，則尸利⑤也。”《論語》曰：“未信而諫，人以為謗己也。”

【注釋】

①得言：該說的時候，說恰當?shù)脑挕?

②就養(yǎng)：指侍奉國君。

③《論語·憲問》：“君子思不出其位。”意指在自己的職權范圍內考慮問題。

④表記：《禮記》的篇名。

⑤尸利：比喻享受祿利，卻不盡責。

【原文】

君子當守道崇德，蓄價①待時，爵祿不登，信由天命。須求趨競，不顧羞慚，比較材能，斟量功伐②，厲色揚聲，東怨西怒；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獲酬謝，或有喧聒時人視聽，求見發(fā)遣；以此得官，謂為才力，何異盜食致飽，竊衣取溫哉！世見躁競③得官者，便謂“弗索何獲”；不知時運之來，不求亦至也。見靜退未遇者，便謂“弗為胡成”；不知風云④不與，徒求無益也。凡不求而自得，求而不得者，焉可勝算乎！

【注釋】

①價：指聲望。

②功伐：指功勞。

③躁競：急于與爭權勢。

④風云：指際遇。

【原文】

齊之季世①，多以財貨托附外家②，喧動女謁③。拜守宰④者，印組⑤光華，車騎輝赫，榮兼九族，取貴一時。而為執(zhí)政所患，隨而伺察，既以利得，必以利殆，微染風塵⑥，便乖肅正，坑阱⑦殊深，瘡盿⑧未復，縱得免死，莫不破家，然后噬臍⑨，亦復何及。吾自南及北，未嘗一言與時人論身分也，不能通達，亦無尤焉。

【注釋】

①季：末的意思。季世，指末世。齊：指北齊。

②外家：指母親和妻子的娘家。

③女謁（yè）：也稱婦謁。指女寵。

④守宰：指地方長官。

⑤印組：即印綬。綬為系印的絲帶。

⑥風塵：風起塵揚，天地渾濁。比喻文中靠錢財女謁得官之事。

⑦坑阱：指陷阱。

⑧瘡盿：創(chuàng)傷、瘢痕。

⑨噬臍：自嚙腹臍。比喻后悔不及。

【原文】

王子晉①云：“佐饔得嘗，佐斗得傷。”此言為善則預，為惡則去，不欲黨②人非義之事也。凡損于物，皆無與焉。然而窮鳥入懷，仁人所憫；況死士歸我，當棄之乎？伍員③之托漁舟，季布之入廣柳④，孔融之藏張儉，孫嵩之匿趙岐，前代之所貴，而吾之所行也，以此得罪，甘心瞑目。至如郭解之代人報仇，灌夫之橫怒⑤求地，游俠之徒，非君子之所為也。如有逆亂之行，得罪于君親者，又不足恤焉。親友之迫危難也，家財己力，當無所吝：若橫生圖計，無理請謁，非吾教也。墨翟⑥之徒，世謂熱腹，楊朱⑦之侶，世謂冷腸；腸不可冷，腹不可熱，當以仁義為節(jié)文⑧爾。

【注釋】

①王子晉：周靈王太子。

②黨：朋黨。指由私人利益結成一伙的人。

③伍員：春秋時吳國大夫，字子胥，楚大夫伍奢次子。伍奢被殺后，他逃到吳國，幫助吳王闔閭奪取王位，后率吳軍攻破楚國。

④季布：漢初楚人，楚漢戰(zhàn)爭中，為項羽部將。廣柳：即廣柳車，一種載運棺柩的大車。

⑤橫怒：非常憤怒。

⑥墨翟：即墨子。春秋戰(zhàn)國之際思想家、政治家，墨家的創(chuàng)始人。主張“兼愛”、“非攻”、“尚賢”。

⑦楊朱：戰(zhàn)國初哲學家，魏國人。

⑧節(jié)文：節(jié)制修飾。

【原文】

前在修文令曹，有山東學士與關中太史競歷①，凡十馀人，紛紜累歲，內史牒付議官平之②。吾執(zhí)論曰：“大抵諸儒所爭，四分并減分兩家爾③。歷象之要，可以晷④景測之；今驗其分至⑤薄蝕，則四分疏而減分密。疏者則稱政令有寬猛，運行致盈縮，非算之失也；密者則云日月有遲速，以術求之，預知其度，無災祥也。用疏則藏奸而不信，用密則任數(shù)⑥而違經。且議官所知，不能精于訟者，以淺裁深，安有肯服？既非格令所司，幸勿當也。”舉曹貴賤，咸以為然。有一禮官，恥為此讓，苦欲留連，強加考核。機杼既薄，無以測量，還復采訪訟人，窺望長短，朝夕聚議，寒暑煩勞，背春涉冬，竟無予奪，怨誚滋生，赧然而退，終為內史所迫：此好名之辱也。

【注釋】

①關中：地名，指今陜西一帶。太史：官名，掌歷法。

②內史：官名，掌民政。牒：公文。平：平議，即公正地討論是非曲直。

③四分：指四分歷。減分：指減分歷。

④晷：指日晷，測度日影以確定時刻的儀器。

⑤分至：指春分、秋分和夏至、冬至。

⑥任數(shù)：順應天數(shù)。

養(yǎng)生篇

【題解】

本篇主要講述了養(yǎng)生的方法，作者認為養(yǎng)生的方法有很多種，真正的養(yǎng)生必須注意避禍，將修身養(yǎng)性與為人處世相結合。告誡后代要愛惜生命，以適當?shù)姆椒ūｐB(yǎng)自己的身體。

【原文】

神仙之事，未可全誣；但性命在天，或難鐘值①。人生居世，觸途牽縶；幼少之日，既有供養(yǎng)之勤；成立之年，便增妻孥之累。衣食資須，公私驅役；而望遁跡山林，超然塵滓，千萬不遇一爾。加以金玉之費②，爐器③所須，益非貧士所辦。學如牛毛，成如麟角④。華山之下，白骨如莽，何有可遂之理？考之內教，縱使得仙，終當有死，不能出世，不愿議曹專精于此。若其愛養(yǎng)神明，調護氣息，慎節(jié)起臥，均適寒暄，禁忌食飲，將餌藥物，遂其所稟⑤，不為夭折者，吾無間然。諸藥餌法，不廢世務也。庚肩吾常服槐實⑥，年七十馀，目看細字，須發(fā)猶黑。鄴中朝士，有單服杏仁、枸杞、黃精、術、車前⑦得益者甚多，不能一一說爾。吾嘗患齒，搖動欲落，飲食熱冷，皆苦疼痛。見《抱樸子》牢齒之法，早朝叩齒三百下為良；行之數(shù)日，即便平愈，今恒持之。此輩小術，無損于事，亦可修也。凡欲餌藥，陶隱居《太清方》中總錄甚備，但須精審，不可輕脫。近有王愛州在鄴學服松脂⑧，不得節(jié)度，腸塞而死，為藥所誤者甚多。

【注釋】

①鐘：適逢。值：相遇。

②金玉之費：煉丹藥時耗費的金、玉。

③爐器：指煉丹爐。

④麟角：麒麟的角。

⑤稟：賜予，賦予。

⑥庚肩吾：字子慎，南朝梁人。曾任度支尚書、江州刺史。槐實：槐的果實，可入藥。

⑦杏仁、枸杞、黃精、術、車前：均為中藥名。

⑧松脂：松樹樹干所分泌的樹脂。

【原文】

夫養(yǎng)生①者先須慮禍，全身保性，有此生然后養(yǎng)之，勿徒養(yǎng)其無生②也。單豹養(yǎng)于內而喪外，張毅養(yǎng)于外而喪內③，前賢所戒也。嵇康著《養(yǎng)生》之論，而以呦物受刑；石崇④冀服餌之征，而以貪溺取禍，往世之所迷也。

【注釋】

①養(yǎng)生：保養(yǎng)身心。

②無生：不生存在世上。

③單豹、張毅：均為人名。內：指身體。外：指外部災禍。

④石崇：西晉渤海南皮人，字季倫。

【原文】

夫生不可不惜，不可茍惜。涉險畏之途，干禍難之事，貪欲以傷生，讒慝而致死，此君子之所惜哉；行誠孝①而見賊，履仁義而得罪，喪身以全家，泯軀而濟國，君子不咎②也。自亂離已來，吾見名臣賢士，臨難求生，終為不救，徒取窘辱，令人憤懣。侯景之亂，王公將相，多被戮辱，妃主姬妾，略無全者。唯吳郡太守張眩③，建義不捷，為賊所害，辭色不撓；及鄱陽王世子謝夫人，登屋詬怒，見射而斃。夫人，謝遵女也。何賢智操行若此之難？婢妾引決④若此之易？悲夫！

【注釋】

①誠孝：忠孝。

②咎：抱怨。

③張眩：字四山，南朝梁人。

④引決：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