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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朗讀與詩

詩與文都出于口語;而且無論如何復雜,原都本于口語,所以都是一種語言。語言不能離開聲調,詩文是為了讀而存在的,有朗讀,有默讀;所謂“看書”其實就是默讀,和看畫、看風景并不一樣。但詩跟文又不同。詩出于歌,歌特別注重節奏;徒歌如此,樂歌更如此。詩原是“樂語”,古代詩和樂是分不開的,那時詩的生命在唱。不過詩究竟是語言,它不僅存在在唱里,還存在在讀里。唱得延長語音,有時更不免變化語音;為了幫助聽者的了解,讀有時是必需的。有了文字記錄以后,讀便更普遍了。《國語·楚語》記申叔時告訴士亹怎樣做太子的師傅,曾說“教之詩……以耀明其志”。教詩明志,想來是要讀的。《左傳》記載言語,引詩的很多,自然也是讀,不是唱。讀以外還有所謂“誦”。《墨子》里記著儒家公孟子“誦《詩三百》”的話。《左傳·襄公十四年》記衛獻公叫師曹“歌”《巧言》詩的末章給孫文子的使者孫蒯聽。那時文子在國境上,獻公叫“歌”這章詩,是罵他的,師曹和獻公有私怨,想激怒孫蒯,怕“歌”了他聽不清楚,便“誦”了一通。這“誦”是有節奏的。誦和讀都比“歌”容易了解些。

《周禮》大司樂“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誦、言、語”。鄭玄注:“以聲節之曰誦。”誦是有腔調的;這腔調是“樂語”的腔調,該是從歌脫化而出。《漢書·藝文志》引《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而“賦者,古詩之流也”(班固《兩都賦》序)。這“誦”就是師曹誦《巧言》詩的“誦”和公孟子說的“誦《詩三百》”的“誦”,都是“樂語”的腔調。這跟言語引詩是不同的。言語引詩,隨說隨引,固然不會是唱,也不會是“誦”,只是讀,只是朗讀——本文所謂讀,兼指朗讀、默讀而言,朗讀該是口語的腔調。現在兒童的讀書腔,也許近乎古代的“誦”;而宣讀文告的腔調,本于口語,卻是朗讀,不是“誦”。戰國以來,《詩三百》和樂分了家,于是乎不能歌,不能誦,只能朗讀和默讀;四言詩于是乎只是存在著,不再是生活著。到了漢代,新的音樂又帶來了新的詩——樂府詩,漢末便成立了五言詩的體制。這以后詩又和樂分家。五言詩、四言詩不一樣,分家后卻還發展著、生活著。它不但能生活在唱里,并且能生活在讀里。詩從此獨立了;這是一個大變化。

四言變為五言,固然是跟著音樂發展,這也是語言本身在進展。因為語言本身也在進展,所以詩終于可以脫離音樂而獨立,而只生活在讀里。但是四言為什么停止進展呢?我想也許四言太呆板了,變化太少了,唱的時候有音樂幫襯,還不大覺得出;只讀而不唱,便漸漸覺出它的單調了。不過四言卻宜入文,東漢到六朝,四言差不多成了文的基本句式;后來又發展了六言,便成了所謂“四六”的體制。文句本多變化,又可多用虛助詞,四言入文,不但不板滯,倒覺得整齊些。這也是語言本身的一種進展。語言本身的進展,靠口說,也靠朗讀,而在言文分離像中國秦代以來的情形之下,詩文的進展靠朗讀更多——文尤其如此。五言詩脫離音樂獨立以后,句子的組織越來越凝練,詞語的表現也越來越細密,原因固然很多,朗讀是主要的一個。“讀”原是“抽繹義蘊”的意思。只有朗讀才能玩索每一詞每一語每一句的義蘊,同時吟味它們的節奏。默讀只是“玩索義蘊”的工作做得好。唱歌只是“吟味節奏”的工作做得好——卻往往讓義蘊滑了過去。

六朝時佛經“轉讀”盛行,影響詩文的朗讀很大。一面沈約等發現了四聲,于是乎朗讀轉變為吟誦。到了唐代,四聲又歸納為平仄,于是乎有律詩。這時候的文也越見鏗鏘入耳。這些多半是吟誦的作用。律詩和鏗鏘的駢文,我們可以稱為諧調,也是語言本身的一種進展。就詩而論,這種進展是要使詩不經由音樂的途徑,而成為另一種“樂語”,就是不唱而諧。目的是達到了,靠了吟誦這個外來的影響。但是這種進展究竟偏畸而不大自然,所以盛唐諸家所作,還是五七言古詩比五七言律詩多(據施子愉《唐代科舉制度與五言的關系》文中附表統計,文見《東方雜志》四十卷八號)。并且這些人作律詩,一面還是因為考試規定用律詩的緣故。后來韓愈也少作律詩,他更主持古文運動,要廢駢用散,都是在求自然。那時古文運動已經開了風氣;律詩卻因可以悅耳娛目,又是應試必需,逐漸昌盛。晚唐人有“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等詩句,特別見得對五律用力之專。而這種氣力全用在“吟”上。律詩自然也可朗讀,但它的生命在“吟”,從杜甫起就有“新詩改罷自長吟”的話。到了宋代,古文替代了駢文,詩也跟著散文化。七古七律特別進展;七律有意用不諧平仄的句子,所謂“拗調”。這一切表示重讀而不重吟,回向口語的腔調。后世說宋詩以意為主,正是著重讀的表現。

這時候,新的音樂又帶來了一種新的詩體——詞。因為歌唱的緣故,重行嚴別四聲。但在宋亡以后詞又不能唱了,只生活在僅辨平仄的“吟”里。后來有時連平仄也多少可以通融了。這又是朗讀的影響;詞也脫離音樂而獨立了。元代跟新音樂并起的新詩體又有曲,直到現在還能唱;四聲之外,更辨陰陽。因為未到朗讀階段,“看”起來總還不夠分量似的。曲以后的新詩體就是我們現代的“新詩”——白話詩。新詩不出于音樂,不起于民間,跟過去各種詩體全異。過去的詩體都發源于民間樂歌,這卻是外來的影響。因為不是根生土長,所以不容易讓一般人接受它。新文學運動已經二十六年,白話文一般人已經接受了,但是白話詩懷疑的還是很多。不過從語言本身和詩本體的進展來看,這也是自然的趨勢。詩趨向脫離音樂獨立,趨向變化而近自然,如上文所論。過去每一詩體都依附音樂而起,然后脫離音樂而存。新詩不依附音樂而已活了二十六年,正所謂自力更生。一面在這二十六年里屢次有人提倡新詩采取民歌(徒歌和樂歌)的形式,并有人實地試驗,特別在抗戰以后。但是效果絕不顯著。這見得那種簡單的音樂已經不能配合我們現代人復雜的情思。現代是個散文的時代,即使是詩,也得調整自己,多少傾向散文化。而這又正是宋以來詩的主要傾向——求自然。再說六朝時外來的影響可以改變向來的傳統,終于形成了律詩,直活到民國初年,這回外來的影響還近乎自然些,又何可限量呢?新詩不要唱,不要吟;它的生命在朗讀,它得生活在朗讀里。我們該從這里努力,才可以加速它的進展。

過去的詩體都是在脫離音樂獨立之后才有長足的進展。就是四言詩也如此,像嵇康的四言詩,豈不比《三百篇》復雜而細密得多?五七言古近體的進展,我們看來更是顯著;“取材廣而命意新”(曹學佺《宋詩鈔》序中語)一句話扼要地指出這種進展的方向。詞的分量加重,也在清代常州詞派以后;曲沒有脫離音樂,進展就慢得多。這就是說,詩到了朗讀階段才能有獨立的、自由的進展,但是新詩一產生就在朗讀階段里,為甚么現在落在白話文后面老遠呢?一來詩的傳統力量比文的傳統大得多,特別在形式上。新詩起初得從破壞舊形式下手,直到民十四,新形式才漸漸建設起來,但一般人還是懷疑著。而當時詩的興味也已趕不上散文的興味濃厚。再說新詩既全然生活在朗讀里,而詩又比文更重聲調,若能有意地訓練朗讀,進展也可以快些;可是這種訓練直到抗戰以后才多起來。不過新詩由破壞形式而建設形式,現在已有相當成績,正見出朗讀的效用。

新詩的語言不是民間的語言,而是歐化的或現代化的語言。因此朗讀起來不容易順口順耳。固然白話文也有同樣情形,但是文的篇幅大,不順的地方容易掩藏,詩的篇幅小,和諧的朗讀更是困難。這種和諧的朗讀本非二三十年可以達成。律詩的孕育經過二百多年;我們的新詩是由舊的人工走向新自然,和律詩方向相反,當然不需那么長的時期,但也只能移步換形,不能希望一蹴而就。有意的朗讀訓練該可以將期間縮短些,縮得怎樣短,得看怎樣努力。所謂順口順耳,就是現在一般人說的“上口”。“上口”的意義,嚴格地說,該是“口語里有了的”;現在白話詩文中有好些句式和詞匯,特別是新詩中的隱喻,就是在受過中等教育的人的口語里,也還沒有,所以便不容易上口。

但照一般的用法,“不上口”好像只是拗口或不順口,這當然沒有明確的分野,不過若以受過現代中等教育的人為標準,出入也許不至于太大。第一意義的“上口”太嚴格了,按這個意義,白話詩文能夠上口的恐怕不多;最重要的,這樣限制足以阻礙白話詩文的進展,同時足以阻礙口語的進展。白話詩文和口語該是交互影響著而進展的,所謂“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

第二意義的“上口”,該可用作朗讀的標準。這所謂“上口”,就是使我們不致歪曲我們一般的語調。如何算“歪曲”,還待分析的具體的研究,但從這些年的經驗里,我們也可以知道大略。例如長到二三十字的句,十余字的讀,中間若無短的停頓,便不能上口;國語每十字間總要有個停頓才好。又如國語中常用被動句,現在固然不妨斟酌加一些,但不斟酌而濫用,便覺刺耳。口語和白話文里不常用的譯名,不容易上口;詩里最好不用,至少也須不多用——外國文更應該如此。他稱代詞“它”和“它們”,國語里極少,也當細酌。文言夾在白話里,不容易和諧;除非白話里的確缺少那種表現,或者熟語新用,但總是避免的好。至于新詩里的隱喻常是創造的,上口自然不易。

可是這種隱喻的發展也是詩的生長的主要的成分,所謂“形象化”。

舊日各種詩體里也有這個,不過也許沒有新詩里多;而且,那些比較凝定的詩體可以掩藏新創的隱喻,使它得到平衡。所以我們得靠朗讀熟悉這種表現,讀慣了就可以上口了。其實除了一些句式,所謂不能上口的生硬的語匯,經過相當時間的流轉,也許入了口語,或由于朗讀,也會上口;這種“不上口”并不是絕對的。——我們所謂朗讀,和宣讀文告的宣讀是一類,要見出每一詞語、每一句子的分量。這跟說話不同;新詩能夠“說”的很少。

現時的詩朗誦運動,似乎用的是第一意義的“上口”的標準,并且用的是一般民眾的口語的標準。這固然不失為詩的一體,但要將詩一概朗誦化就很難。文化的進展使我們朗讀不全靠耳朵,也兼靠眼睛。這增加了我們的能力。現在的白話詩有許多是讀出來不能讓人全聽懂的,特別是詩。新的詞匯、句式和隱喻,以及不熟練的朗讀的技術,都可能是原因;但除了這些,還有些復雜精細的表現,原不是一聽就能懂的。這種詩文也有它們存在的理由。這種特別是詩,也還需要朗讀,但只是讀給自己聽,讀給幾個看著原詩的朋友聽;這種朗讀是為了研究節奏與表現,自然也為了欣賞、受用。誰都可以去朗讀并欣賞這種詩,只是這種詩不宜于大庭廣眾。卞之琳先生的一些詩,馮至先生的一些十四行,就有這種情形。近來讀到鷗外鷗先生的一首詩,似乎也可作例。這首詩題為《和平的礎石》,寫在香港,歌詠的是香港老總督的銅像。現在節抄如下:

金屬了的總督

是否懷疑巍巍高聳在亞洲風云下的

休戰紀念坊呢?

奠和平的礎石于此地嗎?

那樣想著而不瞑目的總督,

日夕踞坐在花崗石上永久的支著腮,

腮與指之間

生上了銅綠的苔蘚了——

……

手永遠支住了腮的總督,

何時可把手放下來呢?

那只金屬了的手。

詩行也許太參差些。但“金屬了的總督”、“金屬了的手”里的“金屬”這個名詞用作動詞,便創出了新的詞匯,可以注意。這二語跟第六、七行原都是描述事實,但是全詩將那僵冷的銅像灌上活潑的情思,前二語便見得如何動不了,動不了手,第三語也便見得如何“永久的支著腮”在“懷疑”。這就都帶上了隱喻的意味。這些都比較生硬而復雜,只可朗讀給自己聽;要是教一般人聽,恐怕不容易聽懂。不過為己的朗讀和為人的朗讀卻該同時并進,詩才能有獨立的、圓滿的進展。

三十二年(1943),三十三年(1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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