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袁世凱留下的爛攤子(3)
- 段祺瑞政權:民國史軍閥篇
- 唐德剛
- 3616字
- 2016-06-02 15:59:05
回避制與監察制
漢制郡太守屬官率由太守自本郡察舉孝廉方正之士為之,統謂之“郡吏”;然他郡非本郡人不得為郡吏。以故太守承命出典一方,不過率本郡人民為治。因此下聞易于上達,舉直錯枉,施政得宜。郡太守則一本中央政令為治,有專殺之權,總攬政綱,導民為治。權至重,位亦等。故其屬吏雖率為本郡人,亦不敢阿黨蒙蔽,致使太守有運用不靈之弊也。
是故一郡之軍政財大權,率操諸太守一人,則地方政治之良窳端賴乎太守一人。一郡治亂之責,亦由太守一人是問矣。因之地方之監察機關,亦專察太守一人。漢代之地方監察官為“刺史”。刺史之官品(秩)次于太守,僅六百石;然權責至重,專以刺舉太守過失為事;太守有功,亦得奏褒。一般職責是“奉詔條察州”,非條所問,即不省,劃定刺史監察權限,不得逾越。所謂詔條凡六,即:“一條,強宗豪右田宅逾制,以強凌弱,以眾暴寡。二條,二千石不奉詔書遵承典制,倍(背)公向私,旁詔守利,侵漁百姓,聚斂為奸。三條,二千石不恤疑獄,風厲殺人,怒則任刑,喜則淫賞,煩擾刻暴,剝截黎元,為百姓所疾,山崩石裂,祅祥訛言。四條,二千石選署不平,茍阿所愛,蔽賢寵頑。五條,二千石子弟恃怙榮勢,請托所監。六條,二千石違公下比,阿附豪強,通行貨賂,割損正令也。”(見《前漢書·百官公卿表》顏師古注)
試觀此六條所定,即為專察太守,六條以外不舉。刺史如越俎代庖,超出六條范圍,往往得罪,故刺史不察“黃綬”(黃綬秩在二千石下)。蓋太守屬官選罷之權既率操諸太守,其功過賢愚,既有“功曹”、“督郵”等為之考績,則屬官有罪,太守自不能辭其咎。如西漢宣帝時,涿郡太守嚴延年即以察舉不實貶秩。故刺史但集中注意力監察太守,而無干預地方政治之弊。
且刺史無定治所。官署所至,隨遇而安。蓋株守一隅既易受蒙蔽,且與郡太守私人間接觸過密,亦難免發生個人恩怨,而流于舉刺不實也。刺史不時巡行以聽取民意;每歲復于秋分時作定期巡行,以便人民欲有控訴而有所期待也。刺史既專為監察太守而置,以一刺史之彈劾或褒奏即可決定一郡太守之黜陟,不若今日之監察使欲有所舉措,必須三人聯署始發生效力也。
故漢之刺權至重矣。然官階則至卑,秩不過六百石。以六百石之小官而專以彈劾二千石之封疆大吏為事,則其行使職權時之兢兢業業,亦可想見,如是則庶不致有刺舉不實之處。蓋位卑則不濫行其權,職重則可專行其政也(引顧亭林《日知錄》語)。正即以其官階低,而職在專打老虎不捕蒼蠅,故刺史既有其自尊心,復可啟發犧牲精神;故能遇事不逃避,不塞責。以故漢代中央對地方官吏之考績,率一聽刺史之報告以為斷。
其外中央朝廷復不時派遣大員巡行郡國,訪問民間疾苦,以補刺史之不足。是為漢代之地方監察制度。
人權人格與人民參政
吾人研究漢代地方政治制度,固知其創制之完備與用意之深遠矣。然猶不特此也。制度之優良固可補人事之不足,然漢代地方行政之基本原則,及其人事制度之完善,則尤有足多者。西漢中興令主孝宣帝曾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見《前漢書·元帝本紀》)三者并用,換言之,即厲行法治,而不傷儒道雍容的精神。以儒道調和法治,故漢代政風至為純正。漢武帝時董仲舒輩即首倡以經術飾吏事。至宣帝時懲武帝之嚴酷,政重寬和。故漢宣帝時之政治風氣,尤為高雅清正。官場陋習甚微。
后世之言法治者,政府官吏上下之間,但有法定的關系。在上者恒恃法以繩下;在下者至多亦不過守法免過而已,彼此之間,無精神上的聯系。以故居高位者每至運用其政治地位,辭嚴色厲,奴役屬僚;居下者亦易流于敷衍公事以取悅長官為能事,而恬不以為恥;甚或承奉長官顏色,用招恩寵。即有賢者,亦難免失其敬業樂群之心腸。但求無過而已,不能發揮其最大的工作效能。以故官吏上下之關系,如非劃若鴻溝,即侵幸阿黨。流風所至,清正之士每視從政為畏途,而戒懼斂足。如此則國家行政場合遂為宵小征逐之鄉矣。
而漢制則不然。漢法雖嚴,然官吏上下之間的關系則一以“禮”為紀綱。上下之間除有法定的關系之外,復以“禮”維系之。長官屬僚,職分主屬,而禮同賓主。長官以師長態度以遇僚屬。而屬僚之與長官則行師弟子禮,上下以揖讓相處,無后世之官僚惡習。故以一代大智大賢,無傷于屈為小吏。雖處至卑之位而能安之若素,良有以也。試觀即漢代丞相府屬官之與丞相,亦僅行師弟子禮,白錄不拜。丞相有事于屬僚,亦稱“請”,而不曰“召”。屬吏有過,司監察者據以報丞相,丞相親按之,如三日不白其冤,即暗示所控屬實。被控者即自行引退,絕無傷于個人人格之尊嚴。務使被控者內心感愧,啟發其良心,而冀其知恥也。蓋雖為大圣大賢,不能無過,如偶一不慎遂受難堪之侮辱,則氣節之士,將視補吏為畏途;而不肖者,則日久亦恬然受之不以為恥矣。
丞相府猶且如此,則郡太守、縣令長更無待言矣。是故太守出典一方,率以禮聘當地俊彥為郡吏。如西漢孫寶為京兆尹,征名士侯文為吏不應,寶乃遇之以賓禮,與之為布衣交,時人美之。故漢代太守之征聘郡吏也,直同在位者之“趨士”,因之側身官府者多引以為榮,非同在下者之“慕勢”也。故一郡名流歸之如水之就下也。以故官府之所在即是一郡名流薈萃之所。上下之間以禮讓相維系,以法令為依歸,在下者不卑不亢;居上者不縱不抑。后世失之,遂流為官場逢迎之儀式矣。
節要而言之,禮治與法治相互為用,則禮治不致流于頹滯;而法治亦不致流于冷酷,故能政風穆穆,而政府與人民之間亦庶幾無截然之鴻溝也。以故西漢郡守雖如黃霸、龔遂之寬和,而吏無驕縱不法之習;即如嚴延年之酷,而屬僚亦不乏良吏,良有以也。至后世此風漸頹,晉陶淵明乃有折腰之嘆矣。
再者,漢代地方政治之特點,更以其富有民治之精神也。試觀太守受策出典一方,儼然唯我獨尊矣。然漢制非本郡人不得為郡吏。故太守隸屬諸曹,率由本郡士民任之,佐治其郡,是不啻以其民治其地,而由太守總其成。郡丞統領后曹為幕僚長,率百僚佐太守為治。以本郡人參太守幕府。既如以“科員政治”目之,則負一郡之實際之政治運作;而既以同郡人組成太守府“后曹”,則不啻為一變相之參議會也。且復以學有專長之士組“議曹”,佐太守議郡政之得失,直是一專家委員會,作太守之顧問機關,太守但秉中央政令,維系對中央關系,擘畫大計,總其成耳。故漢代的地方政治能得乎民治之長,而不致失其向心力也。
其縣政亦復如是,縣吏既出諸察舉,更有所謂“三老”、“孝悌”、“力田”者,皆一縣年高德劭之士。與縣丞尉以事相教,議政治得失,是亦不啻一參議會也。是亦漢代政治之特點,不幸傳至后世則變質矣。
漢制為后世所不及
今日試一回顧我國政治制度之沿革,莫不祖述漢制。流變二千年,舉凡中央地方之設官升職,幾皆不脫兩漢制之范疇。且后世因襲漢制,往往失其原意而流弊滋生者。蓋后人之因襲漢制也,有但取形式,而忽略其用意者。或有模仿其用意,而失其人治之精神者,幾經流變則變質矣。
試觀漢代之實兩級地方政治,太守出典一方,中央即付以專治一方軍法政財之大權,及選舉進賢之責,獨掌士子上進之途,有專殺之權,集一切大權于一身,儼然一土皇帝。然行之百年,不特流弊絕少,且治績斐然者,實有賴于監察制度,與人民參政制度之得法也。刺史不干涉地方行政,實行其超然監察制,且專以監察郡太守為事,故行政與監察對峙,各自發揮其最高效能,而無相互牽制之弊。
且人民與政府之間無截然鴻溝,以其地之民而治其地。如郡縣屬吏,對行政長官,既可作積極之佐治,復可作消極之監督。既為負實際責任之政府官吏,復為變相的參議員,負有行政、監察、建議的多重意義,故于一郡縣之行政得失,所見尤深。即有建議,亦不至于流之空洞;而興利革弊亦能便捷從事。試以之與今日民主政治之地方人民參議會制,作一比較,正不知其孰得孰失也。而郡太守一秉中央為治之原則,以其民,治其地,而總其成。長官幕僚相互依賴,故地方既不致失其向心力;郡守亦不得以政入私門而劉公得道,雞犬升天也。
而維系此優良的政治制度,自亦有賴于為政得人;而為政得人,端賴乎政風之高雅清正,而漢代政治即能充分表現其雍容儒雅之政風。上下一以禮為紀綱。居上者,既作之君,復作之師。不以位高權重而倨傲;居下者,既為之佐,復為之賓,揖讓相處,不以居下為卑賤,以故政風高雅,無后世官場之陋習。以故郡守一旦征辟,則名流節士歸之。雖微人皂吏衙役,亦能不失純正。以故但有賢明在位,不親小事,亦可一郡大治。如兩漢知名之士,每多為毫無行政經驗之匹夫,然一經政府征辟作不次之遷,亦有擢為郡守,一郡竟能大治者,良以此故。后世相傳有所謂“臥治”為美談者,良非史家專美之辭也。及觀乎后世之政治場合,一味以官術相尚者,能無慨然。
竊以兩漢之盛,基于民生之安定富庶,政治修明實為民生之本,而地方行政尤為國政之基。或謂兩漢政治頭重腳輕,實則漢代中央政局,雖仍限于帝制政府寡頭政制之格局,而其地方政治組織與運作,卻于無形中早開民主政治之先河也。
原載于民國三十一年(1942)12月13日及15日的重慶版
《中央日報·掃蕩報》聯合版,“學海副刊”
本文小標題為作者所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