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金榮全傳
- 魏亮
- 5146字
- 2019-01-03 14:05:21
第二章 裱畫店里的無賴學徒
離開學業
1880年,也就是黃金榮13歲的時候,黃家由蘇州遷到了上海。
黃炳泉在上海安家的地方是南市張家弄猛將堂的側購屋,他選擇這里的原因很簡單,因為這里是朋友薛班貴照應得到的地方。在安頓下來的過程中,薛班貴確實出了不少力,夠朋友義氣。但是,別人幫助得再多,也代替不了自己的行動。落居上海之后,黃炳泉面臨的第一件事,是如何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黃炳泉當差多年,雖然沒有積攢下太多的財富,但是備用的款子也還是有一些的,在薛班貴的攛掇之下,黃炳泉拿出了一筆銀子,買了住宅東側三牌樓的沿街房子,開了一家小茶樓,題名“悅來茶樓”。
茶館開張之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不冷不淡地經營著,不過,雖說生意算不上紅火,眼下的日子也還應付得過。因此,黃炳泉對此也并不是太在意,而他很在意的是兒子的學業問題。兒子少小年紀,正是勤奮求學之時,如果因為搬家而耽誤了兒子的前程,那自己的罪過可就太大了。所以,黃炳泉在上海稍一安定下來,就開始打點兒子的學業,出錢將兒子送到了猛將堂內的私塾讀書。可是黃金榮原本就不喜歡讀書,經過由蘇州到上海的這一路折騰,將書本撂下了一些日子,就更是將讀書的事兒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不過,盡管他有心想就一直這么松散下去,但總拗不過父親的威嚴,因而還是勉強地再次走進了學堂。
在以前,黃金榮不務學業,也不過就是搞一些小淘氣的把戲,可是到了上海之后就不同了,上海可確實比蘇州繁華得多了,誠如薛班貴所說,這大上海的確是讓人大開眼界。不過,繁華的上海給黃金榮所造成的影響可比對他父親黃炳泉的影響大得多了,在一片燈紅酒綠的聲色浸染之下,黃金榮更無心進學了,對于念私塾,那就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地應付著。一開始,他瞞著父親,可是這事兒哪是長期瞞得了的啊,黃炳泉知道后,也為此動過幾次肝火,但是幾次下來,黃炳泉也清楚了,兒子根本不適合讀書,兒大不由爺,他也是個半大人了,而自己則垂垂老矣,總不能看管他一輩子吧。黃炳泉經過反復的思索,這一天,終于和兒子攤牌了。
“金榮啊,你的學業進展如何啊?”黃炳泉用一副蒼老的聲音這樣問著兒子。
“……”黃金榮不是沒有見過父親發火,可是在父親對著他暴跳如雷的時候,他并不怎么害怕,這一次,父親貌似很平靜地質問他,卻讓他感到心里恐慌得很。父親問自己的學業,那點兒事,黃金榮心里還沒有譜嗎?他知道,父親對自己當前的景況不是不了解,以前,都是直接沖著自己來了,哪還用得著這么平和地提問呢?因此,他不知道應當如何來回答父親的問題。
等了一會兒,沒有聽到兒子的聲音,黃炳泉抬頭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兒子。
看著父親望自己的凝重的眼神,黃金榮感到很局促,心里更加地不安了。
“怎么不說話啊?”黃炳泉又問了一句,用一種頗無可奈何的口氣。
“這,這個,爹,你不是都,都知道了嗎,咋還,還問呢?”黃金榮小心翼翼地囁嚅著回答著。
父子兩人沉默了片刻,空氣仿佛凝滯了一般。
“唉,也罷!”黃炳泉一聲長嘆,接著說道,“金榮啊,你可知道,我這輩子可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啊,我40多歲才生了你,你還沒成人,可是我已經老啦,本來嘛,都說望子成龍,我沒指望你成什么‘龍’,就是希望你能好好讀書,將來也能光耀黃家的門楣,可現在我知道了,我想錯了,你這個樣子,對不起你爹的一片心啊!”
說到這里,黃炳泉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
長了十幾歲,黃金榮還是第一次見到父親這副樣子,因此心里愈加不安了,禁不住兩腿一軟,“撲通”一聲,給父親跪下了。
黃炳泉知道自己的表情讓兒子感到惶恐了,他本來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激動,可是這樣的情形,他又怎么能夠讓自己的心情靜如止水呢。他想起了當年金榮出生的時候,自己感受到了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的喜悅……他在唯一的兒子身上寄予了多么大的期望啊!這些年來,自己拼死拼活地賣著老命,還不都是為了兒子嗎。要不然,自己已兩鬢斑斑的,還又何必如此費心費力地去做那么多呢?他就是指望著兒子有一天能夠有出息啊!可是看到兒子這種不務學業、游手好閑的樣子,他感到很寒心。他自己這輩子也就是這么個樣子了,自己沒有能夠飛黃騰達,他就自然而然地將這份殷切的期望轉移到了兒子身上,可是現在兒子比自己還不如啊。也許,兒子將來不做個敗家子,他也就該燒高香了。自己年輕的時候遠徙他鄉,晚來又搬到上海,一生也可謂不易,到了老年,對兒子的依賴心理也就更強烈了。可偏偏就趕上兒子不爭氣,而黃家門戶又是如此單薄,他心中因此備感凄涼。
萬千的思緒在黃炳泉的心中翻騰著,折磨著他本來就頗感消頹的精神。盡管如此,黃炳泉還是不想在兒子面前表現得如此傷心,如此脆弱的,但是,他還是沒能止住眼淚奪眶而出,眼淚從黃炳泉那滿是皺紋的臉上流過,流進了黃金榮的心里。黃金榮第一次品嘗到如此澀澀的感覺,禁不住自己也哭了起來,他的哭,不是像父親那樣靜靜地流淚,而是猛烈地抽泣起來。
黃炳泉見到兒子也哭了起來,心里更加感到不是滋味了,連忙俯身去攙黃金榮起來。可是黃金榮沉著身子,不肯起來,索性給父親叩起頭來。
“爹,兒子不孝啊,我向你保證,今后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做人,再不荒廢學業了!”黃金榮一邊磕著頭,一邊將這話重復了好幾遍。
黃炳泉總算將兒子攙了起來,他沒有想到今天的談話會產生這樣的效果,雖然類似的話他聽過不止一次了,此前,哪一次他發火的時候兒子不是這樣保證的呢?可是這一次,畢竟有所不同,也許兒子真的可以就此浪子回頭,如果那樣的話,他今天的眼淚流得也值了。
黃金榮雖然性情頑劣,但是對父母卻是孝順的,他沒有想到原來自己的所作所為是讓父親如此的傷心,因此自己心里也是異常的難過,他下了決心,今后一定要好好表現,讓父親對自己刮目相看。
因為這樣的決心,黃金榮的表現確實有了很大的起色,有兩三個月的時間里在學業上都很進心,然而需要注意的是,黃金榮如此的表現并非是心甘情愿的,而主要是出于對父親所懷有的愧疚之感才這樣的。如此刻板的讀書生活,令黃金榮不知有多么的難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老話說得不假。幾十天的光景過去之后,黃金榮終于又恢復了先前的頑劣習氣,即使偶爾還會想到父親的眼淚,但是那種負疚感已經變得很淡薄了,這個時候,已經沒有什么能夠阻攔得住他對自己心中那種快樂而自由的生活的向往了。黃金榮故態復萌,令他的父親黃炳泉感到了徹底的失望。這一次,他懶得自己出面了,而是讓自己的妻子鄒氏去對兒子說,如果不愿意上學,也就不必強求了。這對黃金榮來說,可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過,他還是假意地推諉了一下。當然,他的母親也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再對他進行什么勸說,而是很坦明地說了他父親的交代,于是,黃金榮也就由此放棄了學業,終止了自己的學生生涯。日后,黃金榮在自己的履歷表中文化程度這一欄填寫的是“私塾三年”,這就是黃金榮的學歷。
少年小賭棍
一旦離開了學堂,黃金榮就更逍遙自在了,雖說大體上也會幫助父母打點一些茶樓的生意,可是他的志趣顯然并不在這里,而是悄悄地對一個行當變得越來越著迷,那就是賭博。若說黃金榮對學業不入門道,則他對賭博卻頗有心得,顯示出了不同尋常的天賦。起初,他只是在家中的茶樓里看大人搓麻將,雖然沒有經過專門的學習,可是看了那么幾天,他就已經對這套賭藝小為精通了,在一旁看著別人打麻將的時候,往往桌上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會陡然大叫一聲:“和啦!”眾人在驚異之余仔細看來,果真如此,于是不得不對黃金榮頭腦之靈敏另眼相看。黃金榮每次聽到夸獎之后都會感到一種少有的自豪之感,這是他在學堂上從未感受過的。這樣一來,他對麻將就更迷戀了,變得更加地樂此不疲了。
然而,黃金榮對于麻將的濃厚興趣決非止步于看別人玩耍,沒過多長時間,他就忍不住躍躍欲試了,可是沒有別人的邀請,他也不便主動地提出來,因此幾個月下來,他也只不過是麻將桌旁的一個看客而已,從來沒有參與進去。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現象呢?答案當然在于父親黃炳泉對他的約束,黃炳泉有言在先,斷然不允許黃金榮上麻將桌,這一點,光臨茶樓的顧客們也都是知道的,因此都遵守東家的意愿,不讓這個少東家參與。可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呢?黃金榮天天都與麻將桌這樣密切地接觸,難保哪一天就由站著改成了坐著,由旁觀者變成了當局者,黃炳泉對此也頗感憂慮,可是,既然要兒子打點茶樓的事務,就難免要與這樣的場合接觸,長此下去,終究不是個辦法,那么,應該如何才好呢?黃炳泉打算讓兒子離家去謀生,可是當他將自己的這個想法說給黃金榮聽時,黃金榮的腦袋瓜搖得跟撥浪鼓一樣,說什么也不肯離開家。黃炳泉見此情景,一時也沒了主意,而妻子鄒氏在一旁說道:“孩子說的也并非不是,他才多大啊,這么小,就讓他獨自外出謀生,你怎么能放得下心呢?我們就這一個兒子,萬一出點差錯,我們這后半輩子還指望誰呢?依我看,就讓他在家里待上兩年,可是不管怎么說,他在家里,這一舉一動的,你還都能看到,要是到了外邊,怕是還不如在家里好管教的吧?你說呢?”黃炳泉轉念一想,的確是這么個道理,也就聽從了妻子的勸告,不再難為黃金榮了。其實,黃炳泉的擔心決非杞人憂天,不久之后的一天,他在外出回來的時候,就見到了家中茶樓的一張麻將桌上端坐著他的兒子黃金榮。
黃炳泉剛一進來的時候,黃金榮還沒有發覺,而一旁的人也正迷在局中,因此沒有人提醒他一下。黃金榮一臉得意的神色,這不僅是因為他少有親身上牌桌過賭癮的機會,更因為他已經連贏了數局,因此正在興頭之上。可恰當此時,一個大巴掌照著他的腮幫子狠狠地扇了過來,一下子就將黃金榮從椅子上給掀了下來。再一看黃金榮的臉,一片紅紅的大掌印貼在上面,而嘴角的血也一直流到了脖子上。稍微懵了一下之后,黃金榮馬上意識到父親回來了,他在心里直埋怨一旁的人也不告訴他一下,弄得他如此狼狽,要知道,他在上桌之前可是特意關照過身旁的人提醒他的呀,可結果呢,還是沒發揮出一丁點兒的作用來。事已至此,他能夠怎么辦呢?只能是跪在地上求饒,而旁邊的人也都趕忙給黃金榮說著一些好話,說這都是他們的不是,往后一定不會再允許少公子上牌桌的,請黃掌柜千萬息怒。黃炳泉當著顧客的面不好再發作,因而只是叫黃金榮去擦擦臉,然后照常干活,自己則回到里面的屋子歇息去了。
挨了這一巴掌,黃金榮的心里變得戰戰兢兢的,哪還有心思做活呢?他知道,父親雖然一時饒過了自己,這件事卻斷然不會就此了結的,他不知道晚上父親會和他怎樣算賬。因此,直到晚上的半天時間里,他一聲都沒吭,晚飯也沒心思吃,只等著父親來叫他。可是直到顧客們都散了,父親也沒有來找他,他的心里變得更加忐忑了,他想主動向父親承認錯誤,可是又沒有那個膽量。如果父親教訓了他一通,這事兒也就算完了,不管遭受了多么嚴重的懲罰,他的心里都會感到踏實。可現在呢,事兒還在這懸著,就仿佛屁股底下坐著一座活火山那樣,真是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覺。
就這樣,黃金榮夾著尾巴做人,著實委曲了好多天。在這些日子里,甭說上牌桌,他往牌桌的跟前湊都不湊一下了。但是,這樣過活,滋味也實在是不好受,當臉上的傷痕逐漸褪去時,黃金榮又開始打麻將了。可是這一回,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他在心里反復地告誡自己,挨了巴掌,就應該變得聰明些才是,牌桌要上,但是絕不能再被父親捉住。那么,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茶樓是父親的天下,這塊地兒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在這里賭博可不安全,既然如此,也就只有到外面去尋找樂趣了。打定主意之后,黃金榮就開始琢磨著怎樣從父親的眼皮底下脫身。
這些天來,黃炳泉看著兒子時時處處都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氣,但是他并非不了解自己兒子的根底,他知道,這都是暫時的現象,是因為那一巴掌的作用期還沒過去呢,等腮幫子上的指印下去時,兒子也就會把這件事給忘得差不多了,到那時,還不是又恢復了原來的狀況?可如何才是一個長久之策呢?黃炳泉在苦苦地琢磨著這個問題。
黃金榮終于想到了對策,那就是在晚上茶樓的事務已經閑下來的時候,偷偷地溜出家中,去找自己的那幫小兄弟們,然后一起賭到半夜再悄悄回到家中,這樣一來,自己過了賭癮,而家人卻毫不知覺,豈不快哉?然而,這也并非一個萬全之策,剛開始的時候,黃金榮只是偶爾地趁夜里去外面耍一耍,可是一旦成了習慣,就幾乎是夜夜如此了,而且一旦上了牌桌,常常就會煞不住,往往是鬧到了天明才散場,可是黃金榮白天還得干活呢,他不能夜里出去賭,白天就躲在屋里睡大覺啊,但是這樣黑天白天地都不得安生,他的身體又怎能承受得了呢?盡管他是強作精神,不想讓別人、尤其是父母看出他在夜里做了什么勾當。剛開始黃炳泉以為兒子只是夜里沒有睡踏實罷了,可是過了一陣子,他就發現兒子的精神狀態接連幾天下來都是如此,他就不能不生疑了。他想把兒子叫過來直接問問,但是又覺著有所不便,就打算再觀察幾天。黃金榮這時也比往前變得精靈多了,他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父親對自己所產生的懷疑,他知道,自己應當收斂一些了。
于是,黃金榮把父親又給糊弄了過去。不過,黃炳泉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知道兒子又跟他玩起了把戲,既然這樣,那也就奉陪一下好了。這一天夜里,黃金榮終于按捺不住了,當夜幕已經完全落下的時候,他又悄悄地潛出了家門。出門之前,他還謹慎地向院里望了望,見到一切正常,才放心地走開。
一夜逍遙。
第二天,黃金榮在茶館里碰著父親的時候,只是低著眼,不敢去正視父親,而父親卻對著他頗有意味地干咳了兩聲,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而腳下則偷偷地要開溜了。他剛剛挪出去沒有兩步,就聽到了父親那雖然有些蒼老卻依然威嚴十足的聲音:“金榮啊——”
“爹!”雖然黃金榮腳下想一溜煙似地跑掉,但是嘴上還不得不這樣答應著。
“眼睛怎么這么紅啊?是不是夜里沒有睡啊?”黃炳泉這樣問著兒子。
“啊!”聽到父親的問話,黃金榮的心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嘴唇也微微地張開了。
他在思索著怎樣回答,可是在他想好應對的答案之前,父親先說話了。
“你是不是又在想著編句什么謊話來哄我啊?”
“啊,不不不!”黃金榮急忙進行否定。
“哼,”黃炳泉輕輕笑了一聲,接著說道,“既然這樣,那就實話實說吧。”
“這個,這個——”黃金榮支吾著,不知怎樣說才合適。
“甭這個那個的,快說!”黃炳泉提高了嗓門,明顯地動怒了。
這下讓黃金榮更加不知所措了。不過,黃炳泉一抬高聲調,就引起了客人的注意,和黃炳泉比較熟悉的,趕忙過來打圓場。
黃炳泉也覺得這里不是教訓兒子的場合,于是將口氣緩和下來,吩咐黃金榮:“晚上到我屋里來回話。”
黃金榮唯唯諾諾地答應著,面對父親的通牒,他是沒有任何辦法的,他只能費盡心思地琢磨著怎樣來過晚上這一關。
一天的光景,說過就過,尤其是像黃金榮這樣提心吊膽地過,倏忽之間,太陽已經跑到了山的那一邊。
黃金榮在心里揣度著,聽父親的口氣,十有八九是已經探聽清楚了自己都做了什么,以父親的精明,只有他稍一用心,這點兒事哪里能夠瞞得過他?不如從實招了吧,這才是上策。對,就這么定了。至于后果呢,他想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么多年來,父親的“嚴刑拷打”他也沒少經過,什么大險大難還能讓他黃金榮發愁嗎?想到這里,黃金榮的心稍稍放寬了些。
這一次,黃金榮對父親沒有隱瞞,坦誠地交代了自己夜里外出賭博的事情。對于這事,黃炳泉當然也是早就摸清了底細,他在細細地考量著兒子的坦白,覺得這一次兒子確實沒有跟他弄虛作假,因此,他的氣兒卻是消去了不少。
令黃金榮沒有想到的是,父親這次表現得相當大度。
黃炳泉非常溫和地對兒子說道:“金榮啊,你這是何苦呢?”頓了一頓,黃炳泉接著說:“你喜歡麻將桌,我不會難為你,你知道,我不讓你上麻將桌,總歸是為你好啊,但是既然你戒不了,我就不再強求了,但是你總不該這樣夜里偷偷地出去啊!以后啊,只要你不影響正常的生活,就隨便你好了。”聽了這番話,黃金榮真是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的兩只眼珠不停地骨碌著,在思考著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黃炳泉為什么要這樣來處理兒子的賭博問題呢?難道他犯糊涂了嗎?他已經想清楚了,這么多年來,這么多的事情,他在自己唯一的兒子身上付出了太多的心血。盡管兒子不敢違拗自己,可是,每一次的較量,表面上似乎都是他勝利了,而實際上呢?每一次他都失敗了,兒子當前這個樣子,哪一點符合他自己對兒子的期待呢?至于這一次,黃炳泉心里也十分清楚,他知道不能再強求了,如果再像往前那樣去一廂情愿地要求兒子,會得到什么結果呢?兒子乖順了幾天,沒過多久,就會故態復萌,到最后,還不是自己妥協嗎?他忽然覺得,兒子比他要高明得多,因為在每一次父子對弈的過程中,乍看起來都是他做父親的贏了,可真正的結局卻是兒子贏了。他不想再舊事重演了,一方面,自己已經變得愈加老邁,對很多事情已經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另一方面,更是他對兒子黃金榮已經失去了信心,也因此,他感到自己的一生都很失敗。想到這里,黃炳泉的心情變得十分黯淡。就在那一瞬間,他仿佛一下子老去了十幾歲。
面對父親的一反常態,黃金榮更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他并不傻,他的頭腦在飛速地旋轉著,在想著父親為何這樣說,難道父親是在說反話嗎?看著父親那種凝重的神情,他覺著不是。因而,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問題遠比他此前料想的要麻煩得多。他想向父親承諾,以后再也不賭了,可是,他馬上又在心里問自己,這樣的承諾有意義嗎?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承諾,又怎好去糊弄父親呢?可他又不想就著父親的話往下說,那樣豈不是令父親太失望了嗎?
這一急,黃金榮額頭上的汗珠就滾下來了。
黃炳泉看著兒子的窘態,很是無奈,只說道:“算了,回去睡吧。”
黃金榮呆愣愣地立在那里,黃炳泉卻悄然起身,離開了房間,只留下黃金榮獨自站在那兒靜靜地反思著……
黃金榮打算做最后一次努力,一方面自己改過自新,另一方面也是送給父親一番安慰。他很果斷地與那些賭伴們斷了聯系,雖然這令他感到很痛苦,但是他覺得自己是不得不這樣做的。聽著朋友們的埋怨,他的心里變得更煩,但他這次是鐵定心腸戒掉賭癮的,他是真的想通過自己的優秀表現來贏得父親的滿意,他不想讓父親對自己感到失望。如果說此前年少不更事,那么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此時已經懂得了自己對于父親、對于這個家庭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他知道自己應當承擔起什么樣的責任。
可事情總是想來容易做來難,而且不論做什么,一旦成了習慣,一旦成了癮,也就很難改掉了,而賭癮也許就是其中最難戒掉的一種癮。自從遠離賭桌之后,黃金榮每當賭癮發作之時,甭提有多難受了,那種滋味的痛苦程度,恐怕都不亞于戒毒時的人所遭受的折磨了。在強烈的賭癮面前,黃金榮違背了自己對父親的承諾,再一次回到賭桌上。
這次重回賭桌,黃金榮想,既然怎樣也瞞不過父親,也就不必偷偷摸摸的了。當然,在父親面前,他也還是要表現得規矩些的,他的心中自有些分寸。而黃炳泉也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因此對于黃金榮賭博的事情也就不聞不問了。
如此一來,大家也倒過得安穩,黃金榮雖然幾乎日日不離賭局,卻也沒有惹出什么事來,當然,在這么長的時間里,黃金榮也沒有做出什么正事來。對此,他自己并不焦急,父母卻不能不放在心上。
黃金榮雖然在賭博方面有著一定的天賦,堪稱賭局上的高手,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還是遭遇了翻船的那一天。因為幾個兄弟與他對局的時候總是落敗,就特地請來了一個高手,問黃金榮是否敢過上幾手。黃金榮自恃身手不凡,在這種挑釁面前哪能屈服呢?當然是欣然應戰。可是結果卻很出乎他的意料,這一場下來,他使出了渾身解數,竟然始終沒能扭轉劣勢,從傍晚時分一直賭到了次日天明,他是越輸越慘,到后來,連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來,也還是沒有轉運,只得認栽了。經過這一次,黃金榮知道,自己并不就是天,想要真正立起一桿旗,還真得多學著點兒不可。
黃金榮拜師
黃金榮的這次敗績,在鄰里之間很快就傳開了,當然也沒有繞過他的父親。黃炳泉雖然沒有親眼見到黃金榮賭場落敗的慘狀,但是從人們繪聲繪色的描述之中,也窺知了個大概。他對兒子雖然已經不再抱有什么令其改過的希望,但也并不想讓兒子就此完全地信馬由韁、無拘無束,不然,說不定哪天兒子會做出無法收拾的事情來。
在黃炳泉看來,兒子如此不成器,日后是斷然鬧不出什么名堂來的,讓他學門手藝,將來能自食其力也就算了。可是讓兒子去學什么呢?他與妻子鄒氏商量著。鄒氏說:“依我看,就讓他到姐姐的裱畫店里學學裝裱的手藝吧。”黃炳泉點頭應承道:“嗯,我看這主意行,到了他姐姐鳳仙家,一來生活上有個照應,二來在那里金榮畢竟還有些拘束,不會太亂來。”
夫妻倆商量妥之后,就找兒子金榮說了。當時黃金榮對于自己將來要做什么可是從來沒有打算過的,對于學裝裱這種手藝將來會給自己帶來一個什么樣的前程,他也是沒有任何的概念,但是他琢磨著,自己都這么大了,也不能一直就這么跟著父母混吃混喝,另外,他此前去姐姐家的時候見過那些裝裱師傅們做活的過程,對裝裱還有著一定的好感,因此他也就點頭答應了父母的建議。
母親給金榮打點好了包裹,不日之間,他就啟程了。
這一年,黃金榮17歲。
黃炳泉以為把兒子送到了親戚家,他的姐姐總能在生活上多照應他一些,另外呢,在裱畫店學上一門手藝,雖說不能飛黃騰達,但終歸也能養家糊口,維持生計,可是現實卻并不像黃炳泉所打的如意算盤那么美,他又一次失算了。黃金榮在姐姐家里其實是吃了很多苦的,這并不是因為姐姐鳳仙不肯照顧他,而是因為,雖說是親戚,但親姐姐在鄒家不過是個小媳婦而已,并沒有什么發言權,因而也就不能對黃金榮照顧得太過分,而且店里也有規矩。黃金榮來到姐姐和姐夫的家中,可不僅僅是弟弟和小舅子,更是一個學徒、一個雇員,所以他也得從打雜做起,不僅要做一些店里的事,甚至還要承擔一些家務,其中就包括黃金榮最為討厭的做飯和帶孩子。不過,盡管生活上是辛苦了一些,可只要學到了手藝,那他也就總算沒有白來,那么,黃金榮在姐夫家的裱畫店中手藝又學得怎么樣呢?
既是要學手藝,就總得有人教才成。為此,黃金榮就不免要拜個師父。姐夫的裱畫店中有一位裱畫司務姓趙,練了一手裱畫的絕技,因而被稱為“趙巧手”,也稱“畫郎中”。“趙巧手”不僅人總是打扮得干凈利落,更為人稱道的是,他的裱畫手藝更是少有人能及,各種畫幅到了他的手中總是能被裝點得別開生面,他甚至還能夠讓一張幅面已經相當破舊畫變得光鮮如新。
根據裱畫店的規矩,來到這里的學徒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拜師傅。當然,拜師不是一件隨便的事情,不是你想拜誰就拜誰,得人家答應收你才行。在這方面,黃金榮的姐夫還是很照顧他的,他給黃金榮選了一個手藝最為出眾的師傅,也就是“趙巧手”。要知道,“趙巧手”當時在裱畫界已經有了一定知名度,因此來向他求學的人非常多。但是,帶徒弟、教手藝的事情,最忌諱的就是貪多,學徒一多,師父難免就照顧不過來,因而手藝的傳授過程也就會受到影響。為了保持良好的聲譽,“趙巧手”不僅要求自己的手藝精益求精,而且在收學徒這方面也是相當講究。他在選徒弟的時候很挑剔,因此,能夠入他法眼的學徒還真是少之又少。 多年下來,“趙巧手”一共也沒招收幾個徒弟。后來更是放出話來,說不再收徒弟了。按理說,黃金榮這等角色是萬萬不能被“趙巧手”看中的,況且他已經說過自己不再收徒弟了,但是礙于黃金榮當老板的姐夫的情面,“趙巧手”還是很不情愿地收下了這個麻子臉的徒弟。不過,因為這種勉強,后面還是很出了一些問題的。
中國古代有句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因此,拜師學藝是一件非常鄭重的事情,是要舉行正式的拜師儀式的,黃金榮雖然是走后門拜的師,但是在行拜師禮這一點上還是不能搞特殊的。按照規矩,這天早上,黃金榮姐夫家開的凌云閣裱畫店里放了一把太師椅,“趙巧手”正坐其中,旁若無人地咕嚕咕嚕抽著水煙袋,神態悠閑。這時,只見一個大伙計領著黃金榮,來到了“趙巧手”面前,待黃金榮“三跪三叩”之后,正襟危坐的“趙巧手”停下手中的煙,向黃金榮點了點頭,旁邊的大伙計隨即給黃金榮使了個眼色,黃金榮心領神會,朝著“趙巧手”響亮地叫了一聲“師傅”,然后在腰間一摸,掏出一個紅紙包,快步走到師傅面前,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看到這個紅紙包,“趙巧手”原本嚴肅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順手接過了紅紙包。紅紙包里放了兩塊銀圓,雖不算多,可也不算少。拜師傅,送紅包,這既是約定俗成的禮儀,也是拜師學藝必要的開銷,意思是希望師父今后能夠多多關照。
黃金榮的拜師儀式就這樣結束了,接著,就要開始他的學徒生涯了。那么,拜了這樣一個手藝十分了得的師傅,他這個徒弟將來又會取得什么樣的學成績呢?
裱畫店里的學徒生涯
其實,黃金榮對于裝裱這個行業并不陌生,因為他自小就經常去姐夫家玩,也不止一次地親眼看到過“趙巧手”裱畫的過程。那時,黃金榮對于裱畫師傅清閑的工作是頗為羨慕的,他見到這些人每天吃完早點,坐在店堂里和人聊天,等到快要吃午飯了,才到里面作場去做準備工作。吃完午飯,午睡一個小時,然后才不緊不慢地開始裱畫。而且那時作為加班的犒勞,還有一頓美味的點心作為夜宵……當初,也正是因為此前對于裱畫這個行業有著一種不錯的印象,黃金榮才沒怎么猶豫地就同意來學習裝裱。以前只是不經意地觀看,現在,自己有了親身體驗的機會了,他想裝裱這個行當還是蠻愜意的。哪知,事與愿違,自從進入裱畫店向“趙巧手”磕頭拜師那一天起,黃金榮就以為自己很快就能過上他此前所見到的那種令他羨慕的生活,然而,直到正式開始工作,他才明白現實與他原來想的差了有十萬八千里遠。實際上,黃金榮不僅過不上師傅那種悠閑的日子,生活上沒有那么好的待遇,而且在辛苦地學習手藝之外,他還要幫姐姐做很多的家務:砍柴、燒火、淘米、洗菜、拖地、擦桌子等,也包括照看剛滿周歲的小外甥金壽。總之,那些姐姐忙不過來的大大小小的雜務,黃金榮都得干。黃金榮作為家中的獨生子,自幼嬌生慣養,哪里吃得了這樣的苦,冬天都累得汗流浹背,就更別提夏天了。再來說黃金榮的師傅“趙巧手”,因為對黃金榮瞧不上眼,所以對于這個老板給他派來學手藝的徒弟,是一直都不肯教授他正式的裝裱本領的,卻要黃金榮一直去做那些似乎沒有終點的所謂的“準備工作”。這“準備工作”指的是什么呢?黃金榮在跟隨“趙巧手”學藝的第一年中,基本上只做了兩件事,那就是打漿糊和浸潢紙。
剛開始學手藝,師傅問黃金榮:“阿榮啊,你知道干裱畫這一行,頭一件需要學會的事情是什么嗎?”
“不知道啊。”黃金榮老老實實地回答。
“趙巧手”嘴邊浮起一絲微笑,卻不急著回答黃金榮,而是轉身抽出水煙袋,一打火,袋嘴上的紅火一閃一閃,而他的鼻孔處則是青煙裊裊。這時,“趙巧手”顯出一副非常得意的樣子。佛家有句術語,叫做“得大自在”,抽煙時的“趙巧手”仿佛就已經達到了那種不凡的境界。
“師傅,你說頭一件需要學會的事情是什么啊?”黃金榮耐不住性子,怯怯地問著師傅。
“趙巧手”聽了黃金榮的問話,依然不慌不忙,緩緩地吸了幾口煙之后,才擲地有聲地吐出三個字來:“打漿糊!”
“打漿糊?”黃金榮聽了,似乎有些懷疑。
“對,打漿糊。”“趙巧手”隨即肯定道。
打漿糊,那就打漿糊吧,做徒弟的,總得聽師傅的話吧。于是,黃金榮學習裝裱就從打漿糊做起。黃金榮心想,打漿糊豈不容易,就算自己沒做過,有個三天兩天也完全能學會了,哪知,他這一打,竟整整打了半年之久,弄得黃金榮連做夢的時候都在想著打漿糊。那么,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很多人都有過打漿糊的經驗。漿糊,人們又習慣稱之為“漿子”,舊時還不流行使用膠水,自己家里要粘點兒什么東西,都會弄些面粉來和上水,再加加熱,漿糊也就做成了,十分簡單,甚至都用不著學。但是,這是普通人家打漿糊的情況,而對于裝裱來說,打漿糊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它已經成了一道專業化的程序。
裝裱中的打漿糊說起來其實也并不難,可是它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卻是很有些講究的。具體說來,打漿糊分這樣幾個步驟:
第一個步驟是準備一個洗干凈的大盆,或者是小鍋,將干面粉倒入其中,加水調成糊狀,最終的結果是要將面糊調得非常均勻,而且要除掉其中的面筋。這活兒看似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可卻是相當見功夫的,做得巧了,就會不僅做得快,而且還會很省力,可是如果不會做,那也會出現費力又不討好的情況,剛開始調漿糊時的黃金榮就是這樣,要不然,他也不會專門跟漿糊打上半年的交道。
黃金榮坐在板凳上握著一根木棒一圈一圈地調,左右手換來換去,直到雙手都累得動不了,可是調出來的漿糊還是不能夠讓師父滿意,也或許是“趙巧手”有意刁難黃金榮,他常常找借口讓黃金榮重調一桶。
做完了這一步,黃金榮已經累得幾乎是筋疲力盡了,可是這還遠沒有完,接下來還有更為重要的一步。
制作漿糊的第二個步驟就是上火燒煮。煮漿糊的時候,要在已經調好的面糊中加入許多清水,讓漿糊變成稀面湯的樣子,然后再放在火上,一邊燒煮,一邊攪拌,直到面湯被燒成糊狀。這時,再把已經變得很稠的漿糊倒進一個干凈的容器中,接著倒入一些冷水,讓漿糊冷卻。
最后一個步驟是將冷卻之后已成塊狀的面糊切下一塊來放在篩子里,之后再加進清水調成稠度適中的漿糊,這樣,可以用來裱畫的漿糊才最終出籠。不過,加水這個環節是很有講究的,調成之后,“趙巧手”會親自用手指去試驗,不僅要試驗漿糊的均勻程度,還要試驗漿糊的溫度。因為調制成功的漿糊溫度一定要適中,冬天不能太冷,夏天不能太熱,只有這樣才算是調好了。正因為如此,“趙巧手”做出來的裱畫才能夠成為行業中的精品。當然,要練就出這樣的功夫來,沒有多年的豐富經驗是練不成的。從這一點來講,“趙巧手”讓黃金榮日復一日地做這種枯燥的“準備工作”,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了解了其中的過程,大家會覺得,打漿糊原來也包含著很多講究的。可是,別看打漿糊麻煩,與浸潢紙相比,打漿糊簡直就是小菜一碟了。
那么,浸潢紙又有哪些講究呢?
這一天,“趙巧手”站在裱桌邊上,讓黃金榮在對面站著,他用右手中指在茶杯內蘸了蘸,在桌上寫了一個“潢”字,而后抬頭問徒弟:“阿榮,這個字怎么念?是什么意思?”
黃金榮只讀過幾年的私塾,學歷很淺,況且就是那幾年私塾,他也是讀得極不認真,因此認字實在不多。見了這個字,黃金榮就犯了難,他想,如果去掉了左邊的那三點水,他倒是認得的。是啊,他能連自己的姓都不認得嗎?可是一加這三點水,那就讓黃金榮摸不著頭腦了,他只能支吾著,答不上來。
“趙巧手”看出了黃金榮的尷尬,心中頓時高興起來。大家或許會奇怪,徒弟不認字,當師傅的不感到傷心也就罷了,怎么還會高興呢?原來啊,這個“趙巧手”雖然裝裱手藝在行業里數一數二,可是文化程度也是不高的,他自己認字也不多,當然了,這個“潢”字他是認得的,但這并不表明他比黃金榮更有文化,只是因為這個字跟他所從事的行業相關。一般來講,對于某種事務一知半解的人才最喜歡賣弄,“趙巧手”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文化水平不高,卻總喜歡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很有文化的樣子,因此,見到黃金榮不認識這個字,他才會有一種喜悅的感覺,因為這使得他在徒弟面前有了賣弄的機會。他用一副極具炫耀的腔調對黃金榮說道:“我們干裱畫這行當的人,這個字不可以不認識哦。這個字你雖然不認識,但是你至少認識它的一半吧?”
說著,“趙巧手”用手將“潢”的左半邊的三點水給遮了上,接著,他又說道:“其實啊,這個字也念‘黃’,跟你的姓同音。加了三點水的這個‘潢’是什么意思呢?接下來我就給你講一講,你仔細聽著,記住,這可都是咱們行業的基本知識,今天我問你不知道也就罷了,若是以后再有人問你,你再晃腦袋說不知道,那可就讓人笑話了。人家可不只笑話你,更主要的是笑話我這個當師傅的啊,人家會說,這個‘趙巧手’是怎么教的徒弟啊!”
說到這里,“趙巧手”故意咳嗽了兩聲,然后瞟了一眼黃金榮,他見黃金榮聽得很認真,覺著很滿意,接著又拿腔作調地說道:“有一種叫做黃檗的樹,它的汁水就是‘潢汁’,裱畫用的紙都是用潢汁浸染過的,所以就把這種紙叫做‘潢紙’,裱畫又被叫做‘裝潢’,你聽明白了嗎?”
“趙巧手”說完,又特意瞅了瞅黃金榮。黃金榮對這個師傅一向還是比較敬畏的,這會兒見師傅用一種很嚴肅的眼神看他,不禁緊張起來,雖然他實際上聽得云里霧里的,可是口頭上卻“嗯嗯”地答應著,同時又含含糊糊地點了兩下頭。不管他這一回聽沒聽懂,反正從這一天開始,黃金榮在學習裱畫的道路上總算邁出了新的一步,他開始學著浸潢紙了。黃金榮想,浸潢紙總會比打漿糊輕松一些吧,可是等到他親身體驗的時候,才真正知道了浸潢紙的厲害。
跟打漿糊比起來,浸潢紙更難,在進學上都是講究先易后難,也正因此,師傅才把浸潢紙安排在了打漿糊的后頭。
浸潢紙的時候,一方面不能浸得太久,以免把潢紙浸爛,一方面又必須浸透,因為必須將色彩染透;而這顏色呢,既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否則不同次數浸出來的潢紙對比起來,色彩也就不均勻了,就會影響到裱托的質量。這就要求,浸潢紙的人既要顧及浸得透不透,又要顧及顏色的深淺,這個火候初學者是很難掌握得好的,如果人再笨一點兒,那就更難做好了。但是,對于黃金榮來說,浸潢紙的難處還不止于此,更為要命的是,自從“趙巧手”收了黃金榮為徒之后,對浸潢紙提出了更為嚴格的要求:必須要用城隍廟頭門內那口義井里的井水來浸潢紙,因為“趙巧手”對黃金榮講,那口義井中的水質是最適合浸潢紙的了。那口義井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合用的一口公井,形狀非常特別,有品字形的三個大洞,同時可用三只吊桶提水。這井水,當然不是有人打來了供黃金榮使用,而是需要黃金榮自己去打回來。從裱畫店到義井有一段距離,因此黃金榮每天就的運動量增加了不少。這還不說,“趙巧手”還必須要黃金榮打來每天三更以前從井里吊起的頭十桶水,因為那個時候的井水最清凈,用來裱畫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這個要求可把黃金榮害得不淺,不管冬夏春秋,他每天都得起個大早跑去挑水。黃金榮的姐姐雖然看著心疼,可是她也想,既是出來學藝,哪能不吃一吃辛苦,自己的弟弟在家里驕縱慣了,讓他多吃一些苦來磨煉磨煉,也未嘗不是好事,所以即使在冬天,她也每天還大早的時候就把弟弟從被窩里拉出來。黃金榮呢,在師傅的要求和姐姐的催促之下,雖然是滿心的不情愿,卻是一點兒轍都沒有,他只得挑著兩只空水桶,揉著惺忪的睡眼,孤零零地一個人趕到城隍廟頭門,從那口義井中打水。黃金榮總是第一個到,吊了兩桶水,匆忙挑回了店里,可是等他再回到義井,已經有人在那里吊水了,這可怎么辦?眼見著師傅的要求沒做到,他只能和別人商量,甚至吵架,可是都沒有用。最后,還是姐夫教了他一個辦法:多帶幾只吊桶過去,一次性地多提上幾桶,然后把這些提出來的水放在井旁,警告那些打水的,誰都不能用,等第一擔水挑完回來,他再將先前已經提上來的水挑回去……這個方法頭幾次還管用,黃金榮來回五趟,終于把浸潢紙的水缸給裝滿了。可是這方法用得久了,別人也開始不耐煩了,而且人家有時候需要急用,哪里還管是不是你黃金榮打的水,先用了再說。為此黃金榮還跟別人發生爭端,有幾次幾乎打了起來。
別看黃金榮在外面很威風,在店里他可憋屈得很。姐夫希望他向“趙巧手”學手藝,有朝一日取代“趙巧手”的位置。可“趙巧手”也不是吃素的,總是趁黃金榮在打漿糊或浸潢紙的時候,單獨一人做裱裝中最主要的工作,等黃金榮打完漿糊、浸完潢紙,就只能看個裱畫的結尾了,根本就不讓他學到真功夫。這樣一來,黃金榮可就兩面都不討好了,姐夫以為他不用心學,師傅則一直埋怨他笨。黃金榮一見這種情形,有些時候干脆破罐子破摔,啥事都不管,只顧自己消遣。他這樣做,姐夫和師傅當然就更不督促他學習了,黃金榮也因此漸漸地失去了學習裝裱的興趣。
偷懶的好方法
黃金榮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裱畫店里忙這忙那的,但是他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而是對外面的世界非常感興趣。一方面,裱畫店里的生活很壓抑;另一方面,外面的世界又充滿誘惑,這令黃金榮的心開始不安穩了。
100多年前的上海,要數城隍廟一帶最為繁華,這里吃喝玩樂,應有盡有,只要有錢,這里就是天堂。黃金榮累死累活,掙不了幾文錢,每天只能聞著香的,看著靚的,聽著別人的歡笑,卻沒有時間和財力去消受,打那時,他就經常咬牙切齒地暗自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發達起來,發達之后好好享受享受。
又挨過去了半年,黃金榮終于從繁重的手藝和雜務中找到了一個偷懶的好方法。
話說姐姐鳳仙忙里忙外,經常沒時間照看兒子金壽,因此黃金榮帶孩子的機會就很多。黃金榮雖說是一個大小伙子,帶孩子倒是很有一手,很輕松地就能把外甥給哄得團團轉,這樣一來,她姐姐就更樂于將孩子交給他了。那時的小金壽已經會走路了,每天午睡起床后,金壽非得讓黃金榮帶他去外面逛一逛,否則就又哭又鬧,不肯罷休。如此一來,姐夫也沒辦法,只得讓黃金榮帶著孩子出去逛一逛。黃金榮對于奉命帶孩子出去這件事,還會裝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其實,他心里早已樂開了花,因為他正可以借此機會名正言順地出去玩,從而暫時擺脫姐姐、姐夫和師傅的管束,毫無拘束地耍上一陣子。所以,與其說是他帶外甥出去玩,莫不如說是外甥帶他出去玩。
每當這時,黃金榮都會把小外甥舉起來,讓他的屁股坐到自己的肩上,兩條腿放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用手扶著外甥,神采奕奕地走出門去。
每次出去逛街,城隍廟都是黃金榮必去的場所,因為那里著實熱鬧,而且姐夫的裱畫店也就在城隍廟的附近。逛完城隍廟,如果時間還早,黃金榮就會再來豫園逛一逛。
黃金榮每次游覽城隍廟和豫園的時候,想到這富麗堂皇的豫園的主人,看到霍光大將軍的神像,總是不免產生對當官者的羨慕,有權有勢,有財有福,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活著享盡榮華富貴,死后還受到世人的頂禮膜拜,這才算是一個人物啊!
除了城隍廟和豫園,黃金榮還喜歡去石梁和得意茶樓。石梁是一座木欄石橋。據說,原來橋下的湖水上開滿紅蓮,鴉片戰爭時期,英軍占領上海,把司令部設在城隍廟后園。英軍為了在湖里洗澡,把紅蓮連根砍斷,從此就再也沒有開過花。黃金榮每每站在橋上,總是幻想自己將來也能擁有一座花園般的豪華住宅。多年以后,他果真實現了自己的這一愿望,那就是建成于20世紀30年代之初的黃家花園,現在的桂林公園。
學徒生活的結束
轉眼,3年的學徒生涯就這樣過去了。話說這3年里,師傅不教給他真本事,姐夫又嫌他不用心,黃金榮可是受了不少罪,憋了不少氣,他好幾次回到家,都向母親發脾氣訴苦,可母親總是耐心地勸導說:“一個人要先苦后甜,將來才會交好運。”然后就給他燒一些大魚大肉,好好犒勞一下自己的心肝兒子。可是母親的勸導和美味并不能減輕黃金榮心中的苦悶和煩躁,他越來越強烈地渴望沖破這個籠子,沖向更高的天空,自由地翱翔。
滿師那天,黃金榮的母親鄒氏為了答謝“趙巧手”對兒子的栽培,特地在裱畫店辦了一桌“謝師酒”。按照慣例,學徒期滿,就應當升為司務了,可是作為裱畫店的老板,姐夫心里也清楚,他對黃金榮是也沒啥指望的,因為這個麻皮小子三年來并沒有從“趙巧手”那里學到什么真本事,所以他原本設想的用小舅子取代“趙巧手”的計劃就完全泡湯了。而“趙巧手”在謝師酒席上,先是客客氣氣地對黃金榮的母親說了不少客套話,還一本正經地夸獎黃金榮做事認真、勤快,可是緊接著,“趙巧手”語氣一轉,說道:“不過嘛,阿榮的手藝學得還不夠到家,要做店里的當家司務,恐怕還有點困難,按照我的意思,今天咱們名義上滿師,是不是委屈一下阿榮,再當一年學徒……”他轉過頭瞧了瞧老板夫婦的臉色,以征求他們的意見,然后說道:“我這也完全是為咱們店里著想啊。”
母親明白這三年來兒子受的罪,沒有料到“趙巧手”會提出這么一個不合人情的要求,要想改變恐怕也難了。她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一時拿不定主意,只能望著身邊的兒子,只要他同意,自己也就沒有二話了。
話說黃金榮,這些天來可是盼星星盼月亮,盼的就是“滿師”這一天啊,所以這“謝師酒”他喝得可歡了,他以為從這一天起就可以不再受氣了,就可以當上司務,對人擺架子、顯威風了,過上享樂的生活。然而,聽到“趙巧手”的那一席話,他歡快的情緒頓時一掃而光了,3年來積聚的怒氣如火山噴發一般,再也抑制不住了,只見他重重地把酒杯砸到桌上,霍地站起身來,兩手插腰,瞪圓了雙眼,幾句臟話脫口之后,當即回絕了“趙巧手”的要求,吼道:“今天夜里,我就卷鋪蓋走人!”說完,黃金榮又變得緩和下來,他拿起剛才放下的酒杯舉到姐夫和“趙巧手”的面前,算是敬酒:“姐夫和師傅的栽培,我黃金榮會一直記在心里。”說罷,他把酒杯挪到嘴邊,脖子一伸,只聽咕嚕一聲,一杯酒一口咽了下去。
黃金榮平時在店里既窩囊又笨拙,因此今天的這一番表現著實出乎大家的意料。姐夫和師傅都被他的魯莽之舉鬧得兩頰通紅,很是尷尬,姐姐更是氣得眼淚都出來了,還有坐在一旁的母親,心里可別提有多緊張、多焦急了。她輕聲地向兒子提醒道:“阿榮,你嘴皮子痛快了,今后可咋辦啊?離開這里,你能去哪啊?”黃金榮拿起酒壺,往自己酒杯里倒滿酒,對著大家,連著拍了三下胸脯,充滿豪氣地說道:“出籠的鳥,還愁沒有飛的地方!”說完,又是一口就喝完了滿杯的酒,隨即轉身走到里屋,把平時到城隍廟頭門義井挑水的水桶一腳踢開,把浸潢紙的木桶也一把推翻,卷起鋪蓋,氣呼呼地走出了店門,留下姐姐、姐夫、師傅和母親等人驚愕地坐在酒桌旁,不知所措。
黃金榮原本打算先在姐夫店里干著,滿師一兩年后,等自己翅膀長硬了,再另尋出路。現在突然來了這么一個變化,還是有些意外的,不過他倒也不擔憂,出了店門,就徑直回了家,躺在小屋里,蒙頭大睡起來。第二天一早,黃金榮匆匆吃了早飯,就到城隍廟找出路去了。
黃金榮又能找什么事做呢?他還是要去找一家裱畫店,雖說他裝裱的手藝沒有學成,可是別的更是不會做啊。畢竟他在裱畫店里是做過3年事情的,至少打漿糊和浸潢紙還是做得得心應手的。因此,他就開始一家一家地拜訪起城隍廟一帶的裱畫店來,期望著能有一家可以收下他。
城隍廟有些裱畫店的老板與黃金榮的姐夫比較熟,知道這個黃金榮并沒有什么手藝,而且是自動辭退出店的,自然不會雇傭他。他在城隍廟碰了不少釘子,最后終于找到了環龍橋的萃華堂裱畫店。萃華堂裱畫店的老板叫黃全浦,徽州人,在上海人頭不熟,又沒有多少門路,只能在廟外開店。再說這萃華堂的作場司務,平時不主動找活,只有別的店鋪活太多,忙不過來時,才轉手攬到一些零星生意。黃金榮在姐夫的裱畫店時,也曾好幾次往來接送貨物,與這徽州老板有些熟悉,而且老板知道他是“趙巧手”的徒弟,或許可以給店里帶來一些客戶,因此,黃金榮一說明來意,這個老板便爽快地答應留下他當司務,每月給九百文工資。這份工資雖然不高,卻是他當學徒時的收入所無法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