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我在一次征文大賽中獲得一等獎，受邀參加頒獎典禮。我拿著那張紅撲撲的邀請函在姚惠敏面前不停地晃啊晃，她板著臉不說話，穿著一雙紅色的人字拖鞋在屋里轉來轉去。盡管她極力掩飾眼中閃爍的光芒，但是那輕快的步伐終究還是出賣了她。我心里明白她是替我歡喜的，可就是反感她從來都不愿透露出欣慰的神色。

我和姚惠敏的關系從來都是水火不容，爭吵和冷戰是常有的事。我很少叫她媽媽，她也不在意。我想，這多半是她不屑的緣故。在我的記憶里，無論我多么努力學習，哪怕是年年捧回獎狀，都得不到姚惠敏半句夸獎。相反，她常常在閑暇時在我面前提起別人家的孩子有多好多優秀多懂事來打擊我，她也常常在我面前炫耀她的中學時代，將我那點可憐的自尊迅速擊潰。比如，當我跟她說我期中考試考了班級第一時，她就對我說她從小學到初中畢業從來沒有丟過年級第一的寶座。當我跟她說我的課堂作文得了A的時候，她就會對我說，她從初中開始就已經在全國有名的刊物上發表文章了。我因此明白了她對我的那點成績永遠都是不屑的。

一直以來，我對姚惠敏的吹毛求疵都是無法忍受的，尤其是在我最喜歡的外婆面前。每次回外婆家，她都會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來數落我在家里的種種惡習。我討厭她那種嘲諷的語氣，比任何打擊都來得尖銳，她的嘴像糖炒栗子噼里啪啦地停不下來。她說我懶，房間從來沒有打掃過，亂得像個雞窩；頭發也從來沒有整齊過，整天像個瘋子一樣蓬著個頭亂竄；她說我臟，白色的內衣穿成了黑色也舍不得換；她說我笨，去附近買包鹽也能迷路；她也常常恨恨地罵我是個只知道“吃白食，花錢如流水的死丫頭”。

姚惠敏的嘴很厲害，一講便是一兩個小時。期間不乏有同齡的表哥表姐。每次她一講，表哥表姐都意味深長地對我笑，我就會走到她的身邊用手拽她的衣角，想讓她別再講下去了。沒想到，她狠狠地瞪我一眼，甩開我的手，反而變本加厲，講得更大聲了。

久而久之，我也麻木了。窩在外婆懷里看著她數落我，面無表情，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別人的父母什么也不會說，只有她停不下來。彼時，外婆總會為我捋好散落在額前的頭發，慈祥、溫和地對著我笑。

外婆是個很慈祥的老人，盡管一開始她也認為我是姚惠敏的累贅，不喜歡我。可是后來我們的關系竟然發展得很好。冬天的時候，我喜歡挨著她睡。她也喜歡伸出枯瘦的手掌來溫暖我。老人散發出的那種溫暖氣息讓我聯想到平日里姚惠敏給我的種種委屈，我在被窩里哭了一次又一次。

姚惠敏的吝嗇也是我難以忍受的。小時候，我身體不好，生病是常有的事，不到非去醫院不可的地步，她是舍不得給我抓一服藥的。平日里，她總是扔給我一碗姜湯或者從山上采的草藥熬制的湯，草草了事。我常常喝著那些味道怪異的湯，用憤怒的余光透過瓷碗看著她，心里在不停地咒罵。有一次，下大雨，小路泥濘，她給我采草藥而摔倒了，手也脫了臼。我看著她狼狽的樣子在心里卻難過了起來。后來我竟有了不錯的體格，一般的小病纏不上我。外婆說都是那些草藥的作用，可是打死我也不相信。我常常懷疑我是不是姚惠敏雨天在某個石巖處撿回來的孤兒。

記得冬季的一天，我和姚惠敏上街去買東西。我在服裝店里看到了一件羽絨服，一眼便喜歡上了它，就管姚惠敏要。姚惠敏板著個臉，看著那件羽絨服，用余光瞟了我一眼，不說話。她想要把我拉走。我頓時像著了魔一樣死拽著衣角不放，號啕大哭起來，哽咽著說了很多好話央求她給我買，可她還是生拉硬拽地把我拉出了服裝店。從那以后，驕傲的自尊不允許我向姚惠敏多要一點學習以外的東西。在那個冬季結束的時候，姚惠敏送給我一件自制的黃色棉衣，款式和布料都很舊的那種，卻也足足讓我高興到了今天。

她對我極其苛刻。她從來不會主動幫我做事，哪怕是分擔一點點。在同齡小孩還倚在父母懷里撒嬌的時候，我就已經學會了洗衣做飯這些家務事。當同齡孩童在外面嬉戲的時候，我只能坐在家里安靜地練字，寫作業。我因此養成了沉默的性格。當我透過紗窗看外面，心里全是艷羨和對她的怨懟。我若在學校里和同學發生了爭執，倘若她知道了，不管是不是我的錯，也從來不聽我解釋，都算在我頭上。

更令我忍受不了的是，那一次我因為意外中摔傷了腿，姚惠敏在帶我去醫院的整個過程中，都一直陰著個臉。我在她的臉上沒有看到一丁點心疼、擔心的表情。我想，她心里更多的應該是心疼她的錢吧。我坐在醫院長廊上的座位上哀嚎，她也不看我，來來往往的大人們臉上都露出了同情的表情。唯獨姚惠敏，可以做到這樣面不改色。想到這里，我就為自己感到悲哀。從醫院回家后，姚惠敏繼續干她自己的事，不管我。我好想出去走走，可是沒人攙扶。

有一天下午，我在床上亂動，摔在了地上，疼得不敢動彈。我叫姚惠敏扶我起來，可她就站在窗外冷冷地看著我。我哭著叫她媽媽，她也沒有應答，沒有一點要扶我起來的意思。她撂下一句話：想要起來，就必須自己站起來，否則你就永遠坐在地上吧。我當時心里非常悲傷、絕望。后來在掙扎了半個小時后，我竟然真的自己站了起來，姚惠敏臉上露出了笑容。可是，沒有人知道當時我多么地恨她。后來，我在家里進行自我康復練習，堅持走動，本來要三個月才能好起來的腿，竟然一個月就完全康復了，且沒有留下后遺癥。

初三的時候，姚惠敏把我送到了外地一所很好的學校去讀書，寄宿在她一個朋友家里。我當時苦苦央求她不要送我走，她沒有一點心軟。在她朋友家，我做什么事情都不方便，那種寄人籬下看人臉色過日子的生活，我過得無比的心酸和痛苦。我在受了委屈之后，給她打電話求她把我帶回家，讓我在鎮上的中學念書，她卻不耐煩地罵我浪費電話費，然后急匆匆地掛掉了電話。

心里的無望和悲哀迅速涌出來，乞求未果，我就繼續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姚惠敏也很少搭理我，只是如期寄來生活費。她對我的事一直都是愛理不理的，也很少過問我學習的情況，所以我們很少因為學習上的事情而爭吵。

我那么孤獨，這份孤獨在陌生的環境里被無限放大，我需要找一個寄托來慰藉我的心靈。就這樣，我和班上一個不學無術的男生談起了戀愛。我以為姚惠敏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太小看她了。當她風塵仆仆地從家鄉坐了幾個小時的長途汽車趕到我的學校，站在我的面前的時候，一切的故事都宣告結束了。那個男生主動找我分手。我們的戀情像一朵還沒有盛開的花朵，就這樣無疾而終了。為此我和姚惠敏爭吵了一番，激烈程度史無前例。我說：“姚惠敏，你自己被男人騙了，就不許我同男生交往，你真自私。”話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過分了，但是驕傲如我，仍然頑固地仇視她。果然，她閉嘴了，半響地沉默之后，我沒哭，她倒先哭了。那一刻，她像一個孩子一樣哭了，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

那個男生總是躲著我，我感覺很驚詫，就詢問他原因。他支支吾吾說出來的話，讓我當時感覺汗毛都倒立了起來，整個人就立在哪里，不知所措，覺得全世界都沉默了。我站在空曠的世界中心找不到方向。他說，姚惠敏讓他遠離我，不要影響我中考，最后姚惠敏甚至給他下跪。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我不知道一向驕傲的姚惠敏是如何跪下去的，我不敢想象，也無法想象。后來，我順利考上了一所市里的重點高中。

第二次見姚惠敏哭是在外婆的葬禮上，那個慈祥的老人于一個午后突發心臟病去世，走得很突然。透過大大的玻璃窗，我看到外婆的遺體，流著淚想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一個人也去世了，于是生出了很多與年齡不符的悲傷。姚惠敏突然轉過頭來，握住我的手問我外婆是不是升到天國去了。那一刻她敏感得像個孩子，我的心里生出無望的悲哀，很多暗澀不清的情感盤旋糾結在我的心里，堵得我心里很難受。最后我沖她堅定地點點頭，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那一刻我想，原來姚惠敏也是需要人疼、需要人照顧的。

外婆去世后，姚惠敏很少再同我爭吵。她常常一個人在客廳或者廚房里發呆，與那些叔伯的關系莫名其妙地淡了。她很少再回外婆家。我和姚惠敏開始了真正的相依為命。

“父親”是這個家里的禁語，我不問，她也不提及。姚惠敏以前告訴我父親在外面打工，可是久而久之，也會穿幫，鄰里間也會說三道四。她們說我父親早死了，半開玩笑讓我回家，讓姚惠敏給我找一個。我不信，哭著回家問姚惠敏，她擰不過我，只得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她說，父親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沒有回來和她離婚，她不能再嫁，加上有我這個“拖油瓶”，所以盡管姚惠敏長得很漂亮，也沒人來家里提親。

春節的時候，我們呆在家里包餃子，晚上還第一次喝了酒。姚惠敏喝得真不少，直到她醉了，我扶她回房間里去休息，她一直在我耳邊喃喃地說著話。雖然是酒話，但是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我都聽得真切。在關門的剎那，我淚水忽然嘩啦啦地涌出來。

七月初的時候，姚惠敏托人給我買了去北京的票，自然免不了叮三囑四。再過一個月，我就要搬去學校生活。一開始只是想要擺脫她，可是現在突然又不舍起來。我走了，誰來照顧姚惠敏呢？

汽車開始啟動。我透過玻璃窗看姚惠敏，在擁擠的人群中，她的身影顯得異常單薄。我看到她一直站在原地，對著汽車行駛的方向張望，她在盲目地尋找。當她的身影遠到我再也不能一眼辨別出來的時候，我想起她醉酒后說的那些話，淚水再一次涌出來。

姚惠敏，你真傻。爸爸明明在我四歲時就因為煤礦事故去世了，你擔心改嫁后對我不好，就編出這樣拙劣的謊言來欺騙我。明明一直為我而感到驕傲，卻擔心我得意忘形而一直對我的成績冷眼相待。在我想要羽絨服時，你明明很想給我買，卻因為沒錢而懊惱自責了好久。在我腿受傷時，你明明比誰都要心疼，都要擔心，卻故意做出一副冷漠的樣子，好讓我學會堅強……

你一直擔心為我營造的世界不夠完美，想讓我變成更好的人，所以狠心把我寄宿在別人家里。如今，我變得獨立而堅強且優秀，對你的怨恨也日益漸增。姚惠敏，你真傻。

愚笨如我，竟在對你的怨恨中度過了十幾年。一直以為我不幸福，但卻從來沒有發現你的痛苦。

我想起一種名為“常春藤”的植物，它的寓意包括了愛、忠誠、長青。媽媽，如今，我想把這種植物送給你，因為你對我的付出、對我的愛，就像這種植物一樣是長青不老的，始終那么堅定。

不要再擔心為我營造的世界不夠美好，因為有了你，我的世界里所有的光都亮了起來，所有的風和雨都停了下來，所有的不完美都完美了起來。媽媽，你就是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