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小孝女嶺上訪紅蕖 老道姑舟中獻瑞草
- 鏡花緣
- (清)李汝珍
- 3172字
- 2016-11-02 20:43:08
話說林之洋唯恐小山憂悶成疾,不時解勸,每逢閑暇,就便談些海外風景,或講些各國人物,以及所出土產之類,意欲借此替他消遣。談來談去,恰好小山向在家中,那海外各書都曾看過,因事涉虛渺,將信將疑,不意今聽舅舅所言,竟有大半都是古人書中所有的,于是疑團頓釋。沿途就借這些閑話,倒也解悶。無如林之洋雖在海外走過幾次,諸事并不留心,究竟見聞不廣,被小山盤根問底,今日也談,明日也談,腹中所有若干典故,久已告竣。幸喜多九公本系呂氏至親,兼之年已八旬,向來呂氏、小山也都時常見面,到了無事時,林之洋無話可談,就把多老翁邀來閑話。多九公本是久慣江湖,見多識廣,每逢談到海外風景,竟是滔滔不絕。一路上不獨小山解去許多愁煩,就是婉如、若花,也長許多見識。雖不寂寞,奈小山受不慣海面風浪,兼之水土不服,竟自大病,臥床不起。足足病了一月,方才好些,眠食雖然照舊,身體甚弱。不知不覺,已交新春。
這日到了東口山,將船泊岸。林之洋說起當日駱紅蕖打虎一事,妹夫因他至孝,甚為喜愛,曾托業師尹大人做媒,替外甥求婚。后來到了軒轅,接著尹大人書信,才知這段婚姻業已定了。小山道:“前者甥女看見父親行囊內有書一封,內中提著兄弟姻事。甥女正要請問舅舅,后來匆匆忙忙,也就忘了。適聞舅舅說起,方知有這緣故。今既到此,甥女自應上去探望,問他何日才回家鄉,日后住在何處,彼此也好通個音信。況他既能打虎,若肯陪伴甥女同去尋親,那更好了。”林之洋道:“甥女這話甚是。但你身子甚弱,上面山路又不好走,這便怎處?”小山道:“將來到了小蓬萊,甥女還要尋訪父親,若怕難走,豈有不去之理?好在甥女前在家中,已將腿腳練得靈便,如今正好借這山路操練操練,省得到了小蓬萊,又要費事。此時身子雖弱,借此走走,倒可消遣消遣。”林之洋點頭,隨即帶了器械。婉如、若花也要同去。林之洋托九公在船照應,帶了幾個水手,一同登岸。
小山姊妹三人一同攜手,慢慢上了山坡,略為歇息,又朝前進。走了多時,歇息數次,才到了蓮花庵。走進里面,并無一人。正在詫異,只見庵旁走過兩個農人。林之洋上前訪問駱太公下落。那兩個農人道:“我們就是駱太公佃戶。自從前年太公去世,駱小姐搬到水仙村居住,就把這些田地賞給我們種了。此山大蟲虧得駱小姐殺得一干二凈,我們才能在此安業。今年正月,駱小姐忽把太公靈樞搬去,聞得要回天朝,不知何時才來。這位小姐在此除了大害,至今人人感仰,但愿他配個好女婿,也不枉眾人感戴一場。”小山聽了,悶悶不樂,只得同眾人仍歸舊路,慢慢來到岸邊。
離船不遠,只見多九公站在岸上,同一年老道姑在那里講話。一齊上前,看那道姑身穿一件破衣,手中拿著一枝芝草,滿面青氣,好不怕人。林之洋道:“這個花子既來化緣,九公就該教水手隨便拿些錢米與他,同他談什么?”多九公道:“這個道姑瘋瘋顛顛,并非化緣。手中拿著靈芝,口里唱著歌兒,要求我們渡到前面,他將靈芝就算船錢。及至老夫問他渡到什么地方,他說要到回頭岸去。老夫在海外多年,從未聽見有個什么回頭岸。這樣顛顛倒倒,豈非是個瘋子么?”只聽那道姑口中又唱起歌兒來,他唱的是:
我是蓬萊百草仙,與卿相聚不知年。
因憐謫貶來滄海,愿獻靈芝續舊緣。
小山聽了,忽覺心中動了一動,連忙上前合掌道:“仙姑既要渡過彼岸,我就渡你過去。不知那枝靈芝可肯見賜?”道姑道:“女菩薩如發慈心,渡我過去,這枝靈芝豈敢不獻?我們也好趲路。”況女菩薩面帶病容,非此不能平復。”小山道:“既如此,就請登舟,道姑聽了,即同三人上船。多、林二人望著,不好攔擋,只得收拾揚帆。多九公道:“他這靈芝并非仙品,唐小姐需要留神,不可為妖人所騙。老夫前在小蓬萊吃了一枝,破腹多日,幾乎喪命。近來身體疲憊,還是這個病根。”道姑道:“這是老翁與這靈芝無緣,其實靈芝何害于人。即如桑葚,人能久服,可以延年益壽;斑鳩食之,則昏迷不醒。又如人服薄荷則清熱,貓食之則醉。靈芝原是仙品,如遇有緣,自能立登仙界,若誤給貓狗吃了,安知不生他病。此是物類相感,各有不同,豈能一概而論?”多九公聽了,曉得道姑語帶譏刺,只氣得火星亂冒。
小山把道姑讓進艙內,同婉如、若花一齊歸座。剛要閑話,那道姑把靈芝遞給小山道:“且請女菩薩把這仙芝用過,滌蕩滌蕩凡心,倘悟些前因出來,我們更好談了。”小山接過,一面道謝,一面把靈芝吃了。登時只覺神清氣爽。再把道姑一看,只見滿面仙風道骨,極其和藹,臉上并無一毫青氣。因向婉如耳邊暗暗問道:“這位仙姑臉上本有一股青氣,此時忽然不見,另變作慈善模樣,你可見么?”婉如暗暗答道:“他的臉上那股青氣,妹子看著正在害怕,姐姐怎說不見?這也奇了!”
二人正在附耳議論,只見道姑道:“請問女菩薩,《毛詩》云:‘誰知烏之雌雄。’此言人非其類,所以不能辨其雌雄。不知這些鳥兒,他們可能自辨?”小山道:“他是一類,如何不辨?自然一望而知。”道姑道:“既如此,何以人、仙就不各有一類呢?《易》云:‘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女菩薩若明此義,其余就可想見了。”小山不覺忖道: “怎么我同婉如妹妹暗中之話,他竟有些知覺,好生奇怪。”因問道:“請教仙姑大號。”道姑道:“我是百花友人。”小山暗暗詫異道:“他這‘百花’二字,我一經入耳,倒像把我當頭一棒,只覺心中生出無限牽掛。莫非‘百花’二字與我有甚宿緣?他說他是百花友人,若以‘友人’二字而論,他非百花,可想而知。俗語說的‘真人不露相’,我且用話探他一探。”因問道:“仙姑此時從何處至此?”道姑道:“我從不忍山煩惱洞輪回道上而來。”小山暗暗點頭道:“因其不能容忍,所以要生煩惱;既生煩惱,自然要墮輪回了。此話不知說的還是百花,還是友人,含含糊糊,令人不解。他這言談句句含著禪機,倒也有些意味。”因又問道:“仙姑此時何往?”道姑道:“我要到苦海邊回頭岸去。”小山忖道: “據這禪語,明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了。”連忙問道:“那回頭岸上可有名山,可有仙洞?”道姑道:“彼處有座仙島,名喚返本島;島內有個仙洞,名喚還原洞。”小山不等說完,即又問道:“仙姑所訪何人?”道姑道:“我所訪的并非別人,是那總司群芳的化身。”小山聽了,心中若悟若迷,如醉如醒,不知怎樣才好。呆了半晌,不覺下拜道:“弟子愚昧,今在苦海,求仙姑大發慈悲,倘能超度,脫離紅塵,情愿作為弟子。”
這里小山只顧求那道姑,那知多九公因被道姑譏刺,著實氣惱,因同林之洋暗在前艙竊聽。今見小山如此光景,因向林之洋道:“令甥女不知厲害,受了道姑蠱惑,忽要求他超度,若不急急把他趕去,只怕唐小姐還有性命之憂哩!”林之洋不等說完,一腳跨進艙去,指著道姑道:“你這怪物,敢在俺的船上妖言惑眾,還不快走!且吃俺一拳!”小山忙攔住道:“舅舅,他是真仙,不可動手。”道姑冷笑道:“纏足大仙何必動怒。我今到此,原因當日紅孩大仙有言,意欲稍效微勞,解脫災患,庶不負同山之誼。誰知無緣,竟不能同往。幸而前途有人,諒無大害。”因向小山道:“此時暫且失陪,我們后會有期。大約回頭岸上即可相見。”下船去了。小山埋怨舅舅不該把這道姑得罪。林之洋說罷,道:“俺不看甥女情面,早已給他一頓好打,如今還算待他好的。”小山道:“方才仙姑忽把舅舅稱作纏足大仙,彼時我見舅舅聽他相稱,臉上忽然通紅,不知何故?”林之洋道:“你看他瘋瘋癲癲,隨嘴亂說,俺哪有工夫同他搬駁,只好隨他說去。”小山見林之洋支吾,不便細問。走了幾時,不獨百病消除,只覺精神大長。
這日船泊水仙村,小山因東口山農人所言駱紅蕖之事不甚明白,即托舅舅上去訪問。原來廉錦楓已于正月同駱紅蕖回家鄉去了。林之洋得了此信,隨即回來。離船不遠,忽見海中躥出許多水怪,跳在船上,一個個青面獠牙,跑進船去。適值眾水手都在岸上,林之洋喊叫:“快些上船放槍!”眾人手忙腳亂,才上舢板,還未渡到大船,那些水怪忽從艙內把小山拖出,一齊躥入海內。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