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物資多數都是他的家族出資高價購買的。他那個家族似乎都是革命者,而他只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他后來還向她介紹了紅軍根據地的艱苦和堅強——我們的同志都是鐵打的筋骨,任何艱難困苦也打不倒他們。即便沒有糧食和藥品,但是憑借堅定的信仰,他們可以支撐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想想他們,我們沒有任何理由退縮。我們絕不能退縮,我們必須實現英特納雄耐爾,我們一定要建立一個民主、平等、自由的政權……
他激動地訴說著,她平靜地仰望著他。這時候她發現他像一個虔誠的圣徒,他的目光純凈如同嬰兒,他的聲音猶如低沉的雷鳴……
那天下午,在云舒莊園南邊的那片阡陌之間,在一片隨風飄香的桂花的海洋里,他教會了她騎馬。他說那是為了戰爭的需要,他們必須使自己擁有速度。他自己騎的是一匹雄壯的雪青馬,讓喬喬給她牽來一匹紅色的小馬駒。他教她乘鞍、持韁,然后讓喬喬拉著韁繩在前面小跑。可是她還是害怕,馬一跑起來她就驚叫起來。
為了鼓勵她的膽量,他讓喬喬給她做示范。她驚異于喬喬有那樣精湛的騎術,喬喬沒有騎那匹小馬駒,而是笑嘻嘻地、無拘無束地從他的手里接過了雪青馬的韁繩,縱身一躍便打馬飛奔。那馬在縱橫交錯的田野里像一道流星,疾馳遠去。她借機抱住了他的胳膊,不無嫉妒地說,啊,你們家的丫頭都是騎手啊,你是怎么調教她的?
他一本正經地說,她不光會騎馬,槍也打得準呢。
王凌霄沒說話,心里有種東西在爬。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看這個喬喬,不像個土生土長的山里女娃,倒像見過大世面的。
他異樣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笑笑說,是啊,這孩子雖然命苦,倒是聰明,琴棋書畫無所不精。要不是爺爺和奶奶舍不得,我就把她帶至川陜去了。那樣她一定會成為一個出色的紅軍戰士。
王凌霄突然來了情緒,氣鼓鼓地說,那你把她帶走好了,我留下來給你爺爺奶奶當丫頭。
他這才意識到王凌霄不高興了,轉過臉來,刮著她的鼻子說,看看,還大家閨秀呢,這么小家子氣。要說剝削,對她我真是剝削了,為了老人,只好把她困在這世外桃源了。不過,將來條件允許,我還是要把她接出去。
沒想到這一句話激發了王凌霄的斗志。等喬喬策馬歸來,王凌霄臉色很不好看地迎了上去,從喬喬的手里搶過韁繩,還沒等他和喬喬回過神來,她已經翻身上馬,“刷”的一聲甩起了馬鞭子。那馬吃了一驚,昂首嘶鳴,然后就一躍而起,前蹄騰空,接著便沖出場壩。她本來是賭氣,沒想到雪青馬會如此不理解她,會如此不給面子,在狂奔中她幾次險些被掀翻。他一邊大叫危險,一邊跨上小馬駒,從另一個方向迎了上去,在兩馬交臂的一剎那,縱身一躍,跳上了雪青馬的背上,把她穩穩地抱住了。已經狂躁的雪青馬,頓時就溫順下來,放慢了速度。
那天,在她的堅持下,他們騎著雪青馬跑了很遠很遠,向著西邊的山根下馳騁。在那個時刻,她不再有任何恐懼,也不再有嫉妒。一切都不存在了,遠山,落日,通紅通紅的火燒云,隨風起伏的稻浪,遍地飄香的桂花,還有那個笑聲咯咯無憂無慮的農家丫頭喬喬……這個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了他和她。他就在她的身后,攬著她的腰際,他的喘息吹拂著她的發梢,他的汗和她的汗交匯在一起落在馬背上。
不久,他們就到達了川陜根據地,她被分配在紅四軍學習報務,并逐漸成為川陜根據地的一名電臺專家。像她這樣擁有專科學歷的紅軍干部,在根據地鳳毛麟角,干什么都是卓爾不群的。他則在紅四軍的一個團里擔任政治委員,很快就升任師政委。
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只知道革命,他的一顆心忠貞而又細膩。有一件小事王凌霄永遠也不會忘記。
那時候只知道革命要吃苦,至于是怎樣的苦,卻很抽象,哪里想到會苦成這樣啊?在她的生活經驗里,從來不曾料想人類還有這樣一種活法——在一段特別艱苦的時期,他們常常住在草棚里,或者山洞里,條件好的時候分散住在老百姓的土坯草屋里。他們有的背著破破爛爛的鋪蓋,有的連鋪蓋也沒有,睡覺的時候身上居然蓋著茅草。如果不是親眼所見,王凌霄絕對不會相信,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還有這樣茹毛飲血的生活,還有這樣破爛不堪的軍隊。他們吃什么呢?多數的時候他們吃雜糧野菜,偶爾弄到一些物資,打一次牙祭。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肉,他們就幸福得像個上帝。
更為難以忍受的是,女人需要“戰勝生理上的困難”。生理上的困難怎么戰勝呢?那就是說,包括洗澡、洗腳的問題都要克服,也包括來月經的問題也要克服。紅軍隊伍連糧食問題都解決不了,不可能為女人們解決手紙,這是令王凌霄最為痛苦的事情。有一天他來看她,沒有帶別的東西,居然從挎包里掏出了兩大卷黃色的草紙。
就在這一瞬間,她對他的所有的感情都明朗了,她終于知道,自己已經不可逆轉地愛上了這個人。她愛他的理由有許多許多,而他在戰爭的間隙能夠給她送草紙來,應該是諸多理由中的最重要的一條理由。與眾多普通的紅軍官兵不同的是,她愛上的這個人是知道未來的,是懂得人應該怎樣生活的。他放棄了正常人的生活,甚至是優裕的生活,同樣在這里茹毛飲血,過著非人的生活,是因為他想營造人的生活。他是一個有信念和理想的圣徒,是一個以自己的苦難感召生活的苦行僧。他的身軀內似乎蘊含著取之不盡的激情和智慧,他的堅定的眼睛里似乎永遠閃動著意志和果敢的光芒。跟這樣的人在一起,你沒有理由不被他感染。倘若不是有他這樣的人跟這群沒有文化的、生活行為方式原始的漢子成為同志,那她王凌霄在這里一天也待不下去。既然待下去了,她就有理由認為自己也就有了某種崇高,也具備了圣徒的某種品質。她和他一樣,是帶領這個苦難群體走向文明殿堂的前行者。
然而,后來的事情卻是那樣的始料不及,她怎么會想得到他是那樣的人呢?她又怎么能想到,把他推向死亡之路的,竟然是她!于是乎她陷入到長久的、不能自拔的精神苦難之中。
今生今世,這一切還能重見天日嗎?
獨自站在杜家老樓外面的山岡上,望著西邊那日復一日的火燒云,王凌霄常常暗自飲泣。
五
古井坊老號在陸安州城南君院街。
松岡帶著宮臨濟等人登門造訪古井坊的時候,夏侯舒城正在二樓的堂屋里面壁而坐。
樓是磚墻木板樓。天井一側有一棵高于房頂的銀杏樹,枝葉繁茂,上午的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落下,濕潤清爽。天井下面東西兩邊各有一個花池,一邊種著桂花,一邊是梔子花。滿院香味。
江淮人家的堂屋,既是家族的會客廳,又是商號或作坊的議事堂。堂屋居二樓正中,大門朝南,內廊回旋,連接東西耳房和正南的一層門樓。因為事先沒有打招呼,門房見到身著便裝的松岡等人,有點詫異,正要詢問什么,宮臨濟馬上說,這是松岡大佐太君,趕緊通報你家老爺。門房頓時臉色煞白,駭然不知所措。
松岡微笑著說,怎么,沒見過日本人?
說話間,夏侯舒城出現在二樓陽臺上,往下一看,也面露意外神色,沒有說話,快步走下樓來,迎著松岡說,歡迎來鄙號視察。
松岡微微笑道,談不上視察,登門拜訪夏侯先生。
夏侯舒城伸手一讓說,里面請。
一行人上了二樓,夏侯舒城吩咐傭人準備茶點。松岡坐下后,仰起腦袋轉著屁股四下打量,只見正中頭頂上高懸一幅匾額,上面黑底白跡三個大字:古井坊。正南墻壁上,隔窗掛著古井坊的“勤業訓詞”、“拓業準則”、“開業十戒”等行業條規。正北無窗的墻壁上,有一條長屏,上面有兩行正楷大字——
粗茶淡飯些許酒,這個福老父享了;
齊家治國平天下,此等事小兒辦去。
松岡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寥寥數語,既有超然于廟堂的淡泊之心,也有憂國憂民的高遠境界,難能可貴。
夏侯舒城順著松岡的視線看過去,知道他講的是那個長屏,呵呵一笑說,這是林則徐之父寫給林大人的,家父借來一用,無非借勢于一個“酒”字。小本實業,慘淡經營啊。
夏侯舒城的解釋好像有點出乎松岡的意料,松岡哦了一聲,移動目光,繼續掃描室內,一副興致盎然和好奇的樣子。后來松岡的目光就落在了對面西墻下的一個硬木矮腳杌上。那是夏侯家族祖傳的一個特殊用具,主要用于當家理事者“每日三省吾身”而用。松岡的目光在硬木杌上流連了很長時間,他在想象,夏侯舒城這樣的人,盤腿在這樣一個硬木杌上面壁而坐是個什么樣子,面壁人的心里是真空還是半空,抑或是不空。松岡注意地看了一下西方的那面墻壁,那里空空如也,光線很暗,只有歲月留下的斑駁痕跡。
茶點端上來了,夏侯舒城彬彬有禮地招呼說,松岡先生微服私宅,屬于遠道客人,請品茶。然后向宮臨濟點頭致意說,宮先生請。
這時候出現了一個意外。傭人忙著布置茶點的時候,宮臨濟一直目不轉睛地觀察傭人的一舉一動和夏侯舒城的眼神,待各自面前的茶點放好,夏侯舒城又向松岡做了個邀請的動作時,宮臨濟突然說,且慢。夏侯舒城愣住了,松岡也愣住了。只見宮臨濟站起身來,彎下腰去,背著一只手,像一只豎起來的大蝦,兩只眼睛俯在茶幾的上空,對三道茶點進行輪番脧巡。夏侯舒城明白了宮臨濟的意思,冷笑一聲,掐上了雪茄,擦燃洋火,捻著洋火棍子,覷了宮臨濟一眼說,怎么,怕下毒?
宮臨濟頭也沒抬,還在觀察那幾只小碗小碟,看了一會兒直起腰桿對夏侯舒城說,貴號果然是富豪,茶具都是這樣精美。說完,向松岡堆起一臉皺褶,松岡會意一笑,并點了點頭。松岡說,是啊,宮師長說得不錯,中國人說,好馬要好鞍,好茶也得要好茶碗。
受到松岡的默許,宮臨濟的感覺進入了最佳狀態。在松岡說話的時候,宮臨濟彎腰端起了景瓷茶碗,舉在眼前,煞有介事地觀賞一番,然后把它放回,再重新舉起一個,再放回。幾個回合下來,變戲法似的,把三個人面前的茶碗調了個個兒。
夏侯舒城抽著雪茄,冷眼相觀,微微一笑。
松岡解嘲似的說,夏侯先生,你見過日本的茶道嗎?工序是非常繁瑣的。喝茶的含義已經遠遠不在茶的本身了,而往往就在那些工序里。
夏侯舒城笑笑說,松岡先生的意思是,讓宮師長給我們表演一場宮式日本茶道?哈哈,有趣!
松岡也跟著傻笑,說,夏侯先生不要介意,這是……啊,宮先生,你的表演可以停止了,我們喝茶吧。
夏侯舒城說,沒關系,可以理解。松岡先生是不是在陸安州感到很不安全?
松岡表情一僵說,夏侯先生何出此言?
夏侯舒城說,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些成語都是出自陸安州和陸安州附近。淝水之戰的遺址就在陸安州境內。
說完,向傭人一揮手,要來一只空碗。
松岡說,夏侯先生誤解了,誤解了。宮師長,我們還是喝茶吧。
夏侯舒城說,宮師長你那是雕蟲小技了,難免百密一疏。中國宮廷和要員家庭,每逢江山板蕩多事之秋,為了防止對手下毒,往往實行嘗試制度。說著,拿起小勺,從幾個茶碗里舀出一些茶水,把碗交給傭人說,當著他們的面,把它喝下去!
松岡立即制止,夏侯先生,何必如此,這不是讓我們難堪嗎?
夏侯先生說,宮師長提醒了我,這樣做非常有必要。
松岡困惑地看著夏侯舒城,宮臨濟也稀里糊涂地看著夏侯舒城。
夏侯舒城說,這樣做真的很有必要,日本軍隊到陸安州來,可不是馱著禮物來做客的,那是用槍炮開路打進來的。我不能擔保沒有人對松岡大佐恨之入骨,我甚至不能擔保古井坊里就沒有仇視松岡先生的人。萬一出個差錯,敝人擔待不起啊!
松岡和宮臨濟面面相覷。松岡說,夏侯先生是開玩笑了,開玩笑!我們……我們不開這個玩笑了。請用茶吧。
夏侯舒城說,請松岡先生稍等一下,對于你個人的安危,請你不要相信任何中國人,包括本人,甚至包括宮臨濟先生。
說完,向傭人一仰下巴,臉色一沉,喝道:喝下去!
傭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茶喝了,還向松岡和宮臨濟亮了亮碗底。
松岡突然哈哈大笑說,你們兩個中國人都很幽默,我很開心。
宮臨濟說,太君開心,那就好。
夏侯舒城說,請吧,現在我們都可以放心了。
松岡說,夏侯先生太客氣了。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嚅動舌尖,臉上出現愕然神色說,好香的茶,似乎有酒味兒呢。
宮臨濟端起小小的茶碗,喝了一口,也咂了咂嘴說,夏侯先生,這茶好像米酒啊。
夏侯舒城說,這是敝號特產,名曰桂花酒茶。
松岡又呷了一口,咂動唇舌,品嘗許久,然后瞇縫著小眼睛,饒有興趣地看著夏侯舒城,贊嘆道,曾經聽人說過以茶代酒,今天卻嘗到了以酒代茶,真是美妙絕倫。
夏侯舒城臉上略有得意之色,悠悠地說,實不相瞞,這種酒茶是敝人受西洋雞尾酒會的啟發,請上海一位調酒師和本號酒博士共同研制而成。用天茱山上好茶葉鐵桂蘭,八月的桂花,兌以敝號古井原漿發酵炮制,有滋容養顏健身之功效。曾在法國、俄羅斯等國駐上海領事館風靡。
松岡說,清香沁脾,余味綿長,齒間留香,確實是人間上品。但工序如此復雜,用料如此精湛,一定是很昂貴的了。
夏侯舒城說,尋常百姓是無緣消受的,每年所產不過百余甑,敞號自用,接待貴客。生意蕭條歲月,僅此一項產品,也可勉強支撐。
松岡說,貴號有此絕品,定然立于不敗之地。
夏侯舒城說,謝謝松岡先生美言。經營之道,貴在出精,勝在出新,此為家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