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 事事都迫著我賭氣嚜！這梅真簡直能把我氣死，一天到晚老像反抗著我。明明是丫頭而偏不服！本來她做丫頭又不是我給賣掉的，也不是我給買來的，她對我總是那么一股子恨。

瓊 她這點(diǎn)子恨也許有一點(diǎn)，可是你能怪得她么？記得當(dāng)時奶奶在時你怎樣地壓迫她，怎樣地使她的念書問題變得格外復(fù)雜？當(dāng)時她歲數(shù)還小，沒有怎樣氣，現(xiàn)時她常常憤慨她的身世，懷恨她的境遇感到不平……不過她那一點(diǎn)恨也不盡是恨你。

娟 我又怎樣地壓迫她？她念書不念書怎么又是我負(fù)責(zé)？

瓊 當(dāng)然我是最應(yīng)該負(fù)責(zé)的人，不過當(dāng)時她是你奶奶主張買來的，又交給我管，一開頭我就知道不好辦，過去的事本來不必去提它，不過你既然問我，我也索性同你說開，當(dāng)時我主張送她到學(xué)堂念書，就是準(zhǔn)備收她做干女兒，省得委屈她以后的日子。我想她那么聰明，書總會念得好。誰知就為著她這聰明，同你一塊兒上學(xué)，功課常比你的好，你就老同她鬧，說她同你一塊上學(xué)，叫你不好看。弄到你奶奶同我大生氣，說我做后嬤的故意如此，叫你不好過。這樣以后我才把她同你姊妹們分開，處處看待她同看待你們有個不同，以示區(qū)別……

娟 奶奶當(dāng)時也是好意，她是舊頭腦，她不過意人家笑話我同丫頭一起上學(xué)……那時二弟上的是另外一個學(xué)堂，三妹、四妹都沒有上學(xué)，就是我一人同梅真。

瓊 就為著這一點(diǎn)，我順從了你奶奶的意思，從此把梅真卻給委屈了！到了后來我不是把梅真同三妹、四妹也同送一個學(xué)堂，可是事事都成了習(xí)慣，她的事情地位一天比一天不好辦，現(xiàn)在更是愈來愈難為情了！老實(shí)說，我在李家做了十來年的舊式兒媳婦，事事都順從著大人的主意，我什么都不懊悔，就是梅真這樁事，我沒有堅(jiān)持我的主張誤了她的事，現(xiàn)在我總感到有點(diǎn)罪過……

娟 我不懂您說的什么事一天比一天的不好辦，愈來愈難為情？

瓊 你自己想想看！梅真不是個尋常的女孩子，又受了相當(dāng)高的教育，現(xiàn)在落個丫頭的名義，她以后怎么辦？當(dāng)時在小學(xué)校時所受的小小刺激不算，后來進(jìn)中學(xué)，她有過朋友不能請人家到家里來，你們的朋友她得照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拿茶，拿點(diǎn)心，稱先生，稱小姐——那回還來過她同過學(xué)的莊云什么，你記得么？她就不感到不公平，我們心里多感到難為情？……現(xiàn)在她也這么大了，風(fēng)氣同往前更不同了，她再念點(diǎn)新思想的書……你想……

娟 那是三妹在那兒宣傳她的那些社會主義！

瓊 我也用不著老三那套社會主義，我們才明白梅真在我們這里有許多委屈不便的地方！就拿今天晚上的請客來說吧，到時候她是不是可以出來同你們玩玩？……

娟 對了，（生氣地）今天晚上怎么樣？四妹說媽讓梅真出來做客——是不是也讓她跳舞？……要是這樣，我干脆不用出來了……這明明是同我為難！

瓊（嘆口氣）一早上我就為著這樁事七上八下的，想同你商量，我怕的就是你不愿意，老三，老四都說應(yīng)該請梅真。

娟 那您又何必同我商量？您才不用管我愿意不愿意呢！

瓊 娟，我很氣你這樣子說話！你知道，我就是常常太顧慮了你愿意不愿意，才會把梅真給委屈了，今晚上的宴會，梅真為你們姊妹忙了好多天，你好意思不叫她出來玩玩？她也該出來同你們的朋友玩玩了。

娟 這還用您操心，（冷冷地）分別不過在暗同明的就是了。今早上她不是同元瀾鬼混了一陣子么？（哭）反正，我就怪我沒有嬤……

瓊 娟，你只有這么一個病態(tài)心理嗎？為什么你不理智一點(diǎn)，客觀一點(diǎn)，公平一點(diǎn)看事！……我告訴你，我要請梅真出來做客是一樁事，你同元瀾合得來合不來又是一樁事，你別合在一起鬧。并且為著保護(hù)你的莊嚴(yán)，你既不滿意元瀾，你該早點(diǎn)同他說穿了，除掉婚約。別盡著同他別扭，讓他先……先開口……我做媽的話也只能說到這里了。

娟委屈傷心地嗚咽著哭起來。

瓊（不過意地走到娟身旁，坐下一臂攬住文娟，好意地）好孩子，別這樣，你年紀(jì)這么輕，幸福，該都在前頭呢，元瀾不好，你告訴他……別叫人笑話你不夠大方……對梅真我也希望你能厚道一點(diǎn)

愛珠忽然走進(jìn)來。

珠（驚愕地）文娟怎么了？

瓊 張小姐你來得正好，娟娟有點(diǎn)不痛快，你同她去洗洗臉……一會就要來客了不是？娟，今晚上你們請客幾點(diǎn)來？

娟 六點(diǎn)半……七點(diǎn)吧……反正我不出來了。

珠（坐娟旁）娟娟，怎么啦？

瓊（起立）張小姐你勸勸她吧，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情，我今晚決定請梅真出來做客，趁這機(jī)會讓我表白一下我們已經(jīng)同朋友一樣看待她。你是新時代人，對于這點(diǎn)一定贊成的，晚上在客人眼前一定不會使梅真有為難的地方。（要走）

珠 伯母今晚請梅真做客，這么慎重其事的，（冷笑）那我們都該是陪客了，怎么敢得罪她！

瓊（生氣正色地）我不是說笑話，張小姐，我就求你們年輕人厚道一點(diǎn)，多多幫點(diǎn)忙……

娟暗中拉愛珠衣袖。

瓊下。

珠 怎么了，娟？

娟 怎么了，這是我的命太怪，碰上這么個梅真！大家近來越來越慣她，我想不到連媽都公然護(hù)著她，并且媽媽明明聽見了我說元瀾有點(diǎn)靠不住……今早上他們那樣子……

珠 我不懂元瀾怎么靠不住？

娟 你看不出來元瀾近來的樣子在瘋誰？他常常盯著眼看梅真的一舉一動，沒有把我氣死！今早上……

外面腳步響。

珠（以手指放唇上示意叫文娟低聲）唏！外面有人進(jìn)來，我們到你屋子去講吧……

娟回頭望門，外面寂然。

娟 回頭我告訴你……

珠（嘆口氣向窗外望，又回頭）娟，我問你，我托你探探你二弟的口氣，你探著什么了沒有？

娟 二弟的嘴比蠟封的還緊，我什么也問不出來。據(jù)我看他也不急著看璨璨……

珠 得了，我也告訴你，我看，也是梅真的鬼在那兒作怪，打吃午飯時起，我看你二弟同梅真就對怔著，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外面又有語聲，兩人傾耳聽。

娟 我們走吧，到我屋子去……

榮升提煤桶入。

娟 什么事，榮升？

榮 四小姐叫把火添得旺旺的，今兒晚上要屋子越熱越好。

珠 我們走吧！

娟、珠同下。

榮（獨(dú)弄火爐，一會兒又起立看看屋子。對著屏風(fēng)）這也不叫著什么？（又在幾個小凳上試試。屋子越來越黑）這天黑得真早！（又去開了開小燈。左右回顧才重新到火爐邊弄火爐）

小門開了，四小姐文琪肩上披著白毛巾散著顯然剛洗未干的頭發(fā)進(jìn)來。

榮 四小姐，是您呀？

琪 榮升，火怎樣了？

榮 我這兒正通它呢！說話就上來。

琪 榮升，今晚上，今晚上你同梅真說話客氣點(diǎn)……

榮 我們“多會兒”說話都是客客氣氣的……人家是個姑娘……

琪 不是為別的，今晚上太太請梅真出來做客，你們就當(dāng)她是一位客人，好一點(diǎn)，你知道她也是我的一個同學(xué)。

榮 反正，您是小姐，您要我們怎樣，我們一定得聽您的話的，可是四小姐……我看（倚老賣老地）您這樣子待她，對她也沒有什么好處……

琪 為什么？你的話我不懂！（走近火爐烤頭發(fā)）

榮 您想吧，您越這樣子待她不是越把她眼睛提得老高，往后她一什么，不是高不成，低不就，不落個空么？

琪 我不懂，這個怎講？

榮 就是那德記電料行宋掌柜的，說話就快有二年了！

琪 宋掌柜又怎么了，什么快有二年了？

榮（摩擦兩掌吞吞吐吐地）那小宋不盡……等著梅真答應(yīng)……嫁給他嗎？

琪（驚訝地）小宋等……等……梅真？

榮 說得是呢，那不是挺“門當(dāng)戶對”的。梅真就偏不給他個回話，人家也就不敢同二太太提。那天我媳婦還說呢，她說，要么她替宋掌柜同太太小姐們說說好話，小宋也沒有敢讓我們來說話。今兒，我順便就先給您說一下子……

小門忽然推開，文靖——剛回家的二少爺——進(jìn)來。文靖像他一家子人，也是有漂亮的體格同和悅的笑臉的。沉靜處，他最像他母親，我們奇怪的是在他笑悅的表情底下，卻蘊(yùn)住與他不相宜的一種憂郁，這一點(diǎn)令人猜著是因?yàn)樗池?fù)著一個不易解決的問題所致，而不是他性情的傾向。

靖（親熱淘氣地）怎樣？

琪（向榮升）你去吧，快點(diǎn)再去別的屋子看看爐子。

榮 好吧，四小姐。

榮匆匆下。

靖（微笑）榮升還是這個樣子，我總弄不清楚他是個好人還是個壞人！（重新淘氣地）怎么樣？我看你還是讓我跟你刷頭發(fā)吧！

琪 二哥，我告訴你了，你去了一年，手變粗了，不會刷頭發(fā)了，我不要你來弄我的頭！

靖 別那么氣我好不好？你知道我的手藝本來就高明，經(jīng)過這一年工廠里的經(jīng)驗(yàn)，弄慣了頂復(fù)雜的機(jī)器，我的手更靈敏了許多……

琪 得了，我的頭可不是什么復(fù)雜的機(jī)器呀！

靖（笑逗琪）我也知道它不復(fù)雜，僅是一個很簡單的玩藝兒！

琪 二哥你真氣人！（用手中刷子推他）你去吧，你給自己去打扮打扮，今晚上有好幾位小姐等著歡迎你呢！去吧，我不要你刷我的頭發(fā)。……

靖（把刷子奪過舉得高高地）我真想不到，我走了一年，我的嬌嫩乖乖的小妹妹，變成了這么一個兇悍潑辣的“娘們”！

琪 你真氣死我啦！

靖 別氣，別氣，氣壞了，現(xiàn)在可有人會不答應(yīng)我的……

琪（望靖，正經(jīng)地）二哥，……二哥……，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仲維呢？……（難為情地）二哥，你得告訴我真話……

靖（親熱憐愛地）老四，你知道我喜歡仲維，看樣子他很孩子氣，其實(shí)我看他很有點(diǎn)東西在里面，現(xiàn)在只看他怎樣去發(fā)展他那點(diǎn)子真玩藝兒……

琪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我們這許多人里，頂算他有點(diǎn)，有點(diǎn)真玩藝兒，二哥，你也覺得這樣，我太高興了……今晚上我們就宣布訂婚的事。

兩人逐漸走近火爐邊。

靖（輕輕地推著琪）高興了，就請你坐下，乖乖地讓我替你刷頭發(fā)……做個紀(jì)念，以后嫁了就輪不到哥哥了！

琪（笑）二哥，你真是怪物，為什么，你這么喜歡替我刷頭發(fā)？

靖 這個你得問一個心理學(xué)家，我自己的心理分析是：一個真的男性他一定喜歡一件極女性的柔媚的東西，我是說天然柔媚的東西，不是那些人工的，奢侈繁膩的可怕玩藝兒！（刷琪發(fā)）

琪 嚇！你輕一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