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李鴻章傳·濮蘭德(24)
書名: 李鴻章全傳作者名: (英)濮蘭德 梁啟超本章字數: 4995字更新時間: 2016-11-02 22:23:02
7.外交家與政治家
在考察李鴻章作為外交家和政治家的生涯時,很明顯,我們的記錄必定會與對其官宦生涯以及外交成就的記錄發生某些交叉和重疊。例如,李鴻章在1898年戊戌變法運動中的政策很大程度上是由其作為官員的地位決定的。很明顯,那種地位和他在國內政治領域最深處的信念是不相同的,其結果會損害他一貫的外交家的名聲。總的來說,不管怎樣,他在處理涉及維新派改革綱領,即教育、對古代傳統的社會解放、君主立憲政府和宗教寬容這些問題時,他表現出了對哲學的客觀性和自由思想的驚人包容,沒有因為作為官員和外交官而產生偏見。他虛懷若谷,判斷敏銳,使他在很大程度上有別于他的官僚同事。
必須記住,在中國,不能像在歐洲那樣明確區別官員和政治家,因為許多時候,中國人理解的政治還是由官員所產生的士紳階級享有的專利。甚至在辛亥革命以后,盡管所謂的共和派人士不斷地吵鬧叫喊,并發動了把滿洲人趕下帝位的起義,但政治仍然很少或沒有吸引人民的注意力,而只是吸引了以新聞界為主要代表的“知識分子”,以及努力爭奪官場利益的政客們。在維新派登上政治舞臺之前,中國確實存在某種類型的政治黨派,但其存在和奮斗的目標總是脫離不了地方派系爭奪地盤和權力的長期斗爭,而不是有關國家政策問題的明確分歧。
李鴻章作為安徽人,生來就屬于有權的派系,這一派從1860年至1890年跟湖南派(以左、曾兩家為首)進行了激烈的爭奪。實際上,這些黨派之間的長期斗爭是經濟之爭而非政治之爭;這些斗爭都是遵循官僚作風彬彬有禮的規則進行的,通過秘密的彈劾和御史的奏折,或者通過宮廷陰謀和策劃,或者通過有組織的賄賂和腐敗。在歐洲列強和其貿易來到這里并在天朝的事務上扮演重要角色之前,這些派系代表的是人,而不是思想觀念;不管哪一邊產生了一位大學者或一位鎮壓叛亂的成功者,根據實際情況來說,這一邊都會依照財富比例和任職比例而成為較強的一派,他們便會承蒙朝廷的恩惠處于命令和管轄的地位。
由于傳教士和各種各樣的問題,列強逐漸在清政府的國務和財政上施加越來越大的影響,當“西學”開始在維新派的成長中產生不安定的因素,當政黨之間不斷基于思想觀念的分歧出現,安徽派和湖南派在行政改革這個難以解決的問題上各自確立了自己的國家政策路線。于是,1870年后,安徽派在杰出的領袖李鴻章的帶領下,開始代表穩健的進步思想,而湖南派則代表了毫不妥協的保守主義。后來,隨著睿智的本土新聞界在進步人士的指導下得到成長,不但這些地方派系,而且整個官僚集團都粗略地分為進步派和保守派,爭奪地盤和權力的斗爭由此也得到不斷的修正。最后,一個因素的出現干擾了兩個黨派,那就是海外廣州人的影響不斷擴大,他們的追隨者集中在華南和華中;這些情況使朝廷面臨這樣的問題,政府中逐漸出現了官僚集團整體上的裂痕,整個統治階級被劃分為滿洲人統治的支持者和反對者。
甲午中日戰爭之后,近似于國家民族思想感情的東西產生了,孫中山和其他廣州人領導的革命活動得到了相當多官員的秘密支持。康有為能夠接近光緒皇帝并在1898年的改革運動中得到他的支持,原因就是中國最高級別的官員被這場戰爭的災難性后果所引導,認識和預見到獨裁的清政府必將終結。這樣,在朝廷正統支持者看來,改革就和革命結合在一起了,國內政治的整個進程復雜化了,因為許多已經被證明是進步派的人士為了表明忠誠而被迫扮演保守派,這種情況在李鴻章身上體現得很明顯。
為了準確理解李鴻章在中國國內事務中所扮演的角色,尤其是他支持慈禧太后的軍事政變,并支持她1898年9月對維新運動殘酷鎮壓所表現出來的明顯的前后矛盾,我們必須對當時中國政治演化做出初步的解釋。盡管表面上正好相反,但其政策的進程整體上是根據李鴻章聲稱的那些信念,而這些又是他階級偏見與文學貴族成見的必然結果。他在細節問題上調節政策方向以順應當時的環境,但在基本原則問題上(例如他對朝廷的儒家學者式的忠誠)他始終如一——這在他對于海、陸軍重建的政策方面更是顯而易見。
不可否認,李鴻章始終堅守著某些原則,這些原則一直指導著他在各種事業生涯中的所作所為。第一,不惜一切代價維護法律與秩序的重要性;第二,來源于第一個原則,即地方當局堅決遵守與外強所簽訂的所有條約;第三,是他以同時代人榜樣的力量來強調的原則,即為了成功地和外國人交往,必須首先了解外國人,而要做到這一點,只能通過直接的個人交往。以上三個原則都與他的觀念密切相關,并受其局限,他絕對相信儒家哲學的倫理道德要優于西方的物質文明,還有他對這個國家的實際首腦慈禧太后的毫不動搖的忠誠。
如果承認這些原則的存在和它具有的力量,如果也承認李鴻章作為外交家和軍事組織者的生平,證明他具有實在的政治才能和一貫的主張,那么,我們同時必須得承認,他作為外交家和政治家的畢生事業中不包含任何清楚明確的建設性政策。根據密吉先生的判斷,他作為外交家之所以享有盛名,在于他是以個人而不是以一個黨派代表的身份,站立在舊世界和新世界之間,畢生致力于在新、舊世界執行一個權宜之計。就連密吉先生也不得不承認,他的方法在整體上是遵循經驗主義和機會主義的。如果說他外交政策的方向是如此,那么他在國內事務的處理上就更是如此。他的機會主義幾乎完全仿效慈禧太后,表現為對那些能夠觸及或影響宮廷政治的輿論的掌握和操縱,而且他還擁有慈禧太后同樣的精明才干,能從反對力量造成的后果中保持有利可圖的平衡。
李鴻章有可能成為一名值得欽佩的政黨政治家。對他不幸的是,在他的時代絕對沒有機會對愚昧的(或者說對政治無知的)群眾發出雄辯的呼吁。盡管維新派聲稱情況不是如此,但在封建體制中并無構建政黨機器的基礎——不可能有投票箱,甚至連那種讓選民在兩個同樣不受歡迎的候選人中選擇的機會都沒有。對于李鴻章這樣注重實際的人來說,孫逸仙和康有為的夢想雖然令人感興趣,但是無利可圖的:從他們不負責任地談論投票和選舉、議院和民主政府之類的話題中,除了得到造反(他不愿意造反)的罪名外,一無所獲。他很清楚地預見到,這種試圖建立不實際的嘗試,其結局(在他去世十年后確實發生了)是維新派的夢想最后變成議員無恥地爭奪公共管理肥差的可悲境況。但是,如果說政黨政府在中國具備存在的物質條件的話——也就是說,如果存在政治上半覺醒的選民,存在為其解釋疑問的材料,存在民主化所需的政黨基金,那么,李鴻章有可能成為一個理想的政黨領袖和總理。
李鴻章或許沒有建設性的政策,但他肯定是“執政黨、在野黨”游戲的高手。如果沒有一群貪婪的親戚和地方親信對公款的掠奪,如果他能把政黨政治的機構變成囊括了能說會道的律師和精明敏銳的金融家的方陣,那么,他的天才就會有用武之地。
李鴻章總是把等等看的耐心和過人的天賦結合起來,在關鍵時刻觀察政治形勢發展的方向。他無限的勇氣和力量源泉,只有在危險時刻才更加引人注目,他具有某種爽直的和藹,具有讓人順其所言的機敏的能力,這就使他可以成為政黨機器的理想操控者和事件發生后輿論的合適代表者。然而,按照當時的情況,他在國內政治中的角色完全被其環境的局限性確定了。由于以上解釋的原因,他的角色分為三個方面:首先,安徽派對湖南派明爭暗斗的領導人;接下來,廣州立憲改革派不切實際思想的溫和反對者;最后是義和團運動計劃的全力反對者。
李鴻章對義和團運動的態度是他終身都堅持的觀點,這一觀點影響了他所有重要的對內對外政治活動,即不惜一切代價避免與歐洲列強的沖突,直到中國通過教育和防御準備,能抵抗攻擊為止。他毫無疑問地和張之洞一樣排外,因為他內心鄙視西方的物質文明;但是在義和團事件中,他是中國高官中唯一一個有勇氣堅持自己的政治信念,敢于公開指責慈禧太后愚蠢行為的人。如果中國強大到足以把外國人趕進大海的程度,就像端郡王宣稱的那樣,那么,李鴻章將是第一批為此祈禱的人;但他知道那種愚蠢只是一場夢。所以,他堅定了避免與歐洲人發生沖突的政策。
李鴻章對維新派的態度涉及的方面就更多了。從就任直隸總督起,他政策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鼓勵所有部門“學習外國”。教育改革的確在他的國防準備計劃里發揮了重要作用,許多內容都指向了經濟戰和工業戰;他倡導在公共服務領域雇傭受過西方科學技術培訓的人員,出于同樣的考慮,他支持引進鐵路和電報。他鼓勵官員迅速告別所有的官僚傳統,其方法是把官職授予一些第一批在美國接受教育的廣州青年(容閎的實驗),其中有些不具備在當時對于中國官員而言不可或缺的資格(指通過科舉考試)。
除了在外國教官指導下的陸軍和海軍學校之外,他還在天津創辦了一所醫科學校,從理論和實踐上證明了他對歐洲醫學優越性的信任。事實上,他的政策否認了一個古老的信念,即一名學者只要能夠隨時引經據典寫出一篇翰林文章,就有資格在戰場指揮軍隊或管理一方的財政。李鴻章本人的事例證明了這個傳統,而他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沒有偏見的進取精神,表明了他的政治才干。
由于十分之九的維新派都是“學習西方”的產物,所以,改革者自然都期望得到李鴻章的同情和支持。如果他們的綱領避開革命政治,如果康有為野心勃勃的計劃不以推翻朝廷作為目標,他們的期望肯定能得以實現。只要改革運動在一條合乎憲法的溫和路線上,李鴻章的態度就會同情他們;他最終反對康有為和其合作者,是因為根據他的判斷,這些人試圖在學會走路之前就想跑步。他所有的思想和行為的原則和慈禧太后一樣,是建立在“得體的方法”基礎上;如果有確定的目標,他相信目標明確的改革,卻不相信革命。因此,他人生的晚期,處于火熱的廣州革命派和支持義和團的滿洲人之間,遭到雙方大部分人的顧忌和猜疑。
根據廣東作家林文慶的說法,李鴻章在南方并非不受歡迎。他說:“李鴻章的確把難以治理的廣東省管理得秩序井然,因為人們對他感到害怕。他年輕時兇惡的形象仍在鄉村中傳播,他或許會夸耀說他的名字為百姓所敬畏。”這是在李鴻章去世前幾個月寫下的,當時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的痛苦已經被義和團運動的混亂所吞沒。在另一個地方,這個半美國化的廣州人以康有為的追隨者和滿洲人死敵的身份寫作,表明了他對李鴻章的看法,“李鴻章雖然在政治上有個人的傾向,但他實際上是中國真正改革的先鋒。”
林文慶像其他很多人一樣,把階級利益誤認為國家事業;他和其他廣州人在那個時期對這個直隸總督表示的欽佩,主要是因為這樣的一個事實:是李鴻章為他們打開了防衛森嚴的文人學士的禁區,邀請他們進入省府衙門的高位。
在1898年9月那些不幸的日子里,慈禧太后禁止了光緒皇帝愚蠢的夢想并將他幽禁,李鴻章在他的職位上感到不舒服,對改革派感到失望;但是,對他很了解的人從不懷疑他所采取的政策。像張之洞和劉一坤(長江流域的兩位總督)一樣,他對康有為與梁啟超在上海創辦《時務報》的時候所寫的政治和經濟論文很有興趣;跟翁同龢(皇帝的老師)一樣,他也稱贊這些才華橫溢的學者用優美的文字闡明他們的新思想,他還幫助他們將這些著作引入宮廷。這種態度與他在教育改革方面的整個政策是完全一致的。他支持這些自稱“通鑒編纂者”的人物,因為他們和他吸收歐洲技術使中國強大起來的想法相吻合;當他們想要改變這個頑固守舊的政府的發展方向時,李鴻章卻在一旁觀看,悲痛多于憤怒,任由事態按“老佛爺的圣怒”所導致的殘酷進程發展。林文慶說:
“李鴻章對改革派私下表示同情,但在公開場合則保持疏遠。當然,李鴻章知道只有改革才能救中國,但他自己的改革計劃已經悲慘地失敗了,以至于他或許覺得自己的麻煩剛剛過去,不應該立刻去捅馬蜂窩。他沒有更加迫害改革者的溫和態度進一步證明了他的良知。當他奉命搗毀康有為的祖墳時,他沒有按旨意執行;當改革者的親屬被他抓到時,他只是把他們囚禁起來。但他不敢公開跟老朋友的關系,也不敢表露對他們的同情?!?
李鴻章喜歡把受過外國教育的人招攬到身邊,安排在他的總督衙門里工作,有唐紹儀、伍延芳和羅豐祿等,他還雇傭許多歐洲和美國的顧問和雇員,這證明了他進步的傾向;但康有為的運動本質上是政治的和反對滿洲人的,如果說改革派大體上對李鴻章沒有支持這個運動而感到失望,那么他們必定是不懂得區別對待他的事業和公眾的評論。
另外,林文慶說的很公正,李鴻章自己的地位此時很不穩固,他應該小心謹慎。他從海外歸來,作為總理衙門的一員,就隸屬于恭親王和榮祿,不再像擔任天津總督時那樣擁有威望和權力。他的敵人眾多,狡猾;在一些秘密奏折里,他被指控把大清帝國北方的一大塊工地出賣給了俄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