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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論前朝數語分南北 書舊史揮毫貫古今

  • 鏡花緣
  • (清)李汝珍
  • 4513字
  • 2016-11-02 20:43:08

話說唐閨臣知亭亭學問非凡,若談經書,未免徒費唇舌;因他遠居外邦,或于天朝史鑒未必留神,意欲以此同他談談,看他怎樣。因說道:“請教姐姐,貴邦歷朝史鑒,自然也與敝處相仿。可惜尊處簡策流傳不廣,我們竟難一見。姐姐博覽廣讀,敝鄉歷朝史書該都看過。即如盤古至今,年歲多少,前人議論不一,想高明自有卓見了。”亭亭道:“妹子記得天朝開辟之初,自盤古氏以及天皇、地皇、人皇至伏羲氏,其中年歲,前人雖有二百余萬年之說,但無可考。《春秋元命包》言,自開辟至春秋獲麟之歲,凡二百二十六萬七千年。而張揖《廣雅》以三皇、疏仡之類,分為十紀,共二百七十六萬歲,與《元命包》所載,參差至五十萬年之多。妹子歷稽各書,竟難定其是否。至年歲可考,唯伏羲以后。按孔安國《尚書序》以伏羲、神農、軒轅為三皇,班固《漢志》以少昊、顓頊、帝嚳、帝堯、帝舜為五帝。三皇共計一千八百八十年,五帝共計三百八十四年。其后夏、商至今,皆歷歷可考了。”若花道:“近日史書,均以天干、地支紀年,此例始于何時?至今共有若干年了?”亭亭道:“史書以干支紀年,始于帝堯。自帝堯甲辰即位,至今武太后甲申即位,共三千四十一年。若以伏羲至今而論,共五千一百五十三年了。”

閨臣忖道:“我們天朝南北朝,往往人都忽略,大約他也未必透徹,何不將此考他一考?”因說道:“請教姐姐,敝處向有六朝、五代、南北朝,不知貴處作何區別?”亭亭道:“妹子記得當日吳孫權及東晉、宋、齊、梁、陳,俱在金陵建都,人皆呼為六朝。宋、齊、梁、陳、隋為時無幾,人或稱為五代。至南朝北朝之分,始于劉宋,終于隋初。宋、齊、梁、陳在金陵建都,所以有南朝之稱;元魏、高齊、宇文周在中原建都,所以有北朝之稱。那時天下半歸南朝,半歸北朝,彼此各據一方,不相統屬。以南朝始末而論,宋得晉朝天下,共傳五主,被齊所篡;齊傳七主,被梁所篡;梁傳四主,被陳所篡;陳傳五主,被隋所篡。南朝共計一百六十八年。以北朝始末而論,魏在東晉時雖已稱王,幅員尚狹,及至晉末宋初,魏才奄有中原,謂之大魏。傳了一百四十九年,到了第十三代皇帝,因臣子高歡起兵作亂,魏君棄了本國,逃至關西大都督宇文泰處,就在關西為帝,人都叫做西魏。傳了三帝,計二十二年,被宇文泰之子宇文覺篡位,改為周朝。那高歡逐了魏君,又立魏國宗室為帝,人都叫做東魏;在位十七年,被高歡之子高洋篡位,改為北齊。那時北朝分而為二:一為北齊,一為周朝。北齊傳了五主,計二十八年,被周所滅。周傳五主,前后共二十六年,被臣子大司馬楊堅篡位,改國號為隋。隨即滅了陳國,天下才得一統。此是南北朝大概情形。妹子道聽途說,不知是否,尚求指示。”

若花道:“剛才阿姐言夏、商至今歷歷可考,其年號、名姓也還記得大概么?”閨臣忖道:“怎么若花姐姐忽問他這個,未免苦人所難了。”只聽亭亭道:“妹子雖略略記得,但一時口說恐有訛錯,意欲寫出呈教。二位姐姐以為何如?”若花點頭道:“如此更妙。”亭亭正在磨墨濡毫,忽見紅紅、婉如從外面走來。大家見禮讓座。亭亭問了婉如姓氏,又向紅紅道:“姐姐才到海外,為何忽又回來?”紅紅見問,觸動叔叔被害之苦,不覺淚流滿面,就把在途中遇盜,后來同閨臣相聚的話,哽哽咽咽告訴一遍。亭亭聽了,甚為嗟嘆。眾人把紅紅勸解一番,這才止淚。亭亭鋪下箋紙,手不停毫,草草寫去。四人談了多時,亭亭寫完。大家略略看了一遍,莫不贊其記性之好。閨臣道:“這是若花姐姐故意弄這難題目,哪知姐姐不假思索,竟把前朝年號以及事跡一揮而就,若非一部全史了然于中,何能如此?妹子唯有拜倒轅門了。”亭亭道:“妹子不過仗著小聰明,記得幾個年號,算得什么?姐姐何必如此過獎。”

紅紅道:“姐姐,你可曉得他們三位來意么?”亭亭道:“這事無頭無腦,妹子焉能得知?”紅紅就把途中結拜,今日來約赴試的話說了。亭亭方才明白,因忖一忖道:“雖承諸位姐姐美意,妹子上有寡母,年已六旬,何能拋撇遠去?我向日雖有此志,原想鄰邦開有女科,或者再為馮婦之舉。今天朝遠隔天涯,若去赴試,豈不違了圣人‘遠游’之戒么?”閨臣道:“姐姐并無弟兄,何不請伯母同去,豈不更覺放心?”亭亭嘆道:“妹子也曾想到同去,庶可放心;奈天朝舉目無親,兼且寒家素本淡泊,當日祖父出仕,雖置薄田數畝,此時要賣,不足千金,何能敷衍長途盤費及天朝衣食之用?而且一經賣了,日后回來,又將何以為生?只好把這妄想歇了。”閨臣道:“只要伯母肯去,其余都好商量。至長途路費,此時同去,乃妹子母舅之船,無須破費一文。若慮到彼衣食,寒家雖然不甚充足,尚有良田數頃,兼且閑房盡可居住。況姐姐只得二人,所用無幾,到了敝處,一切用度,俱在妹子身上,姐姐只管放心。此地田產也不消變賣,就托親戚照應,將來倘歸故鄉,省得又須置買。如此辦理,庶可兩無牽掛。”

亭亭道:“萍水相逢,就蒙姐姐如此慷慨,何以克當?容當稟請母命,定了行止,再去登舟奉謝。”紅紅道:“姐姐,你說你與閨臣妹妹萍水相逢,難道妹子又非萍水相逢么?現在我雖系孑然一身,若論本族,尚有可投之人,此時近在咫尺。無如閨臣妹妹一片熱腸,純是真誠,令人情不可卻,競難舍之而去。今姐姐承他美意,據妹子愚見,且去稟知師母,如果可行,好在姐姐別無牽掛,即可一同起身。”不由分說,攜了亭亭進內,把這情節告知緇氏。

原來緇氏自幼飽讀詩書,當日也曾赴過女試,學問雖佳,無奈輪他不上。后來生了亭亭,夫妻兩個加意課讀,一心指望女兒中個才女,好替父母爭氣。誰知仍舊無用,丈夫因此而亡。緇氏每每提起,還是一腔悶氣。今聽此言,不覺技癢,如何不喜?當時來到外面,眾人與緇氏行禮。緇氏向閨臣拜謝道:“小女深蒙厚愛,日后倘得寸進,莫非小姐成全。但老身年雖望六,志切觀光,誠恐限于年歲,格于成例,不獲叨逢其盛。尚望小姐俯念苦衷,設法斡旋。倘與盛典,老身得遂一生未了之愿,自當生生世世,永感不忘。”閨臣道:“伯母有此高興,侄女敢不仰體。將來報名時,年歲雖可隱瞞,奈伯母鬢多白發,面有皺紋,何能遮掩?”緇氏道:“他們男子往往嘴上有須,還能冒籍入考,何況我又無須,豈不省了拔須許多痕跡?若恐白發,我有上好烏須藥;至面上皺紋,多擦兩盒引見胰,再用幾匣玉容粉,也能遮掩。這都是趕考的舊套。并且那些老童生,每每拄了拐杖,還去小考,我又不用拐杖,豈不更覺藏拙?若非貪圖赴試,這樣迢迢遠路,老身又何必前去?倘無門路可想,就是小女此行也只好中止了。”閨臣聽了,為難半晌道:“將來伯母如赴縣考,或赴郡考,還可弄些手腳,敷衍進去;至于部試、殿試,法令森嚴,侄女何敢冒昧應承?”緇氏道:“老身聞得郡考中式,可得‘文學淑女’匾額。倘能如此,老身心愿已足,那里還去部試?”閨臣只得含糊答應:“俟到彼時,自當替伯母謀于此事。”

緇氏聽了,這才應允同到嶺南。亭亭命兩個女童各自收拾回去,將房屋田產及一切甚物都托親戚照應。天已日暮,林之洋把行李雇人挑了,一齊上船。呂氏出來,彼此拜見。船上眾人自從吃了清腸稻,腹中并不覺餓。閨臣姊妹只顧談文,更把此事忘了,亭亭卻足足餓了一日。幸虧多九公把米買來,當時收拾晚飯,給他母女吃了。閑話間姊妹五個復又結拜,序起年齒,仍是紅紅居長,亭亭居次,其余照舊。從此紅紅、亭亭同緇氏一艙居住,閨臣仍同若花、婉如做伴。一路順風前進,轉眼已交季夏。

這日,林之洋同閨臣眾姊妹閑談,偶然談到考期,若花道:“請問阿父,此去嶺南,再走幾日就可到了?”林之洋笑道:“再走幾日?這句說得到也容易!寄女真是好大口氣。”紅紅道:“若據叔叔之言,難道還須兩三月才能到么?”林之洋道:“兩三月也還不夠。”婉如聽了,不覺鼻中哼了一聲道:“若是兩三月不夠,自然還須一年半載了!”林之洋道:“一年也過多,半載倒是不能少的。俺們從小蓬萊回來,才走兩月,你們倒想到了?俺細細核算,若遇順風,朝前走去,原不過兩三月程途。奈前面有座門戶山橫在海中,隨你會走,也須百日方能繞過。連走帶繞,總得半年。這是順風,方能這樣,若遇頂風,那就多了。俺們來來往往,總是這樣。難道去年出來繞那門戶山,你們就忘了?”閨臣道:“彼時甥女思親之心甚切,并未留神,今日提起,卻隱隱記得。既如此,必須明春方到,我們考試豈不誤了?”林之洋道:“俺聞恩詔準你們補考,明年四月殿試,你們春天趕到,怕他怎么?”亭亭道:“侄女剛才細看條例,今年八月縣考,十月郡考,明年三月就要部試。若補縣考、郡考,必須趕在部試之前,若過部試,何能有濟?據叔叔所說,豈非全無指望么?”林之洋道:“原來考試有這些花樣,俺怎得知?如今只好無日無夜朝前趕進,倘改考期,那就好了。”閨臣聽了,悶悶不樂,每日在船,唯有唉聲嘆氣。

呂氏恐甥女焦愁成病,埋怨丈夫不該說出實情。這日夫妻兩個前來,再三安慰。呂氏道:“此去雖然遙遠,安知不遇極大順風,一日可行數日路程。甥女莫要焦心。你如此孝心,上天自然保護,豈有尋親之人,菩薩反不教你考試?”閨臣道:“甥女去歲起身時,原將考試置之度外,若圖考試,豈肯遠出?但前日費盡唇舌,才把紅紅、亭亭兩位姐姐勸來,他們千山萬水,不辭勞頓,原為的考試。哪知忽然遇此掃興之事,甥女一經想起,就覺發悶。”林之洋道:“海面路程那有定準,若遇大順風,一日三千也走,五千也走。俺聽你父親說過,數年前有個才子,名叫王勃,因去省親,由水路揚帆,道出鐘陵,忽然得了一陣神風,一日一夜,也不知走出若干路程。趕到彼處,適值重陽,都督大宴滕王閣,王勃作了一篇《滕王閣序》,登時海外轟傳,誰人不知。安知俺們就不遇著神風?如果才女榜上有你姊妹之分,莫講這點路程,就再加兩倍,也是不怕的。”林之洋夫妻明知不能趕上考期,唯恐閨臣發愁,只好假意安慰。

這日順風甚大,只聽眾水手道:“今日這風只朝上刮,不朝下刮,卻也少見。”林之洋走出問道:“為甚這樣?”眾水手道:“你看這船被風吹得就如駕云一般,比烏騅快馬還急。雖然恁快,你再看水面,卻無波浪,豈非只朝上刮,不朝下刮么?這樣神風,可惜前面這座門戶山攔住去路,任他只朝上刮,至快也須明春方到嶺南哩!”

又走幾時,來到山腳下。林之洋悶坐無聊,走到舵樓。正在發悶,忽聽多九公大笑道:“林兄來得恰好,老夫正要奉請,有話談談。請教迎面是何山名?”林之洋道:“俺當日初次漂洋,曾聞九公說這大嶺叫門戶山,怎么今日倒來問俺?”多九公道:“老夫并非故意要問,只因目下有件奇事。當年老夫初到海外,路過此處,曾問老年人,此山既名門戶,為何橫在海中,并無門戶可通,令人轉彎抹角,繞至數月之久,方才得過。那老年人道:‘當日大禹開山,曾將此山開出一條水路,舟楫可通,后來就將此山叫做門戶山。誰知年深日久,山中這條道路忽生淤沙,從中塞住,以致船只不通,雖有門戶之名,竟無可通之路。此事相沿已久,不知何時淤斷。’剛才我因船中幾位小姐都要趕到嶺南赴試,不覺尋思道:如今道路甚遠,何能趕得上?除非此山把淤沖開,也像當年舟楫可通,從此抄近穿過嶺去,不但他們都可考試,就是我鳳翾、小春兩個甥女,也可附驥同去。正在胡思亂想,忽聞濤聲如雷,因向對面一看,那淤斷處竟自有路可通。”林之洋也不等說完,喜得連忙立起,看那山當中,果然波濤滾滾,竟不像當日淤斷光景。正在觀看,船已進了山口,就如快馬一般,躥了進去。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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