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論貞操問題——答藍志先
- 寬容比自由更重要:胡適勵志文選
- 胡適著 穆洛編
- 4290字
- 2016-09-22 11:00:17
先生對于這個問題共分五層。第一層的大意是說:
夫婦關系,愛情雖是極重要的分子,卻不是唯一的條件。……貞操雖是對待的要求,卻并不是以愛情有無為標準,也不能僅看做當事者兩個人的自由態度。……因為愛情是盲目而極易變化的。這中間須有一種強迫的制裁力。……愛情之外,尚當有一種道德的制裁。簡單說來,就是兩方應當尊崇對手的人格。……愛情必須經過道德的洗煉,使感情的愛變為人格的愛,方能算的真愛。……夫婦關系一旦成立以后,非一方破棄道德的制裁,或是生活上有不得已的緣故,這關系斷斷不能因一時感情的好惡隨便可以動搖。貞操即是道德的制裁人格的義務中應當強迫遵守之一。破棄貞操是道德上一種極大罪惡,并且還毀損對手的人格,絕不可以輕恕的。
這一層的大旨,我是贊成的。我所講的愛情,并不是先生所說盲目的又極易變化的感情的愛。人格的愛雖不是人人都懂得的(這話先生也曾說過),但平常人所謂愛情,也未必全是肉欲的愛;這里面大概總含有一些“超于情欲的分子”,如共同生活的感情,名分的觀念,兒女的牽系等等。但是這種種分子,總還要把異性的戀愛做一個中心點。夫婦的關系所以和別的關系(如兄弟姊妹朋友)不同,正為有這一點異性的戀愛在內。若沒有一種真摯專一的異性戀愛,那么共同生活便成了不可終日的痛苦,名分觀念便成了虛偽的招牌,兒女的牽系便也和豬狗的母子關系沒有大分別了。我們現在且不要懸空高談理想的夫婦關系,且仔細觀察最大多數人的實際夫婦關系究竟是什么樣子。我以為我們若從事實上的觀察作根據,一定可以得到這個斷語:夫婦之間的正當關系應該以異性的戀愛為主要元素;異性的戀愛專注在一個目的,情愿自己制裁性欲的自由,情愿永久和他所專注的目的共同生活,這便是正當的夫婦關系。人格的愛,不是別的,就是這種正當的異性戀愛加上一種自覺心。
我和先生不同的論點,在于先生把“道德的制裁”和“感情的愛”分為兩件事,所以說“愛情之外尚當有一種道德的制裁”。我卻把“道德的制裁”看作即是那正當的,真摯專一的異性戀愛。若在“愛情之外”別尋夫婦間的“道德”,別尋“人格的義務”,我覺得是不可能的了。所以我贊成先生說的“夫婦關系一旦成立以后,非一方破棄道德的制裁(即是我所謂‘真一的異性戀愛’),或是生活上有不得已的緣故(如寡婦不能生活,或鰥夫不能撫養幼小兒女),這關系斷斷不能因一時感情的好惡隨便可以動搖”。我雖然贊成這個結論,卻不贊成先生說的“貞操并不是以愛情有無為標準”。因為我所說的“貞操”即是異性戀愛的真摯專一。沒有愛情的夫婦關系,都不是正當的夫婦關系,只可說是異性的強迫同居!既不是正當的夫婦,更有什么貞操可說?
先生所說的“尊重人格”,固然是我所極贊成的。但是夫婦之間的“人格問題”,依我看來只不過是真一的異性戀愛加上一種自覺心。中國古代所說“夫婦相敬如賓”的“敬”字便含有尊重人格的意味。人格的愛情,自然應該格外尊重貞操。但是人格的觀念,根本上研究起來,實在是超于平常人心里的“貞操”觀念的范圍以外。平常人所謂“貞操”,大概指周作人先生所說的“信實”,我所說的“真一”,和先生所說的“一夫一婦”。但是人格的觀念有時不限于此。先生屢用易卜生的《娜拉》為例。即以此戲看來,郝爾茂對于娜拉并不曾違背“貞操”的道德。娜拉棄家出門,并不是為了貞操問題,乃是為了人格問題。這就可見人格問題是超于貞操問題了。
先生又極力攻擊自由戀愛和容易的離婚。其實高尚的自由戀愛,并不是現在那班輕薄少年所謂自由戀愛,只是根據于“尊重人格”一個觀念。我在美洲也曾見過這種自由戀愛的男女,覺得他們真能尊重彼此的人格。這一層周作人先生已說過了,我且不多說。至于容易的離婚,先生也不免有點誤解。我從前在《美國的婦人》一篇里曾有一節論美國多離婚案之故道:
……自由結婚的根本觀念就是要夫婦相敬相愛,先有精神上的契合,然后可以有形體上的結婚。不料結婚之后,方才發現從前的錯誤,方才知道他們兩人決不能有精神上的愛情;既不能有精神上的愛情,若還依舊同居,不但違背自由結婚的原理,并且必至于墮落各人的人格。……所以離婚案之多,未必全由于風俗的敗壞,也未必不由于個人人格的尊貴。
所以離婚的容易,并不是一定就可以表示不尊重人格。這又可見人格的問題超于平常的貞操觀念以外了。
先生第二層的意思,已有周作人先生的答書了,我本可以不加入討論,但是我覺得這一段里面有一個重要觀念,是哲學上的一個根本問題,故不得不提出討論。先生不贊成與謝野夫人把貞操看作一種趣味、信仰、潔癖,不當他是道德。先生是個研究哲學的人,大概知道“道德”本可當作一種信仰,一種趣味,一種潔癖。中國的孔丘也曾兩次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他又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種議論很有道理,遠勝于康德那種“絕對命令”的道德論。道德教育的最高目的是要人人都能自然行善去惡,“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一般。西洋哲學史上也有許多人把道德觀念當作一種美感的。要是人人都能把道德當作一種趣味,一種美感,豈不很好嗎?
先生第三層的大意是說我不應該“把外部的制裁一概抹殺”。先生所指的乃是法律上消極的制裁,如有夫有婦奸罪等等[1]。這都是刑事法律的問題,自然不在我所抹殺的“外部干涉”之內,我不消申明了。
先生第四層論續娶和離婚的限制,我也可以不辯。
先生第五層論共妻和自由戀愛。我的原文里并沒有提到這兩個問題,《新青年》的同人也不曾有提倡這兩種問題,本可以不辯。況且周作人先生已有答書提起這一層,我在上文也略提到自由戀愛。我覺得先生對于這兩個問題未免有點“籠統”的攻擊,不曾仔細分析主張這種制度的人心理和品格。因此我且把先生反對這種人的理由略加討論。
(一)先生說“夫婦的平等關系,是人格的平等,待遇的平等,不是男女做同樣的事才算平等。”這話固然不錯。男女不能做完全同樣的事,這是人所共知的。但是有許多事是男女都能做的。古來相傳的家庭制度,把許多極繁瑣的事看作婦人的天職:有錢的人家固然可以雇人代做,但是中人以下的人家,這是做不到的;因此往往有可造就的女子人才竟被家庭事務埋沒了,不能有機會發展他的個性的才能。歐美提倡廢家庭制度的人,大多數是自食其力的美術家和文人。這一派人所以反對家庭,正因為家庭的負擔有礙于他們才性的自由發展。還有那避姙的行為,也是為此。先生說他們的流弊可以“把一切文明事業盡行推翻”,未免太過了。
(二)先生說“婦女解放是解放人格,不是解放性欲。”學者的提倡共妻制度(如柏拉圖所說),難道是解放性欲嗎?還有那種有意識的自由戀愛,據我所見,都是尊重性欲的制裁的。無制裁的性欲,不配稱戀愛,更不配稱自由戀愛。
(三)先生論兒童歸公家教養一段,理由很不充足。這種主張從柏拉圖以來,大概有三種理由:(甲)公家教養兒童,可用專門好手,功效可以勝過平常私家的教養,因為有無量數的父母都是不配教養子女的;(乙)兒女乃是社會的分子,并不是你我的私產,所以教養兒童并不全是先生所說“自己應盡的義務”;(丙)依分工互助的道理,有些愿意教養兒童的人便去替公家教養兒童,有些不愿意或不配教養兒童的人便去做旁的事業。先生說,“既說平等,為什么又要一種人來替你盡那不愿意教養兒童的義務呢?”他們并不說人人能力才性都平等(這種平等說是絕對不能成立的),他們也不要勉強別人做不愿意的事;他們只要各人分工互助,各人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四)先生又說共妻主義的大罪惡在于“拿極少數人的偏見來破壞人類精神生活上萬不可缺的家庭制度”。這話固然有理,但是我們革新家不應該一筆抹殺“極少數人的偏見”;我們應該承認這些極少數人有自由實驗他所主張的權利。
(五)先生說“共妻主義實際上是把婦女當作機械牛馬”。這話未免冤枉共妻主義的人了。我手頭沒有近代主張共妻的書,我且引柏拉圖的《共和國》中論公妻的一節為證(Republic,458—459):
假定你做了(這個理想國的)立法官,既然選出了那些最好的男子,就該選出一些最好的女子,要揀那些最配得上這些男子的,使他們男女同居公共的房子,同在一塊用餐。他們都不許有自己的東西;他們同作健身的運動,同在一處養育長大。他們自然會被一種天性的必要(Necessity)牽引起來互相結合。我用“必要”一個字,不太強嗎?
(答)不太強。你所謂“必要”自然不是幾何學上的必要,這種必要只有有情的男女才知道的。
這種必要對于一般人類的效能比幾何學上的必要還大的多咧。
是的。但是這種事的進行須要有秩序。在這個樂國里面,淫亂是該禁止的。
(答)應該如此。
你的主張是要使配偶成為最高潔神圣的,要使這種最有益的配偶成為最高潔神圣的嗎?
(答)正是。
這就可見古代的共妻論已不曾把婦女當作機械牛馬一樣看待。近世個性發展,女權伸張,遠勝古代,要是共妻主義把婦女看作機械牛馬,還能自成一說嗎?至于先生把自由戀愛解作“兩方同意性欲關系即隨便可以結合,不受何等制限”,這也不很公平。世間固然有一種“放縱的異性生活”裝上自由戀愛的美名,但是有主義的自由戀愛也不能一筆抹殺。古今正式主張自由戀愛的人,大概總有一種個性的人生觀,決不是主張性欲自由的。最著名的先例是William Godwin和Mary Wollstoncraft的關系。Godwin最有名的著作Political Justice是主張自由戀愛最早的一部書。他后來遇見那位女界的怪杰Mary Wollstoncraft,居然實行他們理想中的戀愛生活。Godwin書中曾說自由戀愛未必就有“淫亂”的危險,因為人類的通性總會趨向一個伴侶,不愛雜交;再加上朋友的交情,自然會把粗鄙的情欲變高尚了。即使讓一步,承認自由戀愛容易解散,這也未必一定是最壞的事。論者只該問這一樁離散是有理無理,不該問離散是難是易。最近北京有一家夫婦不和睦,丈夫對他妻子常用野蠻無理的行為,后來他妻子跑回母家去了,不料母家的人說他是棄婦,瞧不起他,他受不過這種嘲笑,只好含羞忍辱回他夫家去受他丈夫的虐待!這種婚姻可算得不容易離散了,難道比容易離散的自由戀愛更好嗎?自由戀愛的離散未必全由于性欲的厭倦,也許是因為人格上有不能再同居的理由。他們既然是人格的結合——有主張的自由戀愛應該是人格的結合!如今覺得繼續同居有妨礙于彼此的人格,自然可以由兩方自由解散了。
以上答先生的第五層,完全是學理的討論;因為先生提到共妻和自由戀愛兩種主張,故我也略說幾句。我要正式聲明,我并不是主張這兩種制度的,不過我是一個研究思想史的人,所以對于無論那一種學說,總想尋出他的根據理由,我決不肯“籠統”排斥他。
民國八年四月
[1]此處“有夫有婦奸罪”含義似不明。原文如此。——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