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余德(4)
- 聊齋志異(中國古典文學名著)
- (清)蒲松齡
- 4692字
- 2016-07-23 16:01:08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擲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而翁歸,自與汝復算耳。”兒涕而去。未幾而成歸,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為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個復聊賴。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復蘇。夫妻心稍慰。但見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敢復究兒;自昏達曙,目不交睫。
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舉,則又超忽而躍。急趁之。折過墻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衿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拼搏一笑,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龁敵領。少年大駭,急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斗,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悅,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悅,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悅,免成役。又囑學使,俾人邑庠。由此以善養蟲名,屢得撫軍殊寵。后歲余,成子精神復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賚成,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之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揚揚。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兗間,漸集于沂,沂令憂之。退臥署幕,夢一秀才來謁,峨冠綠衣,狀貌修偉,自言御蝗有策。詢之,答云:“明日西南道上,有婦跨碩腹牝驢子,蝗神也。哀之,可免,”令異之。治具出邑南。伺良久,果有婦高髻褐帔,獨控老蒼衛,緩蹇北度。即燕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驢不令去。婦問:“大夫將何為?”令便哀懇:“區區小治,幸憫脫蝗口。”婦曰:“可恨柳秀才饒舌,泄吾密機。當即以其身受,不損禾稼可耳。”乃盡三卮,瞥不復見。后蝗來,飛蔽天日,然不落禾田,但集楊柳,過處柳葉都盡。方悟秀才柳神也。或云:“是宰官憂民所感。”誠然哉。
水災
康熙二十一年,苦旱,自春徂夏,赤地無青草。六月十三日,小雨,始有種粟者。十八日大雨沾足,乃種豆。一日,石門莊有老叟,暮見二牛斗山上,謂村人曰:“大水將至矣。”遂攜家播遷,村人共笑之。無何,雨暴注,徹夜不止,平地水深數尺,居廬盡沒。一農人棄其兩兒,與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視村中,已為澤國,并不復念及兒矣。水落歸家,見一村盡成墟墓。入門視之,則一屋獨存,兩兒并坐床頭,嬉笑無恙。或謂夫妻之孝報云。此六月二十二日事。
康熙三十四年,平阻地震,人民死者十之七八。城郭盡墟,僅存一屋,則孝子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子嗣無恙,誰謂天公無皂白耶?
諸城某甲
學師孫景夏先生言:其邑中某甲者,值流寇亂,被殺,首墜胸前。寇退,家人得尸,將舁瘞之。聞其氣縷縷然;審視之,咽不斷者盈指,遂扶其頭,荷之以歸。經一晝夜始呻,以匕箸稍稍哺飲食,半年竟愈。又十余年,與二三人聚談,或作一解頤語,眾為哄堂;甲亦鼓掌。一俯仰間,刀痕暴裂,頭墮血流。共視之,氣已絕矣。父訟笑者,眾斂金賂之,又葬甲,乃解異史氏曰:“一笑頭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頸連一線而不死,直待十年后成一笑獄,豈非二三鄰人負債前生者耶?”
庫官
鄒平張華東公,奉旨祭南岳,道出江淮間,將宿驛亭。前驅白:“驛中有怪異,宿之,必致紛紜。”張弗聽。宵分,冠劍而坐。俄聞韋華聲入,則一斑白叟,皂紗黑帶,怪而問之。叟稽首曰:“我庫官也。為大人典藏有日矣。幸節鉞遙臨,下官釋此重負。”問:“庫存幾何?”答言:“二萬三千五百金。”公慮多金累綴,約歸時盤驗。叟唯唯而退。
張至南中,饋遺頗豐。及還,宿驛亭,叟復出謁。及問庫物,曰:“已撥遼東兵餉矣。”深訝其前后之乖。叟曰:“人世祿命,皆有額數,錙銖不能增損。大人此行,應得之數已得之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張乃計其所獲,與所言庫數適相吻合。方嘆飲啄有定,不可以妄求也。
酆都御史
酆都縣外有洞,深不可測,俗呼閻羅天子署。其中一切獄具,皆借人工,桎梏朽敗,輒擲洞口,邑宰即備新者易之,經宿失所在。供應度支,載之經制。
明有御史行臺華公,按及酆都,聞其說,不以為信,欲人洞以決其惑,人輒言不可。公弗昕,秉燭而入,以二役從。深抵里許,燭暴滅。視之,階道闊朗,有廣殿十余間,列坐尊宮,袍笏儼然;惟東首虛一坐。尊官見公至,降階而迎,笑問曰:“至矣乎?別來無恙否?”公問:“此何處所?”尊官曰:“此冥府也。”公愕然告退。尊官指虛坐曰:“此為君坐,那可復還。”公益懼,固請寬宥。尊官曰:“定數何可逃也?”遂檢一卷示公,上注云:“某月日,某以肉身歸陰。”公覽之,戰栗如濯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流涕。俄有金甲神人,捧黃帛書至。群拜舞啟讀,已,乃賀公曰:“君有回陽之機矣。”公喜致問。曰:“適接帝詔,大赦幽冥,可為君委折,原例耳。”乃示公途而出。數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將軒然而人,赤面長髯,光射數尺。公迎拜而哀之。神人曰:“誦佛經可出。”言已而去。公自計經咒多不記憶,惟《金剛經》頗曾習之,遂乃合掌而誦,頓覺一線光明,映照前路。忽有遺忘之句,則眼前頓黑;定想移時,復誦復明。乃始得出。其二從人,則不可問矣。
龍無目
沂水大雨,忽墮一龍,雙睛俱無,奄有余息。邑令公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又為設野祭。猶反復以尾擊地,其聲塥然。
狐諧
萬福,字子祥,博興人也。幼業儒。家少有而運殊蹇,行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鄉中澆俗,多報富戶役,長厚者至碎破其家。萬適報充役,懼而逃,如濟南,稅居逆旅。夜有奔女,顏色頗麗。萬悅而私之,請其姓氏。女自言:“實狐,但不為君祟耳。”萬喜而不疑。女囑勿與客共,遂日至,與共臥處。凡日用所需,無不仰給于狐。
居無何,二三相識,輒來造訪,恒信宿不去。萬厭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實告客。客愿一睹仙容。萬白于狐。狐謂客曰:“見我何為哉?我亦猶人耳。”聞其聲,歷歷在目前,四顧即又不見。客有孫得言者,善誹謔,固請見,且謂:“得聽嬌音,魂魄飛越,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曰:“賢哉孫子!欲為高曾母作行樂圖耶?”諸客俱笑。狐曰:“我為狐,請與客言狐典,頗愿聞之否?”眾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輒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門戶蕭索。主人大憂,甚諱言狐。忽有一遠方客自言異國人,望門休止,主人大悅。甫邀入門,即有途人陰告曰:‘是家有狐!’客懼,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臥,見群鼠出于床下。客大駭,驟奔,急呼:‘有狐!’主人驚問。客怨曰:“狐巢于此,何誑我言無?”主人又問:“所見何狀?”客曰:“我今所見,細細幺麼,不是狐兒,必當是狐孫子。”言罷,座客為之粲然。孫曰:“既不賜見,我輩留宿,宜勿去,阻其陽臺。”狐笑曰:“寄宿無妨,倘小有迕犯,幸勿滯懷。”客恐其惡作劇,乃共散去。然數日必一來,索狐笑罵。狐諧甚,每一語,即顛倒賓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戲呼為“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座,上設一榻屈狐。狐辭不善酒。咸請坐談,許之,酒數行,眾擲骰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會當飲,戲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暫借一觴。”狐笑曰:“我故不飲。愿陳一典,以佐諸公飲。”孫掩耳不樂聞,客皆言曰:“罵人者當罰。”狐笑曰:“我罵狐何如?”眾曰:“可。”于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著狐腋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大臣以狐對。王言:‘此物生平未嘗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一主客又復哄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縱雌流毒若此?”狐曰:適一典,談猶未終,遂為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曰:‘此馬之所生。’又大異之。使臣曰:‘中國馬生騾,騾生駒駒。’王細問其狀。使臣曰:“馬生騾,乃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舉坐又大笑。眾所不敵,乃相約:后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頃之,酒酣。孫戲謂萬曰:“一聯請君屬之。”萬曰:“何如?”孫曰:“妓女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合座屬思不能對。狐笑曰:“我有之矣。”眾共聽之。曰:“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四座無不絕倒。孫大恚曰:“適與爾盟,何復犯戒?”狐笑曰:“罪誠在我。但非此,不成確對耳。明旦當設席,以贖吾過。”相笑而罷。狐之詼諧,不可殫述。
居數月,與萬偕歸。及博興界,告萬曰:“我此處有葭莩親,往來久梗,不可不一訊。日且暮,與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萬詢其處,指言:“不遠。”萬疑前此故無村落,姑從之。二里許,果見一莊,生平所未歷。狐往叩關,一蒼頭出應門。入則重門疊閣,宛然世家。俄見主人,有翁與媼,揖萬而坐,列筵豐盛,待萬以姻婭,遂宿焉。狐早謂曰:“我遽偕君歸,恐駭聞聽。君宜先往,我將繼至。”萬從其言,先至,預白于家人。未幾,狐至,與萬言笑,人盡闖之,而不見其人。逾年,萬復事于濟,狐又與俱。忽有數人來,狐從與語,備極寒暄。乃語萬曰:“我本陜中人,與君有夙因。遂從爾許時。今我兄弟至矣,將從以歸,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雨錢
濱州一秀才,讀書齋中。有款門者,啟視,則皤然一翁,形貌甚古。延之人,請問姓氏。翁自言:“養真,姓胡,實乃狐仙。慕君高雅,愿共晨夕。”秀才故曠達,亦不為怪,遂與評駁今古。翁殊博洽,鏤花雕績,粲于牙齒,時抽經義,則名理湛深,尤覺非意所及。秀才驚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析翁曰:“君愛我良厚。顧我貧若此,君但一舉手,金錢宜可立致。何不小周給?”翁默然,似不以為可。少問,笑曰:“此大易事。但須得十數錢作母。”秀才如其請。翁乃與共人密室中,禹步作咒。俄頃,錢有數十百萬,從梁間鏘鏘而下,勢如驟雨,轉瞬沒膝;拔足而立,又沒踝,廣丈之舍,約深三四尺已來。乃顧語秀才:“頗厭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揮,錢即畫然而止。乃相與扃戶出。秀才竊喜,自謂暴富。頃之,入室取用,則滿室阿堵物皆為烏有,惟母錢十余枚寥寥尚在。秀才失望,盛氣向翁,頗懟其誑。翁怒曰:“我本與君文字交,不謀與君作賊!便如秀才意,只合尋粱上君交好方得,老夫不能承命。”遂拂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