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火燒蛤蟆窩(1)
- 蔣子龍文集.5,農民帝國
- 蔣子龍
- 4955字
- 2016-09-07 19:05:22
人算不如天算,老東鄉一帶又連澇了兩年。
原說一年就能挖好的新東河,卻哩哩啦啦干了兩年多,到上凍前才總算收工。這兩年可把郭存先給拖慘了,有自留地撐著能湊合吃上飯,雖說吃不大飽,倒也餓不死。但舉家過日子一點錢沒有怎么行呢?特別是家里添人進口,花消大了用錢的地方就多。
雪珍為他生了兒子,卻奶水不足,需要搭配別的東西。這年頭有錢想買點孩子能吃的東西都難,更別說還沒有錢。妹妹存珠過了年要出門子,男的是她的初中同學,不僅不能要彩禮,還不能讓妹妹走得太寒磣。太寒磣了從老娘那兒就過不去。這兩年老娘的頭發白了一大半,操心哪!
最讓老人操心的還是老二存志,越大心性越怯,不愛說話,沒事不出屋門,就在那間小南屋的炕上一側歪,瞪著倆眼珠子不是瞅窗戶,就是看房梁。沒人知道他腦子里在轉什么軸,誰問什么也不吱聲,這不得急死老娘嗎!農村的男人年齡一大出現這副癡呆相,合理的解釋只有一個,就是想媳婦了,家里有條件的就得趕緊張羅著給他成親。郭家再窮總還不至于在全村是收底的,說嘛也不能讓存志打光棍兒,于是從哥到娘都拉開架勢撒出話去,真殺實砍地開始操持存志的婚事,先托人提親。一動真格的麻煩又來了,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存志他根本就不想成親。每次去相親都得讓老娘磨破嘴皮子,好說歹說還不行就又鬧又罵,逼他硬挺著頭皮去了,也是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人家問十句不定能回一句。你說誰家閨女如果沒有大毛病,愿意找這么個肉頭?再說你又不是干部,不是城里工人,身上沒一點降人的玩意兒。所以為他張羅了兩三個,都是見一面就镲了。
郭存先心里清楚,老娘覺得是存志這幾年在南屋里睡覺受了二叔的影響,一老一少兩輩兒的光棍兒,天天睡在一個炕上能有個好嗎?這一年多全家人都明顯地感覺出來,他平時就是跟二叔最近,性格也越來越像二叔……可這話不能說出口啊。就等著存珠出嫁后,讓老二回到西屋跟娘一個炕。到時候他愿不愿意,還真說不好……郭存先認為是存志那次偷吃紅薯苗挨打罰跪留下的病根,自那以后他的性格就發生了變化,前幾年不明顯,年紀一大到了該說親的時候就顯出來了。村上有許多光棍兒是因為說不起媳婦,他卻是壓根就不想說媳婦,這能不讓老娘愁白了頭發嗎?
但說了歸齊還是錢的問題。如果他郭存先手里有錢,就可以直接從南邊給兄弟買個媳婦。把媳婦給他送進屋,來上個生米煮成熟飯,不管他愛不愛說話還不都得過日子。所以郭存先下狠心,趁這個冬天必須抓撓一點錢。明年打發妹妹出閣以后,盡可能地再蓋起兩間新房,該自己做的全做好,老娘就該省心了。說不定用新房子就能給存志換個媳婦。可到哪里去抓撓錢呢?又怎么個抓撓法呢?
再想出去耍手藝是不大可能了,從上邊貫下來一個新名詞,管農民私自外出搟氈叫“盲流”,抓住要按重罪論處。重到什么程度?罰掉個人乃至全家的糧食指標。這年月扣了指標就等于不給飯吃,不跟判死刑一樣嗎?如果不想當“盲流”被抓,就得有證明信,想要出公社,就得帶著村上的證明到公社開信。想要出縣,就得帶著村里和公社的兩級證明到縣里換信……現在這種狀況村里不可能給他開證明信。即便村里肯開恩,上邊的兩關他也過不去。然而一過了年就又要修水庫,他就更動不了了。能想轍的就是年前年后這一個多月,既然出不去就得想出不去的辦法。其實家里眼下也離不開他,雪珍帶著孩子,老娘年歲越來越大,存志又是這個樣子……難道就真的被活活憋死?
郭存先可不是那種能被尿憋死的人,越難他就越有主意。想到辦法后先給王順寫信約定好,他選的是一個辛店有集的日子,并提前告訴歐廣明、劉玉成、金來喜分別到辛店集上碰頭。因為郭家店的人都喜歡到近便的老東鄉趕集,不習慣走十幾里地趕辛店的集,郭存先偏要選擇辛店就是不想碰上熟人。
他們在集上碰面后找了個清靜好說話的地方,郭存先要了五個鍋餅,外饒了五大碗熱水,金來喜急赤白臉地搶著替他付了錢。待大家都穩住了神以后,郭存先指著王順先把他介紹給大伙兒,這是我兄弟,我跟他是過命的。前些年大家都正餓得不行的時候,我在外邊掙的糧食和錢,都是王順兄弟給我往家里送,沒少過一把棒子一分錢。今兒個找了你們哥兒幾個,也是可以跟我換命的,就想跟你們商量一件能賺錢的事。我說完之后愿意干的就干,不愿意干的也沒關系。
其他幾個人心里早就猜到了會有好事,個個興奮異常,都催他快說出到底是嘛買賣?
郭存先卻不像別人那般興奮沖動,反而顯得格外嚴肅:“這兩天我一直在蛤蟆窩里轉悠,里面長了滿洼的好葦子。明年一修水庫這些葦子就白糟蹋了,也許還嫌它取土方礙事,先放一把火燒了它。這么多年來蛤蟆窩的葦子也都是自生自爛,誰要蓋房去割一點,或者弄點回家燒火,都沒關系。可是你真要組織幾個人,拉開架勢割了去換錢,那可能就是個事兒了。這種事說大可大,說小可小,現在的農民都窮瘋了嘛。不瘋怎么叫真窮?沒有主的葦子割點活命能犯什么法!蛤蟆窩的葦子說沒主還真沒主,但凡是沒主的就是國家的,有時候國家的東西還真就是不拿白不拿。我想干的就是這件事,王順兄弟已經找好了大車,他負責運送,也找好了買主。我們只管割,割完打成捆,裝到車上就不管了,第二天裝葦子的時候拿錢,三一三十一有一個人算一份,大家平分。一車少說也賣個百八十的,干上幾次明年的日子就不愁了……”郭存先突然停下不講了,就著熱水大口咬鍋餅。
其他人也都不吭聲,只管低著頭啃自己手里的鍋餅,每個人卻都在心里掂掇這件事的分量,想的也可能是同一個問題,萬一犯了事怎么辦?郭存先有意給大家時間,就是要讓每一個人都在腦子里打好自己的小九九,免得將來真出了事后悔。等到鍋餅快吃完了,郭存先才宣布紀律:“現在誰也不許說話,無論你心里想干或不想干都別說出來,不想干的就當是趕趟集,我嘛也沒說,你嘛也沒聽見。想干的今兒個晚上十點鐘到蛤蟆窩北道找我,帶一把大鐮,磨快了,記住只帶一把大鐮就行。大車就停在北道上,我是一定會去的,就我一個人也要干。還有一條,無論你干不干,都不要跟家里人說,只許咱們幾個知道就行了。”
他這一不讓大伙兒當場表態,那幾個人立刻都松了一口氣,回到家還有時間可以從長再考慮這件事。但每個人心里都為郭存先這一招叫絕,不許大家說話,誰干誰不干相互就都不知道了。用不著相互商量,誰也不影響誰,不管選擇哪一種都純粹是自己的決定,將來不落埋怨。幾個漢子從心里賓服郭存先,這才是當頭的料,以后一準能干成點事。再看他找的這幾個人,只論交情不管成分,成分高的人只會更感激他的信任,這年頭能交下幾個過心的朋友也是一種依靠,一種安全。其實成分越高的人嘴越嚴實,越靠得住,因為一旦出了事,什么罪責都要扣到他們身上。
臨收場的時候郭存先還想再啰嗦幾句:“我最后再講個小故事,咱們就散伙回家。那是《隋唐演義》上的事,單雄信被唐太宗抓住后要砍頭,他的好朋友徐世向唐太宗求情,唐王不準。徐世知道單雄信必死無疑了,就到刑場為朋友送行。他見了單雄信二話不說,撩開衣服抽出刀,噌地就是一下子,從自己身上割下一塊肉,雙手舉到單雄信眼前。兄弟,我沒能救下你,但你我兄弟一場,應該同死,可你走后我還有事要辦,就請你先把我的肉吞了,表明我跟著你一塊死了,還會一起化成土。將來要轉世再做人,還在一起做好兄弟!”
整個蛤蟆窩沒有一點光亮,大東洼里的深夜黑得瓷實。連續三年大澇,蛤蟆窩水足,成全了這一洼好葦子,在夜風中搖蕩,發出沙啦啦、沙啦啦令人毛骨悚然的響聲。對于割蘆葦的四五個漢子來說,這黑夜卻像白天一樣透亮,他們仿佛什么都看得見,絲毫不影響干活兒的節奏和速度。做賊就要有賊眼,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必用眼,靠的是心,是膽兒。夜越黑,蛤蟆窩葦蕩里的響聲越瘆人,他們心里反而越踏實,手底下也越利索,左手這么一薅,右手這么一鐮,刷、刷,喀嚓……差不多就等于一角錢到手了。
他們已經干過四個夜晚了,運氣不錯正趕上風大云暗的陰沉夜,老北風像刀片一樣劃著他們的臉,他們卻全無感覺,身上還熱得冒汗。只有那個負責打捆的人,頭發梢兒老是挓挲著,耳朵支棱著,格外警覺,時不時地要拿眼掃一下四周,塌下心聽一聽。
忽然,他們中的一個發現南邊有光亮朝這兒動彈,便小聲驚叫起來:“不好!存先,村子里有人來了。”
刷啦——鐮刀全停住了。他們向郭家店的方向仔細張望。
這會是誰?
除去藍守坤沒別人,這兩天他好像聞到點味兒,私下打聽過咱們。
要是他一個人就好辦……
好辦?他才不好辦哪!
不對,還有兩三把電棒哪,來的人不少……
郭存先低聲吩咐大家:“聽著,都帶好各自的家什兒,可別丟下讓他們拿到證據。咱們從蛤蟆窩的后邊繞個大彎子回家,千萬不能讓他們看見。回家后把錢藏好了,這段時間誰也不能花錢,死也不許透了風,其他的事都由我頂著。”
一陣沙沙啦啦,幾個人拿著鐮刀,提著扁擔,抽身鉆進了葦蕩。有個人緊張得挪不動腿,越動不了就越緊張,想抽根煙壯壯膽,刺啦劃著了火柴,郭存先怒吼一聲:“誰?你想干嗎?”那人手一哆嗦火柴掉到干葦子上,“嘭”的一聲火苗子就起來了……
郭存先躥回來一把拉上他就向外跑。早已干透的葦蕩順風燒了起來,劈劈啪啪像放鞭炮,火勢由小變大,火苗由低變高,很快就躥出了葦子梢兒。風助火勢,火助風威,呼呼怪叫,嘭嘭亂響,火勢越燒越旺,火面越燎越大,剎那間把黑夜燒出來一個大洞,濃煙夾裹著葦子灰,擰著旋兒打著滾兒地飄向深深的夜空。
待那些想抓偷割葦子的人趕到,蛤蟆窩已經變成了火海。他們喊叫著奔過來,又被火焰逼得不得不掉頭往回退……為首的果然是郭家店治保主任藍守坤,還帶來五個民兵。這時候就是帶來一個團也沒有用了,干葦子著了火,干瞪眼看著沒法救……
藍守坤跺著腳地罵呀,這幫狗日的,準是郭大斧子干的,別人沒這個膽兒!
有人嘟囔,可怎么證明呢?偷葦子的人連個影兒都沒看到,蛤蟆窩只剩下一窩葦子灰,他們紅口白牙的死不認賬怎么辦?
那也不能便宜了他們!藍守坤立馬派人到公社和縣里報告,讓領導們帶著人快下來,他要趕緊回村掏窩,不能讓那些人跑了。
蛤蟆窩的大火燒紅了半邊天,周圍的村子里都能看得到。有睡覺靈醒的人一咋呼,成天閑得光剩下睡覺都快睡傻了的人,還能不爬起來看熱鬧?
等藍守坤心急火燎地趕回郭家店,北村口已經站著黑糊糊一大群看火光的人。拔脖子蹺腳,嘁嘁喳喳,有罵大街的,有起哄叫好的,一見藍守坤正是從著火的方向跑回來,就有人嘻不溜秋甩閑腔:“是藍主任哪,這么好的葦子你燒了它干嗎?”
“是啊,國家若是不要,讓咱們割點不也好嘛。”
藍守坤正一肚子邪火沒處撒:“誰燒的?我正在抓這個放火的!”
他在人群里扒拉過來扒拉過去,舉著手電筒挨個照臉……
村民們繼續罵罵咧咧:這蛤蟆窩自古就是附近這幾個村子的,趕上鬧大水葦子長好了,也是大伙兒的。自從一入社葦子也姓公了,姓了公也就沒人管了。今年又說將蛤蟆窩修成水庫,當頭的上嘴唇跟下嘴唇一碰,葦子又成縣上的了,歸了縣上你縣上倒是管好啊,就讓它這么點了天燈啊?
藍守坤沒有在人堆里找到他想找的人,覺得自己猜對了,偷葦子的人不敢回村,或想回還沒有來得及回來。他要趕快到那些人家里去查一查,如果家里也沒有他們,那就好辦了,深更半夜跑出去還能干什么好事?保準一審就都得禿嚕出來。
擒賊先擒王,他帶著民兵直奔四隊郭存先的家。在門上砸了好半天,才聽到屋里有動靜,又等了一會兒門打開了,郭存先兩眼躲閃著藍守坤的手電筒,顯得還迷迷瞪瞪,上身光膀子披著大棉襖,下身只穿著個褲衩,趿拉著鞋,右手提著那把砍棺材的斧子:“誰呀?半夜三更的怎么了?”
藍守坤打個愣,一見真是郭存先竟還沒有準備好詞兒:“你……剛才干什么去了?”
“睡覺啊,深更半夜的還能干什么?”
“蛤蟆窩著火了,你不知道?”
“啊?你是想叫我招呼人去救火?”
“有人舉報是你帶人偷葦子,被人抓的時候放了火。”
“我操你八輩兒祖宗!我還舉報是你放的火哪,你就是想鬧事,要借著整人立功當書記。”
“我操你祖宗,敢讓我們進去搜嗎?”
郭存先把手里的斧子一橫:“敢!深更半夜的,你想行兇我就敢劈了你!”
藍守坤很橫:“我一個治保主任還搜不了你的家?”
“你一個治保主任算個屁?我一沒犯法,二沒犯錯,你憑什么說搜就搜?我還想到你們家去搜搜哪,行嗎?”郭存先挺愣,一個門里一個門外生生地僵住了。
藍守坤心里也打鼓,嘴上還得硬挺著:“我要非搜不可呢?”
“行啊,但話得說明白,你只要在我的家里搜出一根葦子,我聽憑你處治。如果搜不出來呢?我就帶人到你們家搜,我敢打包票一準能搜出你放火燒葦子的證據。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