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什么是哲學
哲學從來就沒有一個統一的定義。我們如今也暫且下一個定義:“凡研究人生重要問題的根本解決之道的學問,就叫做哲學。”例如行為的善惡,乃是人生一個重要問題。平常人對這些問題,或勸人行善去惡,或實行賞善罰惡,這都不算是根本的解決之道。哲學家遇到這個問題,便去研究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惡;人的善惡是天生的呢,還是學得來的呢?我們何以能知道善惡的區別呢?是生來就有這種觀念,還是從閱歷經驗上學得來的呢?善何以當為,惡何以不當為;還是因為善事有利所以當為,惡事有害所以不當為呢?還是只論善惡,不論利害呢?這些都是善惡問題的根本方面。必須從這些方面著想,方可希望有一個根本的解決。
因為人生重要的問題不止一個,所以哲學的門類也有許多種。例如:一、天地萬物怎樣來的。(宇宙論)二、知識、思想的范圍、作用及方法。(名學及知識論)三、人生在世應該如何行為。(人生哲學,舊稱“倫理學”)四、怎樣才可使人有知識,能思想,行善去惡呢。(教育哲學)五、社會國家應該如何組織,如何管理。(政治哲學)六、人生究竟有何歸宿。(宗教哲學)
哲學中要探究的這種種人生重要問題,自古以來,經過了許多哲學家的研究。往往在一個問題出現以后,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見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解決方法,于是導致互相辯論。有時一種問題過了成百上千年,也沒有個一定的解決之法。例如孟子說人性是善的,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荀子說性是惡的。到了后世,又有人說人性有上中下三品,又有人說人性是無善無惡可善可惡的,與之相類似,隨著中國歷史上眾多著名學者和學術流派針對這些人生重要問題的研究討論甚至爭辯的不斷進行,中國哲學也就隨之產生并發展壯大。
中國哲學在世界哲學史上的位置 世界上的哲學大概可分為東西兩支。東支又分印度、中國兩系。西支則分為希臘、猶太兩系。初起的時候,這四系都可算是獨立發展的。到了漢以后,猶太系并入希臘系,成了歐洲中古的哲學。印度系并入中國系,成了中國中古的哲學。到了近世印度系的勢力漸衰,儒家復起,于是便產生了中國近世的哲學,歷經宋元明清一直到現在。歐洲的思想,漸漸脫離了猶太系的勢力,遂產生了歐洲的近世哲學。到了今天,這兩大支的哲學互相接觸,互相影響。
五十年后,一百年后,或能發展成為一種世界的哲學,也未可知。
中國哲學的發展脈絡 中國哲學的發展可分為三個時期:
(一)古代哲學 自老子至韓非子,為古代哲學。這個時代,又名“諸子哲學”。
(二)中世紀哲學 自漢至北宋,為中世紀哲學。這個過程大概又可分為兩個時期:
(甲)中世紀第一時期。自漢至晉,為中世紀第一時期。這一時期的學派,無論如何不同,都還是以古代諸子的哲學作為起點的。例如《淮南子》是折中古代各家的;董仲舒是儒家的一支;王充的天論得益于道家,性論折中于各家;魏晉的老莊之學,更不用說了。
(乙)中世紀第二時期。自東晉以后,直到北宋,這幾百年中間,是印度哲學在中國最盛的時代。印度的經典,不斷輸入中國。印度的宇宙論、人生觀、知識論、名學、宗教哲學,都能于諸子哲學之外,別開生面,大放光彩。此時凡是第一流的中國思想家,如智顗、玄奘、宗密、窺基,多用全部精力,發展印度哲學。那時中國系的學者,如王通、韓愈、李翱諸人,全是第二流以下的人物。他們所有的學說,浮泛淺陋,全無精辟獨到的見解。故這個時期的哲學,完全以印度系為主體。
(三)近世哲學 唐以后,印度哲學已漸漸成為中國思想文明的一部分。好比吃美味,中古第二時期是仔細咀嚼的時候,唐以后便是胃里消化的時候了。吃的東西消化時,與人身體的種種物質相結合,變成一些新物質。印度哲學在中國,到了消化的時代,與中國固有的思想結合,所產生的新物質,便是中國近世的哲學。
我這話初聽了好像近于武斷。平心而論,宋明的哲學,或是程朱,或是陸王,表面上雖都不承認和佛家禪宗有何關系,其實沒有一派不曾受印度學說的影響的。這種影響,約有兩個方面:一面是直接的。如由佛家的觀心,回到孔子的“操心”,到孟子的“盡心”“養心”,到《大學》的“正心”,是直接的影響。一面是反動的。佛家見解盡管玄妙,終究是出世的,是“非倫理的”。宋明的儒家,攻擊佛家的出世主義,故極力提倡“倫理的”入世主義。明心見性,以成佛果,終是自私自利;正心誠意,以至于齊家、治國、平天下,便是倫理的人生哲學了。這是反動的影響。
明代以后,中國近世哲學完全確立。佛家已衰,儒家成為一尊。于是又生反動力,遂有漢學、宋學之分。清初的漢學家,嫌宋儒用主觀的見解,來解古代經典,有“望文生義”、“增字解經”種種流弊。故漢學的方法,只是用古訓、古音、古本等等客觀的根據,來求經典的原意。故嘉慶以前的漢學、宋學之爭,還只是儒家的內訌。但是漢學家既重古訓古義,不得不研究與古代儒家同時的子書,用來作參考互證的材料。故清初的諸子學,不過是經學的一種附屬品,一種參考書。不料后來的學者,越研究子書,越覺得子書有價值。故孫星衍、王念孫、王引之、顧廣圻、俞樾諸人,對于經書與子書,簡直沒有上下輕重和正道異端的區別了。到了最近世,如孫詒讓、章炳麟諸君,竟都用全部精力,研究諸子學。
于是從前作經學附屬品的諸子學,到此時代,竟成專門學問。一般普通學者,崇拜子書,都往往多于儒書。豈但是“附庸蔚為大國”,簡直是“婢作夫人”了。綜觀清代學術變遷的大勢,可稱為古學昌明的時代。自從有了那些漢學家考據、校勘、訓詁的功夫,那些經書子書,方才勉強可以讀了。這個時代,有點像歐洲的“文藝復興時期”。歐洲到了“文藝復興時期”,提倡復興古希臘的文學哲學,故能推翻中古“經院哲學”(舊譯煩瑣哲學,極不通。原文為Scholasticism,今譯原文)的勢力,產生了近世的歐洲文化。
我們中國到了這個古學昌明的時代,不但有古書可讀,又恰逢西方學術思想輸入的時代,有西方的新舊學說可供我們的參考研究。我們今日的學術思想,有這兩大源頭:一方面是漢學家傳給我們的古書;一方面是西方的新舊學說。這兩大潮流匯合以后,中國若不能產生一種中國的新哲學,那就真是辜負了這個好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