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妙文言智(3)
- 野草(中小學生必讀叢書)
- 魯迅
- 4997字
- 2016-08-17 15:13:21
可惜略遲了一點,創造社前年招股本,去年請律師,今年才揭起“革命文學”的旗子,復活的批評家成仿吾總算離開守護“藝術之宮”的職掌,要去“獲得大眾”,并且給革命文學家“保障最后的勝利”了。這飛躍也可以說是必然的。弄文藝的人們大抵敏感,時時也感到,而且防著自己的沒落,如漂浮在大海里一般,拼命向各處抓攫。二十世紀以來的表現主義,踏踏主義,什么什么主義的此興彼衰,便是這透露的消息。現在則已是大時代,動搖的時代,轉換的時代,中國以外,階級的對立大抵已經十分銳利化,農工大眾日日顯得著重,倘要將自己從沒落救出,當然應該向他們去了。何況“嗚呼!小資產階級原有兩個靈魂。……”雖然也可以向資產階級去,但也能夠向無產階級去的呢。
這類事情,中國還在萌芽,所以見得新奇,須做《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那樣的大題目,但在工業發達,貧富懸隔的國度里,卻已是平常的事情。或者因為看準了將來的天下,是勞動者的天下,跑過去了;或者因為倘幫強者,寧幫弱者,跑過去了;或者兩樣都有,錯綜地作用著,跑過去了。也可以說,或者因為恐怖,或者因為良心。成仿吾教人克服小資產階級根性,拉“大眾”來作“給予”和“維持”的材料,文章完了,卻正留下一個不小的問題:
倘若難于“保障最后的勝利”,你去不去呢?
這實在還不如在成仿吾的祝賀之下,也從今年產生的《文化批判》上的李初梨的文章,索性主張無產階級文學,但無須無產者自己來寫;無論出身是什么階級,無論所處是什么環境,只要“以無產階級的意識,產生出來的一種斗爭的文學”就是,直截爽快得多了。但他一看見“以趣味為中心”的可惡的“語絲派”的人名就不免曲折,仍舊“要問甘人君,魯迅是第幾階級的人?”
我的階級已由成仿吾判定:“他們所矜持的是‘閑暇,閑暇,第三個閑暇’;他們是代表著有閑的資產階級,或者睡在鼓里的小資產階級。……如果北京的烏煙瘴氣不用十萬兩無煙火藥炸開的時候,他們也許永遠這樣過活的罷。”
我們的批判者才將創造社的功業寫出,加以“否定的否定”,要去“獲得大眾”的時候,便已夢想“十萬兩無煙火藥”,并且似乎要將我擠進“資產階級”去(因為“有閑就是有錢”云),我倒頗也覺得危險了。后來看見李初梨說:“我以為一個作家,不管他是第一第二……第百第千階級的人,他都可以參加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不過我們先要審察他們的動機。……”這才有些放心,但可慮的是對于我仍然要問階級。“有閑便是有錢”;倘使無錢,該是第四階級,可以“參加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了罷,但我知道那時又要問“動機”。總之,最要緊是“獲得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這回可不能只是“獲得大眾”便算完事了。橫豎纏不清,最好還是讓李初梨去“由藝術的武器到武器的藝術”,讓成仿吾去坐在半租界里積蓄“十萬兩無煙火藥”,我自己是照舊講“趣味”。
那成仿吾的“閑暇,閑暇,第三個閑暇”的切齒之聲,在我是覺得有趣的。因為我記得曾有人批評我的小說,說是“第一個是冷靜,第二個是冷靜,第三個還是冷靜”,“冷靜”并不算好批判,但不知怎的竟像一板斧劈著了這位革命的批評家的記憶中樞似的,從此“閑暇”也有三個了。倘有四個,連《小說舊聞鈔》也不寫,或者只有兩個,見得比較的忙,也許可以不至于被“奧伏赫變”(“除掉”的意思,Aufheben的創造派的譯音,但我不解何以要譯得這么難寫,在第四階級,一定比照描一個原文難)罷,所可惜的是偏偏是三個。但先前所定的不“努力表現自己”之罪,大約總該也和成仿吾的“否定的否定”,一同勾銷了。
創造派“為革命而文學”,所以仍舊要文學,文學是現在最緊要的一點,因為將“由藝術的武器,到武器的藝術”,一到“武器的藝術”的時候,便正如“由批判的武器,到用武器的批判”的時候一般,世界上有先例,“徘徊者變成同意者,反對者變成徘徊者”了。
但即刻又有一點不小的問題:為什么不就到“武器的藝術”呢?
這也很像“有產者差來的蘇秦的游說”。但當現在“無產者未曾從有產者意識解放以前”,這問題是總須起來的,不盡是資產階級的退兵或反攻的毒計。因為這極徹底而勇猛的主張,同時即含有可疑的萌芽了。那解答只好是這樣:
因為那邊正有“武器的藝術”,所以這邊只能“藝術的武器”。
這藝術的武器,實在不過是不得已,是從無抵抗的幻影脫出,墜入紙戰斗的新夢里去了。但革命的藝術家,也只能以此維持自己的勇氣,他只能這樣。倘他犧牲了他的藝術,去使理論成為事實,就要怕不成其為革命的藝術家。因此必然的應該坐在無產階級的陣營中,等待“武器的鐵和火”出現。這出現之際,同時拿出“武器的藝術”來。倘那時鐵和火的革命者已有一個“閑暇”,能靜聽他們自敘的功勛,那也就成為一樣的戰士了。最后的勝利。然而文藝還是批判不清的,因為社會有許多層,有先進國的史實在;要取目前的例,則《文化批判》已經拖住Upton Sinclair,《創造月刊》也背了Vigny在“開步走”了。
倘使那時不說“不革命便是反革命”,革命的遲滯是“語絲派”之所為,給人家掃地也還可以得到半塊面包吃,我便將于八時間工作之暇,坐在黑房里,續抄我的《小說舊聞鈔》,有幾國的文藝也還是要談的,因為我喜歡。所怕的只是成仿吾們真像符拉特彌爾·伊力支一般,居然“獲得大眾”;那么,他們大約更要飛躍又飛躍,連我也會升到貴族或皇帝階級里,至少也總得充軍到北極圈內去了。譯著的書都禁止,自然不待言。
不遠總有一個大時代要到來。現在創造派的革命文學家和無產階級作家雖然不得已而玩著“藝術的武器”,而有著“武器的藝術”的非革命武學家也玩起這玩意兒來了,有幾種笑瞇瞇的期刊便是這。他們自己也不大相信手里的“武器的藝術”了罷。那么,這一種最高的藝術——“武器的藝術”現在究竟落在誰的手里了呢?只要尋得到,便知道中國的最近的將來。
二月二十三日,上海
黃花節的雜感
黃花節將近了,必須做一點所謂文章。但對于這一個題目的文章,叫我做起來,實在近于先前的在考場里“對空策”。因為,——說出來自己也慚愧,——黃花節這三個字,我自然明白它是什么意思的;然而戰死在黃花岡頭的戰士們呢,不但姓名,連人數也不知道。
為尋些材料,好發議論起見,只得查《辭源》。書里面有是有的,可不過是:
“黃花岡。地名,在廣東省城北門外白云山之麓。清宣統三年三月二十九日,革命黨數十人,攻襲督署,不成而死,叢葬于此。”
輕描淡寫,和我所知道的差不多,于我并不能有所裨益。
我又愿意知道一點十七年前的三月二十九日的情形,但一時也找不到目擊耳聞的耆老。從別的地方——如北京,南京,我的故鄉——的例子推想起來,當時大概有若干人痛惜,若干人快意,若干人沒有什么意見,若干人當做酒后茶余的談助罷。接著便將被人們忘卻。久受壓制的人們,被壓制時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樂,悲壯劇是不能久留在記憶里的。
但是三月二十九日的事卻特別,當時雖然失敗,十月就是武昌起義,第二年,中華民國便出現了。于是這些失敗的戰士,當時也就成為革命成功的先驅,悲壯劇剛要收場,又添上一個團圓劇的結束。這于我們是很可慶幸的,我想,在紀念黃花節的時候便可以看出。
我還沒有親自遇見過黃花節的紀念,因為久在北方。不過,中山先生的紀念日卻遇見過了:在學校里,晚上來看演劇的特別多,連凳子也踏破了幾條,非常熱鬧。用這例子來推斷,那么,黃花節也一定該是極其熱鬧的罷。
當三月十二日的那天晚上,我在熱鬧場中,便深深地更感得革命家的偉大。我想,戀愛成功的時候,一個愛人死掉了,只能給生存的那一個以悲哀。然而革命成功的時候,革命家死掉了,卻能每年給生存的大家以熱鬧,甚而至于歡欣鼓舞。唯獨革命家,無論他生或死,都能給大家以幸福。同是愛,結果卻有這樣的不同,正無怪現在的青年,很有許多感到戀愛和革命的沖突的苦悶。
以上的所謂“革命成功”,是指暫時的事而言;其實是“革命尚未成功”的。革命無止境,倘使世上真有什么“止于至善”,這人間世便同時變了凝固的東西了。不過,中國經了許多戰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養,卻的確長出了一點先前所沒有的幸福的花果來,也還有逐漸生長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是因為繼續培養的人們少,而賞玩,攀折這花,摘食這果實的人們倒是太多的緣故。
我并非說,大家都須天天去痛哭流涕,以憑吊先烈的“在天之靈”,一年中有一天記起他們也就可以了。但就廣東的現在而論,我卻覺得大家對于節日的辦法,還須改良一點。黃花節很熱鬧,熱鬧一天自然也好;熱鬧得疲勞了,回去就好好地睡一覺。然而第二天,元氣恢復了,就該加工做一天自己該做的工作。這當然是勞苦的,但總比槍彈從致命的地方穿過去要好得多;何況這也算是在培養幸福的花果,為著后來的人們呢。
三月二十四日夜
略談香港
本年一月間我曾去過一回香港,因為跌傷的腳還未全好,不能到街上去閑走,演說一了,匆匆便歸,印象淡薄得很,也早已忘卻了香港了。今天看見《語絲》一三七期上辰江先生的通信,忽又記得起來,想說幾句話來湊熱鬧。
我去講演的時候,主持其事的人大約很受了許多困難,但我都不大清楚。單知道先是頗遭干涉,中途又有反對者派人索取入場券,收藏起來,使別人不能去聽;后來又不許將講稿登報,經交涉的結果,是削去和改竄了許多。
然而我的講演,真是“老生常談”,而且還是七八年前的“常談”。
從廣州往香港時,在船上還親自遇見一樁笑話。有一個船員,不知怎地,是知道我的名字的,他對我十分擔心。他以為我的赴港,說不定會遭謀害;我遙遙地跑到廣東來教書,而無端橫死,他——廣東人之一——也覺得抱歉。于是他忙了一路,替我計劃,禁止上陸時如何脫身,到埠捕拿時如何避免。到埠后,既不禁止,也不捕拿,而他還不放心,臨別時再三叮囑,說倘有危險,可以避到什么地方去。
我雖然覺得可笑,但我從真心里十分感謝他的好心,記得他的認真的臉相。
三天之后,平安地出了香港了,不過因為攻擊國粹,得罪了若干人。現在回想起來,像我們似的人,大危險是大概沒有的。不過香港總是一個畏途。這用小事情便可以證明。即如今天的香港《循環日報》上,有這樣兩條瑣事:
▲陳國被控竊去蕪湖街一百五十七號地下布褲一條,昨由史司判笞十二藤云。
▲昨晚夜深,石塘嘴有兩西裝男子,……遇一英警上前執行搜身。該西裝男子用英語對之。該英警不理會,且警以□□□。于是雙方纏上警署。……
第一條我們一目了然,知道中國人還在那里被抽藤條。“司”當是“藩司”、“臬司”之“司”,是官名;史者,姓也,英國人的。港報上所謂“政府”,“警司”之類,往往是指英國的而言,不看慣的很容易誤解,不如上海稱為“捕房”之分明。
第二條是“搜身”的糾葛,在香港屢見不鮮。但三個方圍不知道是甚么。何以要避忌?恐怕不是好的事情。這□□□似乎是因為西裝和英語而得的;英警嫌惡這兩件:這是主人的言語和服裝。顏之推以為學鮮卑語,彈琵琶便可以生存的時代,早已過去了。
在香港時遇見一位某君,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他自述曾因受屈,向英官申辯,英官無話可說了,但他還是輸。那最末是得到嚴厲的訓斥,道:“總之是你錯的:因為我說你錯!”
帶著書籍的人也困難,因為一不小心,會被指為“危險文件”的。這“危險”的界說,我不知其詳。總之一有嫌疑,便麻煩了。人先關起來,書去譯成英文,譯好之后,這才審判。而這“譯成英文”的事先就可怕。我記得蒙古人“入主中夏”時,裁判就用翻譯。一個和尚去告狀追債,而債戶商同通事,將他的狀子改成自愿焚身了。官說道好;于是這和尚便被推入烈火中。我去講演的時候也偶然提起元朝,聽說頗為“X司”所不悅,他們是的確在研究中國的經史的。
但講講元朝,不但為“政府”的“X司”所不悅,且亦為有些“同胞”所不歡。我早知道不穩當,總要受些報應的。果然,我因為謹避“學者”,搬出中山大學之后,那邊的《工商報》上登出來了,說是因為“清黨”,已經逃走。后來,則在《循環日報》上,以講文學為名,提起我的事,說我原是“《晨報副刊》特約撰述員”,現在則“到了漢口”。我知道這種宣傳有點危險,意在說我先是研究系的好友,現是共產黨的同道,雖不至于“槍終路寢”,益處大概總不會有的,晦氣點還可以因此被關起來。便寫了一封信去更正:
在六月十日十一日兩天的《循環世界》里,看見徐丹甫先生的一篇《北京文藝界之分門別戶》。各人各有他的眼光,心思,手段。他耍他的,我不想來多嘴。但其中有關于我的三點,我自己比較的清楚些,可以請為更正,即:
“一,我從來沒有做過《晨報副刊》的‘特約撰述員’。”
“二,陳大悲被攻擊后,我并未停止投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