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悼志摩(2)
- 你是那人間的四月天
- 林徽因
- 2674字
- 2016-05-23 14:17:59
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的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么?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
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不表同情于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并沒有過分地夸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謫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于我們劃定的范圍內。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為此說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為自然的結果。
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只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幾有超人的寬量。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岱,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并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
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戚是深得沒有底。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的脫離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著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的是個怪人么?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只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么?他的興趣只限于情感么?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他早年很愛數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于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于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志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關于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山養病,他常來閑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后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說了那么一段。可是奇怪的,他不像許多天才,幼年里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里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里恭維他的學生,關于一門很難的功課。我不是為志摩在這里夸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于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么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可觀,后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對于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文騫。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他的,就受了法蘭(Roger Fry)和斐德(Walter Pater)的不少影響。對于建筑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筑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們是討厭R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里他曾從杭州給我幾封信,他自己叫它們“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里一帶斷墻半晌不語,過后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墻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于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只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2]。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后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出戲,回家時我們討論得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于“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須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么?這里,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3],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里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么人生?什么風濤?什么道路?志摩,你這最后的解脫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注釋:
[1]原載1931年12月7日《北平晨報》第9版“北晨學院哀悼志摩專號”。這是林徽因第一次執筆的散文,當時悼念徐志摩的文章很多,但林徽因這篇是其中情文并茂之最。她將那份痛失知音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
[2]指美籍小提琴家Fritz Kreisler,“真光”指真光電影院,即今兒童劇院。——梁從誡注[3]指徐志摩1926年2月所作《傷雙栝老人》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