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八分之七(1)
- 從黎明到黃昏
- 安生
- 4993字
- 2016-10-10 09:41:26
21歲那年的七夕情人節,剛剛立秋,天氣微涼,風吹起一地的柳樹葉,如同舞倦了的蝴蝶,盤旋了一會兒就沉重的墜下。我沿著河堤一直往下走,手里捏著一枚小小的石頭。
我試圖用盡全身力氣把它丟進水里,兩只剛要掠過水面的黃鸝驚嚇而逃。橋上跳下來一個女子,以飛翔的姿態墜落水中。橋面上圍觀的人一擁而上,消防和民警悉數趕到。
交通造成嚴重擁堵,我起身,把那枚石子丟在草叢里,攀著護提走回到路面。
我記得那個女子下墜時的樣子,表情靜謐,手臂朝下,略有跳水運動員的姿勢。她的眼睛有意無意的掃描到我。轉而面露猙獰,似乎是在炫耀,還像是在鄙夷。
事不關己,且我不會游泳,她的笑又不懷好意,我覺得我應該適時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滿大街的彩色氣球,鮮艷欲滴的紅玫瑰,精美包裝的巧克力,果仁和酥糖。
我給初戀打了個電話,他正跟現女友一起逛街,那里比我這還要嘈雜,他對我的來電表示驚詫,遮遮掩掩的不敢跟我說太多的話。我說,看來我那個五個字說了也是多余的。以后的每個情人節,我會把你從我的祝福列單中除名。我們各安天涯,從此再不復見。
真應該獨自去看一場群星璀璨的電影然后笑到臉都抽了;或者去買本過期的雜志躋身于商場的書架前花費一上午時間的去瀏覽;抑或去吃一杯將要融化的冰激凌,跟旁邊的小朋友比賽誰的舌尖速度更快。
我從未期待有人會在這樣特殊的日子記起我。
連續三年都是獨自一人過的,沒有情人,快樂的時候有點落寞。
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尾號四個七。
信息內容是,米沙,回來我身邊吧,我陪你過完今天。
我回了他,你發錯了,我不是米沙。
他卻打了過來,電話里他的聲音聽起來還很年輕,清脆而干凈。十分饒舌的普通話,他說,米沙,你不用騙我,我知道你在那里,你站在那里等我。十分鐘,你再聽我電話。
真是個神經病,我本想移動卻被突如其來的人潮裹住腳步,不知道是哪家婚慶公司在做活動,高舉標語牌的棋手和鑼鼓喧天的隊伍把我卷進他們的漩渦中,頭暈目眩的,鼓點在我耳旁敲擊,有種震耳欲聾的穿透力。我捂住耳朵,在人群消散后蹲在馬路邊嘆息。
我的電話又響了起來。緊接著一個男人就出現在我眼前。他理著平頭,架著一副無邊框的眼鏡,穿著一件花色的短襯衫,牛仔褲,白色運動鞋,手里拿著他正在連接的電話。他站在我面前,錯愕不止的看著我的動作。
你是誰?
他問我。
我說了我不是米沙,你認錯人了。我有點失聰,耳朵里一陣刺痛。
怎么可能,是她把電話號碼留給你用的吧,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帶我去,告訴她我回來了,不會再拋下她了。他拉住我的胳膊,我的耳朵灌進了風,我懷疑我不是傷了耳朵,應該是傷到眼睛了,沒見過這么莽撞的男人,在大街上對一個陌生姑娘大呼小叫的。
到底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肯相信啊,我真的不是米沙,我沒她那么幸運有男人煞費苦心的尋找她??丛谖益萑灰簧淼姆萆夏懿荒芊胚^我,別再耽誤我茫茫人海中尋找白馬王子的千秋偉業了。
那個男人松開我扭到一旁輕聲的發笑。算了,不逗你了。你好,我叫程前。很高興認識你,陸心安。
我的手被他緊緊抓住,毫不設防,不能動彈。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心懷疑慮的問他。
我見過你,可能你已經忘記了。
在哪里?
我還是先說我做什么吧。他隨即說出了一個房地產的名字。我還聽到過不少關于你的英勇壯舉。他輕易的露出微笑,一臉的溫煦,像是善舉之人。
是從李總那里?是斑斑劣跡吧?我已經辭職三年有余了,你還能認出我,真是難為了你。
不瞞你說,剛在橋上看到你的,你在河邊丟了一顆石子,然后上了馬路,那時候我正在堵車,就注意到了你。你還是十幾歲的樣子。一點沒變。
可我不記得你,也對你們這一類不感興趣。我也很直白的說。
當然,那時候你正熱戀,對身邊再好的男人也視而不見。李總并沒有難為過你,可你卻利用黑勢力解除了他對你的糾纏。
那你不怕我利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你?
不怕。
為什么?我的手還在他的手里,連拳頭都握不起來。
我可以跟你打賭,我跟你以前認識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樣,只要你心術純正,我們會很快融合。換個方式說,我們會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他語氣篤定,不容置疑。
那么接下來你想帶我去做什么?我碰了碰他的手心。他伸展開來,放我自由的伸縮。
先上我車,今天我可以陪你。
他看我在猶豫,又說,難道你要我跟你在大街上約會?耳朵疼的不夠,還是眼睛忙得過來,這物欲橫流的世界,到處都充斥著叫囂,買賣,金錢,利益,骯臟,手段。
這一點我們有不同見解,我開始有點不太喜歡你了。
那車子怎么辦?這里連停車位都沒有。我是不贊同這種世俗社會,但我也沒有說反對。
你要先上車,我們才能有下一步打算。他獨自走在前面,把副駕駛座的車門幫我開著。
他的車里有股淡雅的香味,我問他,你用的什么香?
他正在把方向盤倒車,還沒來得及回答。
是玉蘭。我陡然說了出來。
對,那我也知道你喜歡什么花了。等到下個街口我買來送給你。
你沒有情人的么?
有,但這是很沉重的話題,不適合在這樣和諧的日子里提起。他躲避我的眼神。
那好,我不問。
他在下個路口停下車,留我在上面,獨自下去買了一大束勺白的百合花。是這個么?我買了十一朵,他們說是一心一意。
我接過那一束花驚喜不已。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賭的。
不管你說什么,我都信了。接下來我們做什么?
買花瓶,然后插花,我想送你回家把這些先放回去。再然后我們去吃東西,或者逛商場,看電影,參加集體聚餐,像正常情侶一樣。或者你說呢,他轉眼問我。
我都贊同。不過花瓶我家有現成的。
我舉起百合越過頭頂。
怎么那么開心。
我第一次收到情人節的禮物,而且是我心儀已久。之前沒有人知道我喜歡這個。
是他們不懂欣賞,女人都喜歡花,男人喜歡花的卻不多。因為男人賺的錢都是給女人花。
好冷的笑話,我卻笑了出來。
看得出來你是真的感到愉快。骨子里還是個孩子,沒有長大。
我去樓上,你放我下車在這里停車等我,五分鐘我會再回來。我利索的把花放回家里,換了件碎花裙子,清洗了臉后又回到車上。
我喜歡你這樣的裝扮,沒有化妝,但是可愛許多,不像傳聞中的那樣強悍。
你當我是“黑寡婦”?我也給他帶了一件禮物。是一本書,我閑來逛書店的時候買的,《人生若只如初見》。
你不是惡毒的角色,比起她們,你柔善許多。他翻開了第一頁,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悲風秋畫扇。
這是什么?很有詩意的一本書。留給你慢慢看。算是我回敬你的禮物,我不喜歡虧欠別人。
謝謝,我應該也會很喜歡。去逛商場吧,我想去買手表給你。他轉了方向,直奔商場。
不要太貴的,我不想償還不起。
放心好了,是最適合你的。我的眼光很準,它還沒有讓我失利過。
我靠它吃飯。
你不是房地產商?
那是我的謀生手段,我是賭徒。這才是我的興趣所在。
你都賭什么。
除了明天和健康,其余的我都賭。
聽起來有點可怕。美劇還是港片看多了。你并不具備賭徒的潛質,你太善良。
或許吧,我們這個行當很缺善良的人,他們出老千,耍手段,時而結盟,時而群攻,沒有信仰,輸贏不定。
比起這個,我更關心你的房地產公司,聽說跟李總合作。你們強強聯手,稱霸平遠。
美名遠揚的大都是傳聞。我本身也不關心這些事情,它耗費我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而且是剝奪建筑工人和材料商的剩余價值獲取來的財富。我不是為富不仁的人,所以更見不得一磚一瓦,一鋼筋一水泥板的被拼湊起來的勞苦功高。經營這幾年我只去過工地一次,我看見他們赤裸著胳臂在烈日下曝曬。我買來幾箱礦泉水來慰問他們,他們便激動地熱烈盈眶,邊喝水邊流汗。肌肉里的筋絡崩露,牙齒皓白,眉毛和胡須上布滿塵埃。他們的手指縫里都是泥土,指甲不需要修剪,常常在綁扎,連結,切割,砌墻,傳遞,平整時被弄斷。我還看見一位工友的腿被砸傷,當時他正在提取水泥,塔吊上的鋼筋混凝土板脫落至此。他的家人趕赴醫院,撲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他們一家的支撐全部寄托在這個剛毅的男人身上。
那時候我比他們更加沉重。我超級不喜歡這種壓抑的事情,它令我喪失判斷力,我不知道自己該袖手旁觀還是該手下留情。賭場不一樣,你完全見不得這些血汗交織的場景,成堆的籌碼堆積在桌面上,你看到的只有成沓成沓的現金在閃爍著誘惑的光芒。目標堅定,無任何后顧之憂,輸贏輕松,只是動動手指,摸摸紙牌的功夫。
也是就是那個工友的一桶水泥提到一半的時候,千二八百萬的貨幣已經流通完成。
當然我不會玩那么大的,幾百萬的倒常有。只要銀行還肯給我貸款的時候。你知道,我們的資金都比一般的生意更加短缺。
你似乎給我說的有點多了,我根本不需要知道這么多。
不,你需要。這對理解我現在的生活狀況有所幫助。我希望你能支持。
那完全是你的事,程前先生。我們只不過是相識了半天不到的假裝情侶,我們的任務分配是陪彼此度過一個愉快的情人節。之后的事,是個變數,即便我是你女朋友,你也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反對也不會支持,我希望我們保持獨立的生活空間。除去吃飯睡覺,很多事情事情都需要分開來做。我們的信仰不同,職業不同,生活態度不同,一個清淡寡歡,一個好高騖遠,被強制性的移植在一個花盆里的兩枚種子,勢必長出瘋狂的刺。
心安,我為之前的話跟你道歉,你純熟的思想已經證明你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但是你的感情單純強烈,你會是一個很好的愛人。
但我并不想成為你的愛人。
看我又說的多了,我們去給你買手表的。你一定喜歡水晶或者鑲鉆的。去買奧地利牌子的還是瑞士,或者法國的。
我對時尚一竅不通。
他兀自走向柜臺,跟售貨員要來幾款女士表,拿起來借著燈光搖了搖里面的機芯。
你真的懂么?我懷疑似的問他。你的樣子像是我祖母在辨別她的藍田玉是否被掉了包。
他用食指擋在唇邊向我示意。
他左顧右看,并戴在我的手腕上試了試。表帶長了點,做工不夠緊密,表針的聲音混雜,不夠純正,表盤失去光澤,暗淡。這塊表最大的優點是他是正品。他的表述縝密,不漏一點痕跡,讓人既歡喜又不忍生氣。
經理在么?我想跟他談談價格問題。
程前拉近我一點,他指著剛才試戴的那一款問我。就這個了,你喜歡么。
當然。里面鑲的水晶,是施華洛世奇的。我對表沒有研究,但是對水晶有??墒俏也荒芙邮埽糖啊N覀兯孛疗缴?,我不應當接受你這么貴重的禮物。
你不應該這么執拗,心安。欣然接受,是對別人送你禮物的一種尊重。
你知道么?每個人都如同一顆小星球,都必須遵循它的軌跡運行,一旦遭到破壞一定會有偏離,撞擊,隕落,天象逆轉,時運不濟,后果不堪設想。
你說的嚴重了。心安。程前遏制住我的手腕。
你不覺得這樣一塊價值不菲的手邊戴在我這為生活所累的手腕上很是突兀么。它哪里都很合適,但是價格不宜。我堅持道。
也只有價格是可以改變的。你相信我,就它了,我第一眼看中的和你相匹配的百合花,第二眼看中的這塊水晶表,它們一樣都很適合你。我還期待更多的時機能為你挑選適合你的東西。
回到車里的時候我禁不住問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程前目光閃爍,什么。
談妥的價格。我問他。你足足看砍下去一半,這里是商場,絕對不會有這種優惠讓利的。
很簡單,虛張聲勢。他很神秘的回答。我根本就不懂手表的行情,懂了裝做不懂可能很多人都行,不懂卻要裝懂這就有難度了,我能做得到,這是我的看家本領。
真是神一樣的男人,我不由的贊嘆道。手里還在把弄著那塊亮晶晶的手表。
我對女人見到奢侈品的反應司空見慣。唯獨你不同,它們不能讓你獲得滿足。
沒有女人不虛榮,我也很珍惜這個物件。只是我清楚我生活的軌跡延伸到何方。我不攀不離,不旁逸斜出。
知道了,那我們去吃飯吧,我去訂位子,你在車里等我電話。車門是自動感應的,你下車以后它會自動加鎖。
他說著就鉆了出去。帶上錢夾和車鑰匙,走向前面的西餐廳。我看著他的背影遠去,在正午的陽光里刻成橙黃記憶的復古畫,我從未認真的注視過一個男人的背影,它讓我感覺震顫而激動。
三樓,左轉,七號臺。他發信息給我。
我突然意識到第一條信息里的那個名字。
米沙。
我在他對面坐下,直視著他的眼睛問他?,F在你可以告訴我了么?誰是米沙。
他驚奇的抬起眼,摘下眼鏡,用紙巾擦了擦鏡片上面的灰漬。吹了吹又重新架上。
過了今天我就告訴你,心安,你現在需要吃飯。隨意點你喜歡吃的,飽餐一頓,撇除雜念,什么都不要想。
你不是很會幫我匹配么?猜猜我現在想吃什么。
你現在一定什么都不想吃,你是那種明辨十分,黑白分明的人。但是有很多事是理不清楚的,就跟我們如何會偶遇,會相見,在約在這樣一間餐廳吃飯,其實沒有淵源只得追溯。你可以當做冥冥之中注定好的。
我不相信命運,我相信我的意愿,剛才你說的那些都是我的意愿,我可以控制我們之間不再見面,或者分開吃飯。至少現在,我還擁有主動權。
我給你點一份松餅,你需要甜的點心。他推著菜單喊服務員。
要不要加瓶酒,這樣的節日氣氛沒有酒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