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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金世成(5)

胡四姐

尚生,泰山人,獨居清齋。會值秋夜,銀河高耿,明月在天,徘徊花陰,頗存遐想。忽有一女子逾垣來,笑曰:“秀才何思之深?”生就視,容華若仙,驚喜擁人,窮極狎呢。自言:“胡氏,名三姐。”問其居第,但笑不言。生亦不復置問,惟相期永好而已。自此,臨無虛夕。

一夜,與生促膝燈幕,生愛之,矚盼不轉。女笑曰:“眈眈視妾何為?”曰:“我視卿如紅藥碧桃,即竟夜視,不為厭也。”三姐曰:“妾陋質,遂蒙青盼如此,若見吾家四妹,不知如何顛倒。”生益傾動,恨不一見顏色,長跽哀請。逾夕,果偕四姐來。年方及笄,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嫣然含笑,媚麗欲絕。生狂喜,引坐。三姐與生同笑語,四姐惟手引繡帶,俯首而已。未幾,三姐起別,妹欲從行。生曳之不釋,顧三姐曰:“卿卿煩一致聲。”三姐乃笑曰:“狂郎情急矣;妹子一為少留。”四姐無語,姊遂去。

二人備盡歡好,既而引臂替枕,傾吐生平,無復隱諱。四姐自言為狐。生依戀其美,亦不之怪。四姐因言:“阿姊狠毒。業殺三人矣,惑之,罔不斃者。妾幸承溺愛,不忍見滅亡,當早絕之。”生懼,求所以處。四姐曰:“妾雖狐,得仙人正法,當書一符粘寢門,可以卻之。”遂書之。既曉,三姐來,見符卻退,曰:“婢子負心,傾意新郎,不憶引線人矣,汝兩人合有夙分,余亦不相仇,但何必爾?”乃徑去。

數日,四姐他適,約以隔夜。是日,生偶出門眺望,山下故有檞林,蒼莽中,出一少婦,亦頗風韻,近謂生曰:“秀才何必日沾沾戀胡家姊妹?渠又不能以一錢相贈。”即以一貫授生,曰:“先持歸,貰良醞,我即攜小肴饌來,與君為歡。”生懷錢歸,果如所教。少間,婦果至,置幾上燔雞、咸彘肩各一,即抽刀子縷切為臠;釃酒調謔,歡洽異常。繼而滅燭登床,狎情蕩甚。既曙始起。方坐床頭,捉足易舄,忽聞人聲,傾聽,已入帷幕,則胡姊妹也。婦乍睹,倉惶而遁,遺舄于床。二女遂叱曰:“騷狐。何敢與人同寢處?”追去,移時始反。四姐怨生曰:“君不長進,與騷狐相匹偶,不可復近。”遂悻悻欲去。生惶恐自投,情詞哀懇。三姐從旁解免,四姐怒稍釋,由此相好如初。

一日,有陜人騎驢造門曰:“吾尋妖物,匪伊朝夕,乃今始得之。”生父以其言異,訊所由來。曰:“小人日泛煙波,游四方,終歲十余月,常八九離桑梓,被妖物蠱殺吾弟。歸甚悼恨,誓必尋而殄滅之,奔波數千里,殊無跡兆。今在君家,不剪,當有繼吾弟而亡者。”時生與女密邇,父母微察之,聞客言,大懼,延入,令作法。出二瓶,列地上,符咒良久。有黑霧四團,分投瓶中。客喜曰:“全家都到矣。”遂以豬脬裹瓶口,緘封甚固。生父亦喜,堅留客飯。生心惻然,近瓶竊視,聞四姐在瓶中言曰:“坐視不救,君何負心?”生益感動,急啟所封,而結不可解。四姐又曰:“勿須爾,但放倒壇上旗,以針刺脬作空,予即出矣。”生如其請。果見白氣一絲,自孔中出,凌霄而去。客出,見旗倒地上,大驚曰:“遁矣。此必公子所為。”搖瓶俯聽,曰:“幸止亡其一。此物合不死,猶可赦。”乃攜瓶別去。

后生在野,督傭刈麥,遙見四姐坐樹下,生近就之,執手慰問。且曰:“別后十易春秋,今大丹已成。但思君之念未忘,故復一拜問。”生欲與偕歸。女曰:“妾今非昔比,不可以塵情染,后當復見耳。”言已,不知所在。

又二十余年,生適獨居,見四姐自外至。生喜與語。女曰:“我今名列仙籍,本不應再履塵也。但感君情,敬報撤瑟之期。可早處分后事,亦勿悲憂,妾當度君為鬼仙,亦無苦也。”乃別而去。至日,生果卒。尚生乃友人李文玉之戚好,嘗親見之。

祝翁

濟陽祝村有祝翁者,年五十余,病卒。家人人室理缞绖,忽聞翁呼甚急。群奔集靈寢,則見翁已復活,群喜慰問。翁但謂媼曰:“我適去,拚不復返。行數里,轉思拋汝一副老皮骨在兒輩手,寒熱仰人,亦無復生趣,不如從我去。故復歸,欲偕爾同行也。”咸以其新蘇妄語,殊未深信。翁又言之。媼云:“如此亦復佳,但方生,如何便得死?”翁揮之曰:“是不難,家中俗務,可速作料理。”媼笑不去。翁又促之。乃出戶外,延數刻而入,紿之曰:“處置安妥矣。”翁命速妝,媼不去,翁催益急。媼不忍拂其意,遂裙妝以出,媳女皆匿笑。翁移首于枕,手拍令臥。媼曰:“子女皆在,雙雙挺臥,是何景象?”翁捶床曰:“并死,有何可笑?”子女輩見翁躁急,共勸媼姑從其意。媼如言,并枕僵臥。家人又共笑之。俄視,媼笑容忽斂,又漸而兩眸俱合,久之無聲,儼如睡去。眾始近視,則膚已冰而鼻無息矣。試翁亦然,始共驚怛。康熙二十一年,翁弟婦傭于畢刺史之家,言之甚悉。

異史氏曰:“翁其夙有畸行與?泉路茫茫,去來由爾,奇矣。且白頭者欲其去,則呼令去,抑何其暇也。人當屬纊之時,所最不忍訣者,床頭之呢人耳。茍廣其術,則賣履分香,可以不事矣。”

豬婆龍

豬婆龍,產于西江。形似龍而短,能橫飛,常出沿江岸撲食鵝鴨。或獵得之,則貨其肉于陳、柯。此二姓皆友諒之裔,世食婆龍肉,他族不敢食也。一客自江右來,得一頭,縶舟中。一日,泊舟錢塘,縛稍懈,忽躍人江。俄頃,波濤大作,估舟傾沉。

陜右某公

陜右某公,辛丑進士。能記前身,嘗言前生為士人,中年而死。死后見冥王判事,鼎鐺油鑊,一如世傳。殿東隅,設數架,上搭豬羊犬馬諸皮。簿吏呼名,或罰作馬,或罰作豬,皆裸之,于架上取皮被之。俄至公,聞冥王曰:“是宜作羊。”鬼取一白羊皮來,捺覆公體。吏曰:“是曾拯一人死。”王檢籍覆視,示曰:“免之。惡雖多,此善可贖。”鬼又褫其毛革,革已粘體,不可復動。兩鬼捉臂按胸,力脫之,痛苦不可名狀,皮片片斷裂,不得盡凈。既脫,近肩處猶粘羊皮,大如掌。公既生,背上有羊毛叢生,剪去復出。

快刀

明末,濟屬多盜。邑各置兵,捕得輒殺之。章丘盜尤多。有一兵佩刀甚利,殺輒導窾。一日,捕盜十余名,押赴市曹。內一盜識兵,逡巡告曰:“聞君刀最快,斬首無二割,求殺我。”兵曰:“喏。其謹依我,無離也。”盜從之刑處,出刀揮之,豁然頭落。數步之外,猶圓轉而大贊曰:“好快刀!”

俠女

顧生,金陵人。博于材藝,而家綦貧,又以母老,不忍離膝下,惟日為人書畫,受贄以自給。行年二十有五,伉儷猶虛。對戶舊有空第,一老嫗及少女稅居其中。以其家無男子,故未問其誰何。

一日,偶自外人,見女郎自母房中出,年約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見生不甚避,而意凜如也。生入問母。母曰:“是對戶女郎,就吾乞刀尺。適言其家亦止一母。此女不似貧家產。問其何為不字,則以母老為辭。明日當往拜其母,便風以意,倘所望不奢,兒可代養其母。”明日造其室,其母一聾媼耳。視其室,并無隔宿糧。問所業,則仰女十指。徐以同食之謀試之,媼意似納,而轉商其女,女默然,意殊不樂。母乃歸,詳其狀而疑之曰:“女子得非嫌吾貧乎?為人不言亦不笑,艷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奇人也。”母子猜嘆而罷。

一日,生坐齋頭,有少年來求畫,姿容甚美,意頗儇佻。詰所自,以“鄰村”對。嗣后三兩日輒一至,稍稍稔熟,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由此往來昵甚。會女郎過,少年目送之,問為誰,對以“鄰女”。少年曰:“艷麗如此,神情何可畏?”少間,生人內。母曰:“適女子來乞米,云不舉火者經日矣。此女至孝,貧極可憫,宜少周恤之。”生從母言,負斗米款門,達母意。女受之,亦不申謝,日嘗至生家,見母作衣履,便代縫紉,出入堂中,操作如婦。生益德之,每獲饋餌,必分給其母,女亦略不置齒頰。母適疽生隱處,宵旦號眺。女時就榻省視,為之洗創敷藥,日三四作。母意甚不自安,而女不厭其穢。母曰:“唉。安得新婦如兒,而奉老身以死也。”言訖,悲哽。女慰之曰:“郎子大孝,勝我寡母孤女什百矣。”母曰:“床頭蹀躞之役,豈孝子所能為者?且身已向暮,旦夕犯霧露,深以祧續為憂耳。”言間,生人。母泣曰:“虧娘子良多,汝無忘報德。”生伏拜之。女曰:“君敬我母,我勿謝也,君何謝焉?”于是益敬愛之。然其舉止生硬,毫不可干。

一日,女出門,生目注之。女忽回首,嫣然而笑。生喜出意外,趨而從諸其家,挑之,亦不拒,欣然交歡。已,戒生曰:“事可一而不可再。”生不應而歸。明日,又約之。女厲色不顧而去,日頻來,時相遇,并不假以詞色。少游戲之,則冷語冰人,忽于空處問生:“日來少年誰也?”生告之。女曰:“彼舉止態狀,無禮于妾頻矣。以君之狎呢,故置之。請更寄語:再復爾,是不欲生也已。”生至夕,以告少年,且曰:“子必慎之,是不可犯。”少年曰:“既不可犯,君何私犯之?”生白其無。曰:“如其無,則猥褻之語,何以達君聽哉?”生不能答。少年曰:“亦煩寄告:假惺惺勿作態,不然,我將遍播揚。”生甚怒之,情見于色,少年乃去。

一夕,方獨坐,女忽至,笑曰:“我與君情緣未斷,寧非天數。”生狂喜而抱于懷。欻聞履聲籍籍,兩人驚起,則少年推扉人矣。生驚問:“子胡為者?”笑曰:“我來觀貞潔人耳。”顧女曰:“今日不怪人耶?”女眉豎頰紅,默不一語。急翻上衣,露一革囊,應手而出,則尺許晶瑩匕首也。少年見之,駭而卻走。追出戶外,四顧渺然,女以匕首望空拋擲,戛然有聲,燦若長虹,俄一物墮地作響。生急燭之,則一白狐,身首異處矣。大駭。女曰:“此君之孌童也。我固恕之,奈渠定不欲生何。”收刃入囊。生曳令人。曰:“適妖物敗意,請來宵。”出門徑去。次日,女果至,遂共綢繆。詰其術,女曰:“此非君所知,宜須慎秘,泄恐不為君福。”又訂以嫁娶,曰:“枕席焉,提汲焉,非婦伊何也?業夫婦矣,何必復言嫁娶乎?”生曰:“將勿憎吾貧耶?”曰:“君固貧,妾富耶?今宵之聚,正以憐君貧耳。”臨別囑曰:“茍且之行,不可以屢。當來,我自來,不當來,相強無益。”后相值,每欲引與私語,女輒走避。然衣綻炊薪,悉為紀理,不啻婦也。

積數月,其母死,生竭力葬之,女由是獨居。生意孤寢可亂,逾垣人,隔窗頻呼,迄不應。視其門,則空室扃焉。竊疑女有他約。夜復往,亦如之。遂留佩玉于窗間而去之。越日,相遇于母所。既出,而尾其后曰:“君疑妾耶?人各有心,不可以告人。今欲使君無疑,烏得可?然一事煩急為謀。”問之,曰:“妾體孕已八月矣,恐旦晚臨盆。‘妾身未分明’,能為君生之,不能為君育之。可密告母,覓乳媼,偽為討螟蛉者,勿言妾也。”生諾,以告母。母笑曰:“異哉此女!聘之不可,而顧私于我兒。”喜從其謀以待之。

又月余,女數日不至。母疑之,往探其門,蕭蕭閉寂,叩良久,女始蓬頭垢面自內出。啟而入之,則復闔之。入其室,則呱呱者在床上矣。母驚問:“誕幾時矣?”答云:“三日。”捉繃席而視之,則男也,且豐頤而廣額。喜曰:“兒已為老身育孫子,伶仃一身,將焉所托?”女曰:“區區隱衷,不敢掬示老母,俟夜無人,可即抱兒去。”母歸與子言,竊共異之,夜往抱子歸。

更數夕,夜將半,女忽款門人,手提革囊笑曰:“我大事已了,請從此別。”急詢其故,曰:“養母之德,刻刻不去諸懷。向云‘可一而不可再’者。以相報不在床第也。為君貧不能婚,將為君延一線之續。本期一索而得,不意信水復來,遂至破戒而再。今君德既酬,妾志亦遂,無憾矣。”問:“囊中何物?”曰:“仇人頭耳。”檢而窺之,須發交而血模糊。駭絕,復致研詰。曰:“向不與君言者,以機事不密,懼有宣泄。今事已成,不妨相告:妾浙人。父官司馬,陷于仇,彼籍吾家。妾負老母出,隱姓名,埋頭項,已三年矣。所以不即報者,徒以有母在,母去,又一塊肉累腹中,因而遲之又久。曩夜出非他,道路門戶未稔,恐有訛誤耳。”言已,出門,又囑曰:“所生兒。善視之。君福薄無壽,此兒可光門閭,夜深不得驚老母,我去矣。”方凄然欲詢所之,女一閃如電,瞥爾間遂不復見。生嘆惋木立,若喪魂魄。明日告母,相為嘆異而已。后三年,生果卒。子十八舉進士,猶奉祖母以終老云。

異史氏曰:“人必室有俠女,而后可以畜孌童也。不然,爾愛其艾狠。彼愛爾婁豬矣。”

酒友

車生者,家不中資,而耽飲,夜非浮三白不能寢也,以故床頭樽常不空。一夜睡醒,轉側間,似有人共臥者,意是覆裳墮耳。摸之,則茸茸有物,似貓而巨,燭之,狐也,酣醉而犬臥。視其瓶,則空矣。因笑曰:“此我酒友也。”不忍驚,覆衣加臂,與之共寢。留燭以觀其變。半夜,狐欠伸。生笑曰:“美哉睡乎!”啟覆視之,儒冠之俊人也。起拜榻前,謝不殺之恩。生曰:“我癖于曲蘗,而人以為癡,卿,我鮑叔也。如不見疑,當為糟丘之良友。”曳登榻,復寢。且言:“卿可常臨,無相猜。”狐諾之。生既醒,則狐已去。乃治旨酒一盛,專伺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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