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文觀止全解(彩圖精裝)
- (清)吳楚材 (清)吳調侯編選 思履主編
- 1818字
- 2019-01-02 20:02:05
宋人及楚人平
【題解】
春秋時期,楚國與宋國交戰。楚國的大夫司馬子反去山坡上刺探宋國軍情,恰好碰上了宋國大臣華元。司馬子反向華元詢問宋國的情況,華元據實以告,說宋國已經到了疲憊不堪的地步,老百姓為了活命,多相互易子而食。司馬子反出于仁義,告訴他現在楚國已經糧草不濟,頂多還能支撐七天。司馬子反回到楚營后,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了楚王,并成功勸說楚王退兵。這篇文章一方面贊許了司馬子反的仁義,一方面又對華元、子反各自泄露軍情的做法進行了貶斥。
【原文】
外平不書 [1],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己也。何大其平乎己?莊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于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窺宋城 [2]。宋華元亦乘堙而出見之 [3]。司馬子反曰:“子之國何如?”華元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聞之也,圍者柑馬而秣之 [4],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華元曰:“吾聞之: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 [5],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于子也。”司馬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
反于莊王 [6]。莊王曰:“何如?”司馬子反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莊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然后而歸爾。”司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矣,軍有七日之糧爾。”莊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莊王曰:“諾,舍而止。雖然,吾猶取此,然后歸爾。”司馬子反曰:“然則君請處于此,臣請歸爾。”莊王曰:“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于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引師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夫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平者在下也。
【注釋】
[1]平:講和。書:記載。[2]司馬子反:楚國大夫。[3]堙(yīn):小土山。[4]柑:通“鉗”,指讓馬嘴銜住木棍,不能進食。[5]矜:憐憫。[6]反:通“返”。
【譯文】
楚國和其他國家講和的事情,魯史是不記載的,這次為什么記下來了?是為了贊揚這次的講和是由兩國的大夫自己促成的。為什么要贊揚兩國大夫自己促成講和呢?楚莊王圍攻宋國都城,他的軍隊只有七天的口糧而已,如果吃完這些糧食還不能取勝,就只有打道回府了。楚王于是派司馬子反登上土堙,窺探宋城中的動靜。正巧宋國的華元也登上了宋城中的土堙,他看見了司馬子反,于是就出來見他。司馬子反問:“城中的情況如何?”華元說:“疲憊不堪了!”司馬子反問:“到了什么程度?”華元回答說:“交換了孩子吃,劈開尸骨當柴火做飯。”司馬子反說:“唉!真是疲憊到極點了!雖然如此,但我聽人家說過:被圍困的人往往讓馬嘴里銜一根木棍,然后再喂它,馬沒辦法吃到草,外人看起來好像是馬已經吃得很飽的樣子,他們還把肥壯的馬牽出來給客人看,表示不缺糧草。可是你為什么要說出城中的實情呢?”華元說:“我聽說:君子見到別人困厄就會產生憐憫,小人見到別人困厄就會幸災樂禍。我見你是個君子,所以以實相告。”司馬子反說:“我知道了。你們努力防守吧,我軍也只有七日的口糧了,吃完這些糧食還不能取勝,就不得不解圍回國。”說罷,向華元作揖告別。
司馬子反回到莊王那里,莊王問:“情況如何?”司馬子反回答說:“已經是疲憊不堪了。”莊王問:“到了什么程度?”司馬子反回答說:“城中的人交換孩子吃,劈開尸骨當柴火燒。”莊王說:“唉!確實是疲憊到極點了!雖然如此,我還是要攻下宋城,然后再回去。”司馬子反說:“不行。我已經告訴他軍中只有七天的口糧了。”莊王勃然大怒,說:“我派你去偵察敵情,你為什么要把我軍軍情告訴他?”司馬子反說:“小小的宋國,尚且有不欺騙別人的臣子,我們楚國難道可以沒有嗎?所以我也把實情告訴了他。”莊王說:“好吧,先住下來,不要再有什么舉動了。盡管宋國已經知道我軍軍糧將盡,我還是要打下這里,然后再回去。”司馬子反說:“那么就請您住在這里好了,我請求回去。”莊王說:“你離開我回去,讓我和誰一起住在這里?我也跟你一起回去吧。”于是帶領軍隊離開了宋國。所以君子贊揚這次講和是由兩國大夫自已促成的。他們都是大夫,而為什么稱他們為“人”?是為了貶低他們。為什么要貶低他們?因為講和的人是處在下位的臣子,這樣做有越權之嫌。

楚軍攻打宋國
【寫作方法】
這是一篇解釋《春秋》的經文,首句總起一筆,點明了《春秋》一書記載這件事的原因,即“大其平乎己也”。接著是詳述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文末對這件事進行了褒貶。所以,這篇文章的結構是先總起論述,再敘事,最后以議論束尾。
此文通篇在“平”字上作文章。以“情”字立定一篇之骨。“不欺人”三個字即由“情”字生出,章法一線穿成。最后從兩個“情”字結出貶意。全文結構巧妙,行文波瀾不驚。
⊙文史知識
宋、楚講和一事
魯宣公十五年(前594)春,楚師圍宋。久攻宋而不下,楚王想要撤軍。申犀在楚王馬前叩拜說:“我的父親直到將要死了也不敢違棄王命,大王怎能隨隨便便地放棄自己的命令呢?”楚王不能答。申叔這時跪倒說:“讓士兵筑室而居,分田耕種,宋國必然屈服。”
宋人聽說楚人將要長期圍困下去,大恐,于是使華元夜入楚師見司馬子反,說:“我君派我來告訴您國內虛弱不堪的情況,人們交換了孩子吃,劈開尸骨當柴火做飯。雖然這樣,在宋國的城門簽訂屈辱的和約,我們即使是國滅身死,也是不肯答應的。請后撤三十里,我們唯命是聽。”子反驚駭,與之結盟,而后向楚王稟報,楚師隨后撤退三十里。
吳子使札來聘
【題解】
季札是吳王壽夢的幼子。在眾兄弟之中,季札雖然年紀最小,但是非常賢德,大家都推舉他繼承吳王之位,季札因為不愿違背君位繼承傳統而流亡在外。后來兄長僚做了吳王,弟弟闔閭不服氣,派專諸刺殺了僚。季札在國外聽說這件事,指責闔閭不仁不義,并且終生未再踏進吳國一步。本文表現了季札的仁義之心。結尾部分闡明認為季札賢良卻直呼其名,是為了使他的稱呼合乎臣子的身份。
【原文】
吳無君、無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賢季子也 [1]。何賢乎季子 [2]?讓國也。其讓國奈何?謁也、余祭也、夷昧也,與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愛之,同欲立之以為君。謁曰:“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國 [3],季子猶不受也。請無與子而與弟,弟兄迭為君,而致國乎季子。”皆曰:“諾。”故諸為君者,皆輕死而為勇,飲食必祝曰:“天茍有吳國,尚速有悔于予身!”故謁也死,余祭也立;余祭也死,夷昧也立;夷昧也死,則國宜之季子者也。
季子使而亡焉。僚者 [4],長庶也 [5],即之。季子使而反,至而君之爾。闔閭曰 [6]:“先君之所以不與子而與弟者,凡為季子故也。將從先君之命與,則國宜之季子者也。如不從先君之命與,則我宜立者也。僚惡得為君乎?于是使專諸刺僚,而致國乎季子。季子不受,曰:“爾弒吾君,吾受爾國,是吾與爾為篡也。爾殺吾兄,吾又殺爾,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也。”去之延陵 [7],終身不入吳國。故君子以其不受為繄義,以其不殺為仁。
賢季子,則吳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為臣,則宜有君者也。“札”者何?吳季子之名也。“春秋”賢者不名,此何以名?許夷狄者,不一而足也。季子者,所賢也,曷為不足乎季子?許人臣者必使臣,許人子者必使子也。

吳子使札來聘
【注釋】
[1]賢:贊許。[2]季子:季札,吳王壽夢的幼子。[3]迮(zé):倉猝。[4]僚:吳王僚,夷昧之子。[5]長庶:庶子中最年長者。[6]闔閭:名光,吳王謁之子。謁是吳王壽夢的長子,按照當時立嫡以長的原則,實際上應該是闔閭繼承王位。[7]延陵:吳邑名,在今江蘇武進境內。
【譯文】
《春秋》記載吳國的事情,對吳國君臣沒有國君、大夫的稱謂,這里為什么又稱國君,又稱大夫呢?這是為了贊美季子賢良。為什么要贊美季子?是因為他把君位讓給了兄長。他讓君位給兄長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謁、余祭、夷昧和季子,是同母所生的四兄弟。季子年紀最小但很有才干,兄長們都喜歡他,都想立他做國君。謁說:“現在如果倉促地把國家傳給季子,季子還是不會接受的。我想我們不要傳位于子而傳位于弟,弟兄依次為君,最后把國家交給季子。”大家都說:“好的。”所以這幾個做國君的都以輕視死亡為勇敢,每到吃飯時必定禱告說:“上天如果還要吳國存在下去,就趕快把災難降到我身上。”所以謁死之后,余祭繼位;余祭死后,夷昧繼位;夷昧死后,就應當輪到季子做國君了。
那時季子出使在外,沒有回來。僚是庶子中年紀最大的,即位做了國君,季子出使歸來,回到吳國,就把僚當做國君看待。闔閭說:“先君所以不把國家傳給兒子而傳給弟弟,都是因為季子的緣故。如果遵從先君的遺命,就應當把國家傳到季子手中。如果不遵從先君的遺命,那么就應該我做國君,僚怎么能當國君呢?”于是派專諸刺殺了僚,要把國家交給季子,季子不肯接受,說:“你殺了我的國君,我接受你奪來的國家,這就變成了我與你合謀篡位。你殺了我兄長的兒子,我再把你殺掉,這是父子兄弟相互殘殺,這樣下去,一輩子也沒有停止的時候。”于是離開吳國前往延陵,終生沒有再回過吳國。所以君子把他不接受君位這一舉動當做是義,把他不提倡自相殘殺看做是仁。
贊美季子賢良,那為什么吳國又出了國君、大夫呢?這是因為季子既然做了臣子,那就應該有國君了。“札”是什么?是吳國季子的名。《春秋》中對賢者不直書其名,這里為什么直書其名?這是因為贊許夷狄,不能因為他們有一件事做得好就認為他們已經很完美了。季子被認為是賢良之人,為什么還認為他不算完美呢?因為贊美人臣就要從為人臣子的角度上去贊美他,贊美人子就要從為人子的角度上去贊美他。

季札周游列國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前后議論,中間敘事。開頭三問三答,將季札讓國的事跡引出來。這樣寫一則可以調動讀者的興趣,一則可以拉近與讀者的關系,增加了文章的親切感。中間寫季札讓國,指責闔廬不仁義。這一部分在敘事中穿插人物言辭,結構緊湊而富有變化:寫事時一氣呵成,說話處精辟慷慨,二者交叉錯落,相互映襯。末尾以評論作結,雖然褒揚季札,卻不稱他為“子”,而是直呼其名,這并不是不尊重季札,而是為了讓稱呼合乎臣子的身份。
《谷梁傳》
《谷梁傳》又稱《春秋谷梁傳》。據說它是孔子的再傳弟子谷梁赤為解釋《春秋》而作的。《谷梁傳》與《公羊傳》、《左傳》合稱“春秋三傳”,都是詳細闡釋《春秋》的書。其中《左傳》對《春秋》的闡釋重在記事,就是把《春秋》里很簡單的記載詳細補充;而《公羊傳》是根據《春秋》里的句子,專門闡發微言大義;《谷梁傳》則是解釋《春秋》里的字詞,并說明義理。《谷梁傳》的體例和語言風格與《公羊傳》很相近,成書和寫定的過程也很類似,但思想的豐富性和社會影響不及《公羊傳》。
鄭伯克段于鄢
【題解】
鄭伯縱容兄弟共叔段,而后又攻打他的事跡,在《左傳》中已有記載。這篇文章主要是解釋《春秋》中的這段經文,挖掘其中的微言大義,對共叔段和鄭伯都進行了貶斥,而對后者的批評更為嚴厲。
【原文】
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 [1]。
段,鄭伯弟也。何以知其為弟也?殺世子 [2]、母弟,目君。以其目君,知其為弟也。段,弟也,而弗謂弟;公子也,而弗謂公子,貶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賤段而甚鄭伯也。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于殺也。
于鄢 [3],遠也,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云爾,甚之也。
然則為鄭伯者,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
【注釋】
[1]段:即共叔段,鄭莊公的弟弟。[2]世子:古代天子和諸侯的嫡長子。[3]鄢:鄭邑名,在今河南鄢陵境內。
【譯文】
“克”是什么意思?就是“能夠”的意思。能夠干什么呢?是能夠“殺”的意思。為什么《春秋》上不說“殺”呢?是因為共叔段有一些擁護者。
共叔段,是鄭伯的弟弟。怎么知道他是弟弟呢?凡是殺掉世子和同母弟弟的,都稱為君,這里稱他為君,所以就知道共叔段是弟弟了。共叔段是弟弟,而不稱他為弟弟,是公子而又不稱他作公子,是貶低他的意思,是因為共叔段喪失了做子弟的道德。貶低共叔段卻又更加責備鄭伯。為什么更加責備鄭伯呢?更加責備鄭伯是因為他處心積慮,故意使共叔段走了被殺的道路。
“于鄢”,是說共叔段逃到了遙遠的地方。鄭伯追殺共叔段就好像從母親懷里搶過嬰兒殺掉那樣,所以更加責備他。
然而作為鄭伯,該怎么辦才算恰當呢?不著急去追殺那逃亡的賊子,這才是親愛呵護自己親人的做法!

共叔段舉兵叛亂
【寫作方法】
這篇文章簡短精巧,卻用了六處問句,幾個問句環環相扣、層層推進。如文末一句寫道:“然則為鄭伯者,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這表面上是為鄭伯考慮,實則是指責鄭伯的做法不“宜”、過分。本文的語言時而直白,時而委婉,筆鋒屈如鐵,畫如錐,利如刃。較之《左傳》中的同篇,斷制更為精嚴,用筆亦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