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環聽到這里,慌忙跳下炕來,替黃、鐵二公磕了兩個頭,說道:“兩位老爺菩薩,救命恩人,舍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什么,丫頭、老媽子,我都情愿。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稟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這媽,實在是俺自己的過犯。俺媽當初,因為實在餓不過了,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得了二十四吊錢,謝犒中人等項,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錢。接著去年春上,俺奶奶死了,這錢可就光了,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不上半年,連餓帶苦,也就死了。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今年六歲。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現在也住在這齊河縣,做個小生意,他把他領了去,隨便給點吃吃。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那里能管他飽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所以我在二十里鋪的時候,遇著好客,給個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現在蒙兩位老爺救我出來,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說了,我總能苦幾個錢給他寄來;倘要遠去呢,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或寄放在庵里廟里,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結草銜環,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可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說到這里,便又號啕痛哭起來。
人瑞道:“這又是一點難處。”老殘道:“這也沒有什么難,我自有個辦法。”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你別哭,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們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快快別哭罷!”翠環聽罷,趕緊忍住淚,骨冬骨冬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老殘連忙將他攙起。誰知他磕頭的時候,用力太猛,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包,包又破了,流血呢。
老殘扶他坐下,說:“這是何苦來呢!”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讓他在炕上躺下,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我們辦這件事,當分個前后次第:以替他贖身為第一步,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贖身一事又分兩層:以私商為第一步;公斷為第二步。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也先出六百吊,隨后再添。此種人不宜過于爽快;你過爽快,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此刻銀價每兩換兩吊七百文,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連一切開銷,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領家的來,口氣何如:倘不執拗,自然私了的為是;如懷疑刁狡呢,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公斷一下,仍以私了結局,人翁以為何如?”人瑞道:“極是,極是!”
老殘又道:“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就是了。等到事情辦妥,再揭明擇配的宗旨;不然,領家的是不肯放的。”人瑞道:“很好。這個辦法,一點不錯。”老殘道:“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無論用多少,皆是這個分法。但是我行篋中所有,頗不敷用,要請你老哥墊一墊,到了省城,我就還你。”人瑞道:“那不要緊,贖兩個翠環,我這里的銀子都用不了呢。只要事情辦妥,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老殘道:“一定要還的!我在有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得我沒飯吃。你放心罷。”
人瑞道:“就是這么辦,明天早起,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翠花道:“早起你別去喊。明天早起,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被他們知道這個意思,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再講盤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況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然后去叫俺媽,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環妹妹是超升了的人,不怕他,俺還得在火坑里過活兩年呢。”人瑞道:“那自然,還要你說嗎!明天我先到縣衙門里,順便帶個差人來。倘若你媽作怪,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說著,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
老殘便對人瑞道:“他們事已議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我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說了我好放心。”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之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適才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系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到底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人瑞道:“別忙,別忙。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煙還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煙,提提神,告訴你。”
翠環此刻心里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煙,趕緊拿過簽子來,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人瑞道:“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里,有個大村鎮,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十幾條小街。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娘。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魏家沒有兒子,只有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過了百日,魏老頭恐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廿四歲,在家讀書,人也長得清清秀秀的,筆下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書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相貌長得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干,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老二娶的也是本村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呆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那有那么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倜儻不群,相貌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賈老兒暗想,這個親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又時常好跑到省城里去頑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心里算計,這家人家,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以后卻是再要找個人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著,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家里請和尚拜了三天懺,是十二、十三、十四三天。經懺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老兒家全家喪命。這一慌真就慌得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里正俱已到齊。全家人都死盡,只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頃刻之間,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也不曉得青紅皂白,只好號陶大哭。
“當時里正前后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下死了書童一名;廳房里間,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旁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里,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房里,老媽子一名;前廳廂房里,管賬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里次日一清早,帶同仵作下鄉一一相驗。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膚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一面賈家辦理棺斂,一面縣里具稟申報撫臺。縣里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個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害形跡。”
方說到這里,翠環抬起頭來喊道:“您瞧!窗戶怎樣這么紅呀?”一言來了,只聽得“必必剝剝”的聲音,外邊人聲嘈雜,大聲喊叫說:“起火!起火!”幾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才把簾子一掀,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后身。老殘連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黃人瑞大聲喊道:“多來兩個人,幫鐵老爺搬東西!”
老殘剛把鐵鎖開了,將門一推,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望外一撲,那火舌已自由窗戶里冒出來了。老殘被那黑煙沖來,趕忙望后一退,卻被一塊磚頭絆住,跌了一交。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就勢把老殘扶起,攙過東邊去了。
當下看那火勢,怕要連著上房,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進上房去搶搬東西。黃人瑞站在院心里,大叫道:“趕先把那賬箱搬出,別的卻還在后!”說時,黃升已將賬箱搬出。那些人多手雜的,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墻腳下。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請他們坐。人瑞檢點物件,一樣不少,卻還多了一件,趕忙叫人搬往柜房里去。
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來正是翠花的行李。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倘若見了,有點難堪,所以叫人搬去。并對二翠道:“你們也往柜房里避一避去,立刻縣官就要來的。”二翠聽說,便順墻根走往前面去了。
且說火起之時,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趕來救火。無奈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當中雖有流水之處,人卻不能去取。店后有個大坑塘,卻早凍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兩口井里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用呢?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里的冰鑿開,一塊一塊地望火里投。那知這冰的力量比水還大,一塊冰投下去,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這坑正在上房后身,有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后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屋上人接著望火里投,一半投到火里,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
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墻看人救火,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縣官已到,帶領人夫手執撓鉤長桿等件,前來救火。進得門來,見火勢已衰,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里,以壓火勢,那火也就漸漸地熄了。
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墻下,步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說道:“老憲臺受驚不小!”人瑞道:“也還不怎樣,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因向縣官道:“子翁,我介紹你會個人。此人姓鐵,號補殘,與你頗有關系,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縣官道:“噯呀呀!鐵補翁在此地嗎?快請過來相會。”人瑞即招手大呼道:“老殘,請這邊來!”
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因見縣官來,踱過人叢里,借看火為回避。今聞招呼,遂走過來,與縣官作了個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縣官有馬扎子,老殘與人瑞仍坐長凳子上。原來這齊河縣姓王,號子謹,也是江南人,與老殘同鄉。雖是個進士出身,倒不糊涂。
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須派白子壽來,方得昭雪;那個絕物也不敢過于倔強。我輩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補翁是方外人,無須忌諱。尊意以為何如?”子謹聽了,歡喜非常,說:“賈魏氏活該有救星了!好極,好極!”老殘聽得沒頭沒腦,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不是,只好含糊唯諾。
當時火已全熄,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燒著,我仍可以搬入去住,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老殘道:“不妨,不妨!此時夜已深,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后,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毫不礙事。”縣官又苦苦地勸老殘到衙門里去。老殘說:“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請放心罷。”縣官又殷勤問:“燒些什么東西?未免大破財了。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自當稍盡綿薄。”老殘笑道:“布衾一方,竹笥一只,布衫褲兩件,破書數本,鐵串鈴一枚,如此而已。”縣官笑道:“不確罷。”也就笑著。
正要告辭,只見地保同著差人,一條鐵索,鎖了一個人來,跪在地下,像雞子簽米似的,連連磕頭,嘴里只叫:“大老爺天恩!大老爺天恩!”那地保跪一條腿在地下,喊道:“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里起的。請大老爺示:還是帶回衙門去審,還是在這里審?”縣官便問道:“你姓什么?叫什么?那里人?怎么樣起的火?”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說道:“小的姓張,叫張二,是本城里人,在這隔壁店里做長工。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為空閑一點,回到屋里睡覺。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剛睡下來,冷得異樣,越冷越打戰戰,就睡不著了。小的看這屋里放著好些粟秸,就抽了幾根,燒著烘一烘。又想起窗戶臺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賞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熱了,喝了幾盅。誰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點暖氣,又有兩杯酒下了肚,糊里涂糊,坐在那里,就睡著了。剛睡著,一霎兒的工夫,就覺得鼻子里煙嗆得難受,慌忙睜開眼來,身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著了。趕忙出來找水來潑,那火已自出了屋頂,小的也沒有法子了。所招是實,求大老爺天恩!”縣官罵了一聲“渾蛋”,說:“帶到衙門里辦去罷!”說罷,立起身來,向黃、鐵二公告辭,又再三叮囑人瑞,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然后的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