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左餉絕，廷臣數(shù)請發(fā)帑。不報。會廣東進金花銀，戶部主事鹿善繼言于尚書李汝華曰：“與其請不發(fā)之帑，何如留未進之金。”汝華然之。帝怒，奪善繼俸一年，趣補進，善繼持不可，以死爭，乃奪汝華俸一月，降善繼一級調(diào)外。汝華懼，卒補銀進。九月戊子，吏部尚書趙煥帥[率]廷臣伏文華門，固請帝臨朝議政。方從哲叩首仁德門，跪俟俞旨。抵暮，帝遣中官諭之退，從哲復(fù)請帝出御文華殿，召見群臣，面商戰(zhàn)守方略。煥《疏》云：“他日薊門蹂躪，敵人叩閽，陛下能高枕深宮稱疾謝卻之乎？”帝終不報。自鐵嶺陷后，宰賽始以兵來戰(zhàn)，為建州所擒，建州移兵攻北關(guān)，滅之。明所恃為“以夷制夷”之計者于是盡矣。

熊廷弼令嚴法行，守備大固，乃上方略：“請集兵十八萬，分布叆陽、清河、撫順、柴河、三岔兒、鎮(zhèn)江諸要口，首尾相應(yīng)，小警自為堵御，大敵互為應(yīng)援，更挑精悍者為游徼，乘間掠零騎，擾耕牧，更番迭出，使敵疲于奔命，然后相機進剿。”從之。初廷弼抵遼，令僉事韓原善往撫沈陽，憚不肯行，繼命僉事閻鳴泰，至虎皮驛，痛哭而返。廷弼乃躬自巡歷，自虎皮驛抵沈陽，復(fù)乘雪夜赴撫順，總兵官賀世賢以近敵沮之，廷弼曰：“冰雪滿地，敵不料吾來。”鼓吹入，時兵燹后，數(shù)百里無人跡，廷弼祭諸死事者而哭之，遂耀兵奉集，相度形勢而還。所至招流移，繕守具，由是人心復(fù)固。會帝從方從哲言，遣姚宗文閱視遼東軍馬，遂以意氣相失，回京與言路數(shù)人相結(jié)傾廷弼。

是年十二月，再加天下田賦，畝三厘五毫，是為萬歷間二次加派。內(nèi)庫之積如山，帝不肯稍出，而責(zé)貢輸不已。明年四十八年三月，再議增賦，復(fù)畝增二厘，三歲三增，遂為歲額。御史張銓疏言：“軍興以來，所司創(chuàng)議加賦，畝增銀三厘五毫，未幾至七厘，又未幾至九厘。譬之一身，遼東肩背，天下腹心也，肩背有患，猶借腹心之血脈滋灌，若腹心先潰，危亡可立待。竭天下以救遼，遼未必安，而天下已危。今宜聯(lián)人心以固根本，豈可朘削無已，驅(qū)之使亂？且陛下內(nèi)廷積金如山，以有用之物置無用之地，與瓦礫糞土何異，乃發(fā)帑則叫閽不應(yīng)，加派則朝奏夕可，臣殊不得其解。”不省。

四十八年五月，建州兵略地花嶺，六月，略王大人屯，失亡將士四五百人，諸將賀世賢等亦有斬獲，是為姚宗文等傾熊廷弼之口實。帝自四月癸丑皇后王氏崩，亦有疾，七月甲午大漸，召大臣入見宏德殿。丙申（二十一日），帝崩。諸臣出遺詔，有云：“比緣多病，靜攝有年，郊廟弗親，朝講稀御，封章多滯，寮寀半空，加以礦稅煩興，征調(diào)四出，民生日蹙，邊釁漸開，夙夜思惟[維]，不勝追悔。方圖改轍，與天下更新，而遘疾彌留，殆不可起，蓋愆補過，允賴后人。皇太子常洛可嗣皇帝位。”又云：“內(nèi)閣輔臣，亟為簡任（閣臣只方從哲一人，已逾三年）。卿貳大僚，盡行推補。兩咨考選，并散館科道官俱令授職。建言廢棄及礦稅詿誤諸臣，酌量起用。一切榷稅并新增織造燒造，悉停止。各衙門見[現(xiàn)]監(jiān)人犯，俱起送法司查審，應(yīng)釋者釋放。東師缺餉，多發(fā)內(nèi)帑以助軍需，陣亡將士速加恤錄。”次日丁酉，皇太子即遵遺詔發(fā)帑金百萬犒邊，盡罷天下礦稅，起建言得罪諸臣，下前后考選之命。后二日己亥，再發(fā)帑金百萬充邊賞。

第四節(jié) 光宗一月之附贅

萬歷四十八年八月丙午朔，皇太子常洛即位，改明年為泰昌元年。丙寅（二十一日），帝不豫。戊辰（二十三日），召對英國公張惟賢、大學(xué)士方從哲等十有三人于乾清宮，命皇長子出見。甲戌（二十九日。是月小建，即月盡日），大漸，復(fù)召從哲等受顧命。是日，鴻臚寺官李可灼進紅丸。九月乙亥朔，崩于乾清宮。熹宗即位，從廷臣議，改萬歷四十八年八月后為泰昌元年。

光宗之在位也，于朝事無所補裨，而惑于女寵，促其大命。為當(dāng)時黨局造成紅丸、移宮兩案，作反復(fù)禍國之資。紅丸即李可灼所進，帝服而崩。移宮案者，光宗崩后，選侍李氏占居乾清宮，由楊漣、左光斗建議，督促輔臣，力請選侍移居噦鸞宮者也。光宗為太子時，太子妃郭氏，先薨于萬歷四十一年，熹宗為皇長孫，其生母王才人亦早薨。太子宮中有二李選侍，號東、西李，西李最有寵，嘗撫視皇長孫。初鄭貴妃侍神宗疾，留居乾清宮。及光宗嗣位，猶未移，懼帝以福王事銜己，進珠玉及美姬八人噉[啖]帝，知帝寵李選侍，因請立為皇后，選侍亦為貴妃求封皇太后。乙卯（八月初十），帝不豫，召醫(yī)官診視。丁巳（十二日），帝力疾御門，以神宗遺命，趣舉封后禮。方從哲即以命禮部，禮部侍郎孫如游疏言：“以配而后者，乃敵體之經(jīng)；以妃而后者，則從子之義。皇貴妃事先帝有年，不聞倡議于生前，而顧遺詔于逝后，豈先帝彌留之際遂不及致詳耶？且王貴妃誕育陛下，豈非先帝所留意者，乃恩典尚爾有待，而欲令不屬毛離里者得母其子，恐九原亦不無怨恫也。昭先帝之失言，非所以為孝，《中庸》稱‘達孝’為‘善繼’、‘善述’。義可行則以遵命為孝；義不可行則以遵禮為孝。臣不敢奉命。”議乃寢。己未（十四日），內(nèi)侍崔文升進泄藥，一晝夜三四十起，都人紛言為貴妃所使，帝由是委[萎]頓。群情疑駭，外家王、郭二戚畹遍詣朝士，泣愬[訴]宮禁危急狀，言鄭、李交固甚，包藏禍心。于是給事中楊漣、御史左光斗昌言于朝，與吏部尚書周嘉謨以大義責(zé)貴妃兄子鄭養(yǎng)性趣貴妃移宮。貴妃恐，即移居慈寧。養(yǎng)性亦請封還皇貴妃封后成命，從之。漣遂劾文升用藥無狀，刑部主事孫朝肅、徐儀世、御史鄭宗周上書方從哲，責(zé)以用藥乖方，請調(diào)護圣躬，速建儲貳。從哲候安，因言用藥宜慎。帝褒答之。戊辰，召對大臣，楊漣亦與召，皇長子侍立，帝命群臣前，連諭之曰：“朕見卿等甚慰。”因諭冊封李選侍為皇貴妃。選侍挽皇長子入，復(fù)推之出，告旨欲封后。群臣愕然，旋叩首退。甲戌大漸，再召對諸臣，漣亦與，漣自以小臣預(yù)顧命，感激矢報。是日，仍諭冊立皇貴妃，因顧皇太子諭曰：“卿等輔佐為堯、舜。”又語及壽宮，輔臣以皇考山陵對，上曰：“是朕壽宮。”諸臣言圣壽無疆，何遽及此？上問：“有鴻臚寺官進藥者安在？”先是有鴻臚寺丞李可灼來閣門，言：“有仙丹欲具本進。”時輔臣方揭請慎藥，已諭之去。而可灼夙從諸御醫(yī)往來思善門，與中使熟，因以上聞，從哲等弗能禁，因奏言：“寺丞李可灼自云仙方，臣等未敢輕信。”帝即命中使宣可灼至診視，具言病源及治法。帝喜，命進藥。諸臣出，乃令可灼與御醫(yī)及諸臣商榷，未決，輔臣劉一燝言其鄉(xiāng)兩人同服，一益一損，非萬全藥；禮臣孫如游言此大關(guān)系，未可輕投。時復(fù)有旨趣進，諸臣復(fù)入，可灼調(diào)藥進，帝飲湯輒喘，藥進乃受，所謂紅丸者也，帝稱“忠臣”者再，日晡復(fù)進一丸出，夜昧爽帝崩。中外藉藉，以誤下劫劑為疑，而從哲擬旨賞銀五十兩，御史王安舜首爭之，言：“先帝之脈雄壯浮大，此三焦火動，宜清不宜助，紅鉛乃陰中之陽，純火之精，投于虛火燥熱之癥，不速之逝乎？以中外危疑之日，而敢以無方無制之藥駕言金丹，輕亦當(dāng)治以‘庸醫(yī)殺人’之條，而蒙殿下頒以賞格，是不過借此一舉塞外廷議論也。”疏入，乃改票罰俸一年，而議者蜂起矣。時選侍據(jù)乾清宮，與心腹閹魏進忠謀挾皇太子自重。群臣入臨，為群閹所格，楊漣厲聲責(zé)之，得入臨如禮。劉一燝詰皇長子所在，群閹不應(yīng)。一燝大言：“誰敢匿新天子者？”東宮伴讀王安入白選侍，紿曰：“第出即返。”遂挾皇長子趨出，及門，中官數(shù)輩追及，攬衣請還，漣呵退之，一燝與英國公張惟賢遂掖皇長子升輦，至文華殿，群臣叩頭呼萬歲，還居慈慶宮（太子宮），擇日登極。時選侍圖專大權(quán)，欲與皇長子同居，諸大臣慮皇長子無嫡母生母，勢孤甚，亦欲托之選侍，楊漣曰：“天子豈可托婦人？選侍昨于先帝召對廷臣時，強皇長子入，復(fù)推之出，是豈可托幼主者？”先是皇長子還居慈慶宮，而選侍仍居乾清宮，于是周嘉謨等合疏請選侍移居噦鸞宮（為宮妃養(yǎng)老之處）。左光斗上言：“內(nèi)廷之有乾清宮，猶外廷之有皇極殿，唯皇上御天得居之，唯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余嬪妃，雖以次進御，遇有大故，即當(dāng)移置別殿，非但避嫌，亦以別尊卑也。大行皇上賓天，選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儼然居正宮，而殿下乃居慈慶，不得守幾筵，行大禮，名分倒置，臣竊惑之。殿下春秋十六齡矣，內(nèi)輔以忠直老成，外輔以公孤卿貳，何慮乏人，尚須乳哺而襁負之哉？倘及今不早斷，借撫養(yǎng)之名，行專制之實，武后之禍將見于今。”選侍大怒，召光斗將嚴譴。光斗曰：“我天子法官也，非天子召不赴，若輩何為者？”選侍益怒，使內(nèi)豎召皇長子，遇楊漣于麟趾門，漣曰：“殿下在東宮為皇太子，今則為皇帝，選侍安得召？他日即不奈選侍何，若曹置身何地？”怒目視之，其人退。是日（初四），請移宮疏得皇長子俞旨。次日，選侍尚在乾清，聞欲緩其移宮之期，楊漣及諸大臣集慈慶宮門外，漣語方從哲趣之，從哲曰：“遲亦無害。”漣曰：“昨以皇長子就太子宮猶可，明日為天子，乃反居太子宮以避宮人乎？兩宮圣母如在，夫死亦當(dāng)從子，選侍何人？敢欺藐如此！”時中官往來如織，或言選侍亦顧命中人。漣斥之曰：“諸臣受顧命于先帝，先帝自欲先顧其子，何嘗先顧其嬖媵？請選侍于九廟前質(zhì)之，若曹豈食李家祿者？能殺我則已；否則今日不移，死不去。”一燝、嘉謨助之，詞[辭]色俱厲，聲徹御前。皇長子使宣諭，乃退，復(fù)抗疏言：“宮必不可不移，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在今日，諸大臣贊決之亦唯今日。”其日選侍遂移居噦鸞宮，皇長子復(fù)還乾清。是時宮府危疑，漣與一燝、嘉謨定大事，言官唯光斗助之，余悉聽漣指，一時論者稱楊、左。又明日庚辰（初六日），皇長子由校即皇帝位，時廷議改元，或議削泰昌弗紀，或議去萬歷四十八年，即以今年為泰昌，或議明年為泰昌，后年為天啟元年。左光斗請以今年八月以前為萬歷，以后為泰昌，明年為天啟。己丑（十五日）下詔，如光斗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