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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呼蘭河傳(11)

我家是荒涼的。

一進大門,靠著大門洞子的東壁是三間破房子,靠著大門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間破房子。再加上一個大門洞,看起來是七間連著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著很粗的木頭的房架。柁頭是很粗的,一個小孩抱不過來。都一律是瓦房蓋,房脊上還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著太陽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兩梢上,一邊有一個鴿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終年不動,停在那里。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壞。

但我看它內容空虛。

西邊的三間,自家用裝糧食的,糧食沒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糧食倉子底下讓耗子咬出洞來,耗子的全家在吃著糧食。耗子在下邊吃,麻雀在上邊吃。全屋都是土腥氣。窗子壞了,用板釘起來,門也壞了,每一開就顫抖抖的。

靠著門洞子西壁的三間房,是租給一家養豬的。那屋里屋外沒有別的,都是豬了。大豬小豬,豬槽子,豬糧食。來往的人也都是豬販子,連房子帶人,都弄得氣味非常之壞。

說來那家也并沒有養了多少豬,也不過十個八個的。每當黃昏的時候,那叫豬的聲音遠近得聞。打著豬槽子,敲著圈棚。叫了幾聲,停了一停。聲音有高有低,在黃昏的莊嚴的空氣里好像是說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這一連串的七間房子之外,還有六間破房子,三間破草房,三間碾磨房。

三間碾磨房一起租給那家養豬的了,因為它靠近那家養豬的。

三間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這房子它單獨的跑得那么遠,孤伶伶的,毛頭毛腳的,歪歪斜斜的站在那里。

房頂的草上長著青苔,遠看去,一片綠,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頂上就出蘑菇,人們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樣,一采采了很多。這樣出蘑菇的房頂實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來間,其余的都不會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里的人一提著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沒有不羨慕的,都說:

“這蘑菇是新鮮的,可不比那干蘑菇,若是殺一個小雞炒上,那真好吃極了。”

“蘑菇炒豆腐,噯,真鮮!”

“雨后的蘑菇嫩過了仔雞。”

“蘑菇炒雞,吃蘑菇而不吃雞。”

“蘑菇下面,吃湯而忘了面。”

“吃了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姜絲,能吃八碗小米子干飯。”

“你不要小看了這蘑菇,這是意外之財!”

同院住的那些羨慕的人,都恨自己為什么不住在那草房里。若早知道租了房子連蘑菇都一起租來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租房子還帶蘑菇的。于是感慨唏噓,相嘆不已。

再說站在房間上正在采著的,在多少只眼目之中,真是一種光榮的工作。于是也就慢慢的采,本來一袋煙的工夫就可以采完,但是要延長到半頓飯的工夫。同時故意選了幾個大的,從房頂上驕傲地拋下來,同時說:

“你們看吧,你們見過這樣干凈的蘑菇嗎?除了是這個房頂,哪個房頂能夠長出這樣的好蘑菇來。”

那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房頂,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為一律是這樣大的,于是就更增加了無限的驚異。趕快彎下腰去拾起來,拿到家里,晚飯的時候,賣豆腐的來,破費二百錢撿點豆腐,把蘑菇燒上。

可是那在房頂上的因為驕傲,忘記了那房頂有許多地方是不結實的,已經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腳掉下去了,把腳往外一拔,腳上的鞋子不見了。

鞋子從房頂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鍋里,鍋里正是翻開的滾水,鞋子就在滾水里邊煮上了。鍋邊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覺得好玩,那一只鞋子在開水里滾著、翻著,還從鞋底上滾下一些泥漿來,弄得漏下去的粉條都黃乎乎的了。可是他們還不把鞋子從鍋里拿出來,他們說,反正這粉條是賣的,也不是自己吃。

這房頂雖然產蘑菇,但是不能夠避雨,一下起雨來,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這個是濕的,摸摸那個是濕的。

好在這里邊住的都是些個粗人。

有一個歪鼻瞪眼的名叫“鐵子”的孩子。他整天手里拿著一柄鐵鍬,在一個長槽子里邊往下切著,切些個什么呢?初到這屋子里來的人是看不清的,因為熱氣騰騰的這屋里不知都在做些個什么。細一看,才能看出來他切的是馬鈴薯。槽子里都是馬鈴薯。

這草房是租給一家開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沒有好鞋襪,沒有好行李,一個一個的和小豬差不多,住在這房子里邊是很相當的,好房子讓他們一住也怕是住壞了。何況每一下雨還有蘑菇吃。

這粉房里的人吃蘑菇,總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燉粉,蘑菇煮粉。沒有湯的叫做“炒”,有湯的叫做“煮”,湯少一點的叫做“燉”。

他們做好了,常常還端著一大碗來送給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說:

“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里的人,從來沒吃死過,天天里邊唱著歌,漏著粉。

粉房的門前搭了幾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掛在上邊。

他們一邊掛著粉,一邊唱著。等粉條曬干了,他們一邊收著粉,也是一邊地唱著。那唱不是從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著眼淚在笑似的。

逆來順受,你說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卻不在乎。你看著很危險,我卻自己以為得意。不得意怎么樣?人生是苦多樂少。

那粉房里的歌聲,就像一朵紅花開在了墻頭上。越鮮明,就越覺得荒涼。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戶戶掛紅燈。

人家的丈夫團圓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長城。

只要是一個晴天,粉絲一掛起來了,這歌音就聽得見的。因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聲音比較的遼遠。偶爾也有裝腔女人的音調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實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頭就要多加一只支柱,那支柱已經有七八只之多了,但是房子還是天天的往北邊歪。越歪越厲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從那旁邊一過,恰好那房子倒了下來,壓在我身上。那房子實在是不像樣子了,窗子本來是四方的,都歪斜得變成菱形的了。門也歪斜得關不上了。墻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來似的,向一邊跳出來了。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已經拔了榫,脫離別人的牽掣,而它自己單獨行動起來了。那些釘在房脊上的椽桿子,能夠跟著它跑的,就跟著它一順水地往北邊跑下去了;不能夠跟著它跑的,就掙斷了釘子,而垂下頭來,向著粉房里的人們的頭垂下來,因為另一頭是壓在檐外,所以不能夠掉下來,只是滴里郎當地垂著。

我一次進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樣漏法。但是不敢細看,我很怕那椽子頭掉下來打了我。

一刮起風來,這房子就喳喳的山響,大柁響,馬梁響,門框、窗框響。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的響。

不刮風,不下雨,夜里也是會響的,因為夜深人靜了,萬物齊鳴,何況這本來就會響的房子,哪能不響呢。

以它響得最厲害。別的東西的響,是因為傾心去聽它,就是聽得到的,也是極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許是因為一個人的耳鳴而引起來的錯覺,比方貓、狗、蟲子之類的響叫,那是因為他們是生物的緣故。

可曾有人聽過夜里房子會叫的,誰家的房子會叫,叫得好像個活物似的,嚓嚓的,帶著無限的重量。往往會把睡在這房子里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個身說:

“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現,聽他說了這話,好像房子要搬了場似的。

房子都要搬場了,為什么睡在里邊的人還不起來,他是不起來的,他翻了個身又睡了。

住在這里邊的人,對于房子就要倒的這會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們已經有了血族的關系,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這房一旦倒了,也不會壓到他們,就像是壓到了,也不會壓死的,絕對地沒有生命的危險。這些人的過度的自信,不知從哪里來的,也許住在那房子里邊的人都是用鐵鑄的,而不是肉長的。再不然就是他們都是敢死隊,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為什么這么勇敢?生死不怕。

若說他們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對的,比方那曬粉條的人,從桿子上往下摘粉條的時候,那桿子掉下來了,就嚇他一哆嗦。粉條打碎了,他還沒有敲打著。他把粉條收起來,他還看著那桿子,他思索起來,他說:

“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么粉打碎了,而人沒打著呢。他把那桿子扶了上去,遠遠地站在那里看著,用眼睛捉摸著。越捉摸越覺得可怕。

“唉呀!這要是落到頭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象了。于是他摸著自己的頭頂,他覺得萬幸萬幸,下回該加小心。

本來那桿子還沒有房椽子那么粗,可是他一看見,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曬粉條的時候,他都是躲著那桿子,連在它旁邊走也不敢走。總是用眼睛溜著它,過了很多日才算把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時候,他就把燈滅了,他們說雷撲火,怕雷劈著。

他們過河的時候,拋兩個銅板到河里去,傳說河是饞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銅板一擺到河里,河神高興了,就不會把他們淹死了。

這證明住在這嚓嚓響著的草房里的他們,也是很膽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樣是顫顫驚驚地活在這世界上。

那么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們為么不怕呢?

據賣饅頭的老趙頭說:

“他們要的就是這個要倒的嘛!”

據粉房里的那個歪鼻瞪眼的孩子說:

“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婦要她周周正正。”

據同院住的周家的兩位少年紳士說:

“這房子對于他們那等粗人,就再合適也沒有了。”

據我家的有二伯說:

“是他們貪圖便宜,好房子呼蘭城里有的多,為啥他們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錢的呀,不像是咱們家這房子,一年送來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就完事,等于白住。你二伯是沒有家眷,若不我也找這樣房子去住。”

有二伯說的也許有點對。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為他們幾次的全體挽留才留下來的。

至于這個房子將來倒與不倒,或是發生什么幸與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太遠了,不必想了。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那邊住著幾個漏粉的,那邊住著幾個養豬的。養豬的那廂房里還住著一個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里打著梆子通夜的打。

養豬的那一家有幾個閑散雜人,常常聚在一起唱著秦腔,拉著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則歡喜在晴天里邊唱一個《嘆五更》。

他們雖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嘆五更,但是并不是繁華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們看見了光明,或是希望著光明,這些都不是的。

他們看不見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陽照在了瞎子的頭上了,瞎子也看不見太陽,但瞎子卻感到實在是溫暖了。

他們就是這類人,他們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們實實在在地感得到寒涼就在他們的身上,他們想擊退了寒涼,因此而來了悲哀。

他們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

逆來的,順受了。

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響,他越打得激烈,人們越說那聲音凄涼。因為他單單的響音,沒有同調。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

粉房旁邊的那小偏房里,還住著一家趕車的,那家喜歡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來,喝喝咧咧唱起來了。鼓聲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說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對一答。蒼涼,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終年生病,跳大神都是為她跳的。

那家是這院子頂豐富的一家,老少三輩。家風是干凈利落,為人謹慎,兄友弟恭,父慈子愛。家里絕對的沒有閑散雜人。絕對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說唱就唱,說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靜靜的。跳大神不算。

那終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是趕車的,二兒子也是趕車的。一個兒子都有一個媳婦。大兒媳婦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兒媳婦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這些,老太太還有兩個孫兒,大孫兒是二兒子的。二孫兒是大兒子的。

因此他家里稍稍有點不睦,那兩個媳婦妯娌之間,稍稍有點不合適,不過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間各自曉得。做嫂子的總覺得兄弟媳婦對她有些不馴,或者就因為她的兒子大的緣故吧。兄弟媳婦就總覺得嫂子是想壓她,憑什么想壓人呢?自己的兒子小,沒有媳婦指使著,看了別人還眼氣。

老太太有了兩個兒子,兩個孫子,認為十分滿意了。人手整齊,將來的家業,還會不興旺嗎?就不用說別的,就說趕大車這把力氣也是夠用的。看看誰家的車上是爺四個,拿鞭子的,坐在車后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沒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雖然是終年病著,但很樂觀,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么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覺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理得的了,何況還活著,還能夠看得見兒子們的忙忙碌碌。

媳婦們對于她也很好的,總是隔長不短的張羅著給她花幾個錢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時候,老太太總是坐在炕里,靠著枕頭,掙扎著坐了起來,向那些來看熱鬧的姑娘媳婦們講:

“這回是我大媳婦給我張羅的”或是“這回是我二媳婦給我張羅的”。

她說的時候非常得意,說著說著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癱病,就趕快招媳婦們來把她放下了。放下了還要喘一袋煙的工夫。

看熱鬧的人,沒有一個不說老太太慈祥的,沒有一個不說媳婦孝順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遠遠近近的人都來了,東院西院的,還有前街后街的也都來了。

只是不能夠預先訂座,來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來得晚的,就得站著了。

一時這胡家的孝順,居于領導的地位,風傳一時,成為婦女們的楷模。

不但婦女,就是男人也得說:

“老胡家人旺,將來財也必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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