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求以上諸風氣,或者因受科學的影響??茖W家對于某種科學特別喜歡,弄得窄,有似顯微鏡看原始動物。歐洲方面應該如此,因為大題目讓前人做完了,后學只好找小題目以求新發明,原不問其重要與否。這種風氣輸入中國很利害。一般學者為成小小的名譽的方便起見,大家都往這方面發展。這固然比沒有人研究好,但老是往這條捷徑走,史學永無發展。我們不能不從千真萬確的方面發展,去整理史事,自成一家之言,給我們自己和社會為人處事作資治的通鑒;反從小方面發展,去做第二步的事,真是可惜。不過這種大規模做史的工作很難,因為盡管史料現存而且正確,要拉攏組織,并不容易。一般作小的考證和鉤沉、輯佚、考古,就是避難趨易,想僥幸成名,我認為病的形態。真想治中國史,應該大刀闊斧,跟著從前大史家的作法,用心做出大部的整個的歷史來,才可使中國史學有光明,發展的希望。我從前著《中國歷史研究法》,不免看重了史料的搜輯和別擇,以致有許多人跟著往捷徑去,我很懺悔。現在講《中國歷史研究法》,特別注重大規模的做史,就是想挽救已弊的風氣之意。這點我希望大家明白。
寅 社會科學史的做法(略)
卯 自然科學史的做法(略)
己 文學史(略)
庚 美術史(略)
第五章 文物專史做法總說
本來想在這一學年內講完《歷史研究法》,現在只講了一半,時間不許再講下去了。本來想把文物專史的做法都詳細講,因為有些方法還不自滿,所以上文有的講了做法,有的沒有講做法,有的連大略都不曾講,只好待將來續補,現在總講一章文物專史的做法,做個結束。
文物專史的工作,在專史中最為重要,亦最為困難,和其他四種專史,人、事、地方、時代——的做法都不相同。其他專史,應該由史學家擔任。文物專史,與其說是史學家的責任,毋寧說是研究某種專門科學的人對于該種學問的責任。所以文物專史一方面又是各種專門學問的副產物。無論何種學問,要想對于該種學問有所貢獻,都應該做歷史的研究。寫成歷史以后,一方面可以使研究那種學問的人了解過去成績如何,一方面可以使研究全部歷史的人知道這種學問發達到何種程度。所以說,文物專史不單是史學家的責任,若是各種專門學者自家做去,還好些。譬如經濟史中的貨幣史,要做得好,單有歷史常識還不行;最少要懂得貨幣學、近代經濟學,以及近代關于貨幣的各種事項,然后回頭看中國從前貨幣的變遷,乃至歷代貨幣改革的議論,以新知識新方法整理出來;凡前人認為不重要的史料或學說,都敘述上去,這種貨幣史才有精彩。貨幣學比較的范圍不很窄,尚且應有常識做基礎,非有專門研究的人不能做專史。若做中國音樂史,尤其非用專門家不行;我們外行的人若去做,用功雖苦,還是不了解,許多重要的資料,無法取去。又如做文學史,要對于文學很有趣味很能鑒別的人才可以做。他們對于歷代文學流派,一望過去即知屬某時代,并知屬某派。譬如講宋代詩,哪首是西昆派,哪首是江西派,文學不深的人只能剿襲舊說,有文學素養的人一看可以知道。再如書法史,寫字有趣味的人,書碑很多,臨帖就知其真偽及年代。就是我自己,隨便拿個碑版來,不必告訴時代給我,不必有人名朝號可旁證,我都可以指出個大概的年代。所以假使要做書法史,也非有素養不可,否則決難做好。關于文物專史,大概無論哪一部門,都是如此。所以做文物專史,不可貪多,想一人包辦是絕對不成的。只能一人專做一門,乃至二門三門為止,而且都要有關系因緣才可以兼做。如做美術史,順帶做書法史、雕刻史,或合為一部,或分為三部,還勉強可以做得好,因為那三部都有相互的關系;但必須對于三部都有素養的人,才可以做得好。想做文學專史的人,要對于自己很喜歡的那部分,一面做史,一面做本門學問,歷史是他的主產物,學問是他的副產物。研究科學的人固然也有不作歷史研究而能做好學問的,如果對于歷史方面也有興味,學問既可做好,該科學史也可做好。所以研究歷史的人,一方面要有歷史常識,一方面要于歷史以外有一二專門科學,用歷史眼光把中國過去情形研究清楚,則這部文學專史可以有光彩。因此,所以不能貪多,若能以終身力量做出一種文物專史來,于史學界便有不朽的價值。不貪多,一面治史,一面治學,做好此種專史時,可以躊躇滿志。至于其他如人的專史,事的專史,則一個人盡可以做許多。這是講做文物專史的先決問題,一須專門,二須不貪多,實在也只是一義。
其次,關于搜集資料,比其他專史困難得多。其他專史雖然也不單靠現存的資料,但其基本資料聚在一起,比較的易得。如做一人的專傳或年譜,其人的文集是基本資料,再搜集其他著作,大段資料可以得著;和他有關系的人的著作,范圍相當的確定。無論其人方面如何多,如何復雜,做專史或年譜都可以開出資料單子,很少遺漏。至于事的專史,在公文上、傳記上、文集上,資料的范圍也比較的有一定。文物專史則不然,搜集資料,再困難沒有了。若是歷代書志有專篇,或“九通”中有此一門,前人做過許多工夫的,比較的還有相當的資料,但仍舊不夠。即如經濟之部,各史“食貨志”及“九通”關于食貨一門,固然可以得若干基本資料,但總不滿足,非另求不可。書志及“九通”有了尚感困難,若沒有又如何?如書法,繪畫,在史書中,毫無現存的資料?,F在講畫史的,雖有幾本書,而遺漏太多。做這類專史,資料散漫極了。有許多書,看去似沒有關系,但仔細搜求,可以得許多資料。如講經濟狀況,與詩歌自然相隔很遠,其實則不然。一部詩集,單看題目,就可以得許多史料。詩是高尚的,經濟是齷齪的,齷齪狀況可在高尚中求之。有許多狀況,正史中沒有而詩集中往往很多。做經濟史,不一定要好詩集。詩雖做得不好,而題目、詩句、夾注,往往有好料。詩與經濟相隔這么遠,尚有這么多史料;所以做文物專史,無論什么地方都有好資料。不過也不是凡有資料都可以用,須要披沙揀金,所以不能心急,真要成功,要費一世工夫。出版的早晚,沒有關系。預備盡生平的心力,見到資料便抄下來,勤筆勉思總有成功的一日。我很糟,在床上看書,看見了可用的資料,折上書角,不能寫下來,另日著書要用這種曾經看到的資料,大索天下,終不可得。所以此類工作,須要非常勤勉,不嫌麻煩。記下一點資料,固然沒有用處;記得多了以后,從里邊可以研究出多少道理來。顧亭林做《日知錄》,旁人問他近來做了幾卷,他說別來數年不過得了十余條,抄別人的書如收羅破銅爛鐵,自然容易,我是精思謹取,如上山開礦,所以很難。顧氏做《日知錄》的方法,起初看見一條,札記了若干年后,陸續札記了許多相類的資料,加以思想,組織為一條。我們做文物專史,非如此耐煩不可。鄉先輩陳蘭甫先生死了以后,遺稿流傳出來,一張一張的紙片,異常之多,都是在什么書看見了兩句,記出來以后,又加上簡短的按語。新近廣東有人搜得了六千多片,都一般大小,實則他一生的紙片,不知有好幾百萬張。我正打算設法找來,整理一下。可以看出他治學的方法。我們認真想做好的著述,尤其是關于文學專史方面的,非做此種工夫不可。有如蜜蜂采花,慢慢的制成極精的蜜糖,才是有價值的著作。文物專史之所以難做,這是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