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高頎斷案】

此人正是橘香驛履新不到數月的驛令，高頎。

高驛令發了話，手下人哪里敢怠慢，早有四個手握樸刀的差人急步上前，將黎青山楊大玄馬鐵匠顧三，加上四指，一共五人，一并押到他面前跪下。

各人的兵器，也被悉數帶到，扔在各自的面前。

黎青山第一次遭遇到這種陣勢，心內有些惶恐，只是轉念再一想，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斷然沒有做錯，也就釋然了。

天大的事情，說不過一個理字，恃強凌弱，跟強盜一樣進鋪子打劫，這種惡行放哪朝哪代都是該揍的。

馬鐵匠卻是一片惶惶。

四指和杜驛丞平日里素有往來，這在當地并非什么秘密，若不是有層關系在，四指又哪里敢在此地明目張膽地收取保護費？

一些新來的商戶剛開始也會抵抗，可鬧到驛里去，最后又是不了了之，給出的理由無非是難以取證之類，可真正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那杜驛丞名字喚作杜仲方，出身本地大族，祖上世代都有人為官。到他這一輩，杜家更是興旺，族中人才濟濟，當官的，從軍的，經商的，都時有聽說。

橘香驛是這一帶的大驛，發展至今日，治下人口規模甚至已經超過許多中下級別的縣城，驛令雖然換了一任又一任，可驛丞的位置卻是雷打不動，一直是杜仲方。

也正是因為曉得四指和杜驛丞的這層關系，馬鐵匠這才選擇忍氣吞聲，每月乖乖上交保護費，以求安寧。此時見了官，他也沒抱多大的指望，只在暗地里祈求老天，自己受些罪也就罷了，別連累了這幾個正氣的娃子。

高頎叫跪著的五人一一抬起頭來，他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頓時從五人臉上一一掃過，接著又跨過轎桿，走上前來細看。

四周鴉雀無聲，一片安靜，都在等著看這位一驛之令如何審這一起械斗案。

高頎卻絲毫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他一言不發，在每個人身前停下來，細細觀察一番，一個連著一個。到楊大玄的時候，甚至還俯下身聞起來，搞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每一個人他都看得非常仔細，四指左手的斷指，馬鐵匠胳膊上職業性的脫皮白斑，楊大玄身上隱隱散發的魚腥味，他都沒有放過，甚至連顧三胸前那密密的胸毛，他好像都想揪下一撮來，放在顯微鏡下化驗一下。

其他人他看完一個就點一下頭，像是對他們的情況都已經了然于胸，只有最后一個少年，他觀察了許久，卻還是有些躊躇，顯然有些看不懂。

膚色不算黑，雙手細嫩，不似勞作之人，氣質不卑不亢，明顯有些與眾不同，種種這些，都與他身上的粗布衣衫，還有他腳下的那雙草鞋格格不入。

高頎向來覺得自己眼光還算毒，所以與其讓這些涉案之人自報家門，還不如讓他的眼睛和腦子告訴自己，只是此時，望著跪在面前的少年，高頎卻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不過其他四人他都已經成竹在胸，高頎心中顯然已經有了初步判斷。他努力了一會兒，還是無所得，最后便索性先跳過黎青山，然后又掃視各人身前的兵器來。

他將板凳、長棍、火鉗、木桶四大神兵一一查看過，又望一眼后面被差人看管著的那一大堆打手，心里已然明白了八分。

現在他心里只有兩個小疑點，一是黎青山叫他捉摸不透，還有一個，便是那個木桶。

他沉默了這么久，看來看去，聞來聞去，此時終于開口，朝馬鐵匠問道：“鐵匠，這個木桶保養得不錯，里面還有水跡，不過依本官持，這不像是你鋪中之物吧？”

馬鐵匠惶恐了半天，顯然沒想到高頎第一句問的居然是木桶，連忙搖了搖頭：“大人明鑒，這木桶是顧三的，確實不是小人鋪中之物！”【注釋1】

黎青山忍不住也掃了一眼那些兵器，那鐵凳子、火鉗一看就是鐵鋪里的用具，楊大玄面前那條長棍臟兮兮的，有一處地方還有些燒焦，也能判斷出來是鐵鋪之物。

這些自然不在話下，不過，能一眼看出來那木桶不是鐵鋪之物，這位驛令也算有些眼力了。

只聽顧三也說道：“大人，這木桶是小人的物件。”

高頎想了一下，點點頭，朝顧三說道：“你是叫顧三吧，那你應該是后來才參與到這場打斗中去的吧？本官可曾猜對？”

顧三早已經使勁磕著頭了，嘴里不停喊著大人明鑒大人明鑒。

這位驛令一上來也不問事情經過，只是把幾個人看了又看瞧了又瞧，問的問題也是不著邊際，周圍圍觀的民眾都有些一頭霧水，四指也是搞不清楚狀況，跪在那里愣是一句話都沒敢吱聲，黎青山卻是覺得有點意思。

經常在書上看到，說古代有些官員斷案愛用一些奇怪的法子，沒想到今天就碰上一位。

而且，水平還像還過得去。

眾人都在望著高頎，高頎這才站起身，笑著朝站在轎子旁邊的驛丞杜仲方說道：“仲方，你怎么看？”

黎青山差點沒噴了，狄仁杰，你丫的祖師爺在此啊！

他目光自然而然望向李元芳……不是，望向杜仲方。

杜仲方年紀與高頎相當，都是四旬左右，面色紅潤，頜下有短須，看過去還算精神，只是一雙小而有神的眼睛，讓人不能輕易看透他的想法。

杜仲方微微一怔，很快便拱手笑道：“卑職哪能如大人這般神斷，卑職愚鈍……眼下還是一頭霧水呢，還請大人明示！”

高頎心里暗罵一聲老狐貍，這簡簡單單的三兩句話，不但拍了馬屁，還順便把皮球又給踢了回來，可就是沒有表態。

他想探杜仲方的口風，杜仲方不但不表明態度，卻又反過來探他的口風。

四指早聽說過這位新來的驛令不好對付，也不曉得杜驛丞將他拿下沒有，不過聽這語氣，只怕對方還是沒上自己這艘大船，所以他一時也不敢開口亂說話，只是豎起耳朵細聽，不敢漏掉一句。

高頎朝杜仲方淡淡一笑，這才轉過頭來，不過臉色卻是寒下來，厲聲喝道：“你們可知，按本朝律法，聚眾械斗是大罪？”

他這話是朝著那些還手持棍棒的小嘍羅問的，那些小嘍羅見他們的老大四指還乖乖趴跪著，杜驛丞也態度不明，都有些懼怕，聽了此話，嚇得紛紛把手里的棍棒都扔了，頓時哐當之聲不絕于耳，良久方息。

有兩個小嘍羅甚至已經嚇得雙腿一軟，當眾跪下了。

顧三壯著膽子說道：“大人明鑒，小人那個木桶，是裝魚用的，算不上持械吧？”

“這個自然不算，”高頎看他一眼，語氣這才溫和下來，“非但你這木桶不算，這些鉗子、棍子、板凳，都是鋪子里尋常之物，自然也算不上持械。”

他稍作停頓，又抬頭說道：“你們這些平頭百姓，有空真該熟讀一下律法，律法里寫得很清楚了，只有大規模、有目的、有組織的持械，那才叫持械。這些棍棒雖然比不上刀劍鋒利，不過，大規模、有目的、有組織這三項，可通通都符合了。”

他說得極為大聲，似乎想將此話說給在場每個人聽，杜仲方聽了臉上微微色變，四指卻已經惶恐不安了，只有馬鐵匠楊大玄他們聽了稍感放心。

高頎又朝顧三道：“至于你們幾個，頂多算是被迫自衛吧。”

此話一出，周遭的百姓紛紛叫好，真是青天大老爺啊，這案斷得，簡直像是親眼目睹一樣。

馬鐵匠是最吃驚的，看來這位新來的驛令大人，好像跟四指杜驛丞他們不是一路貨色？

四指卻是第一個不服，指著黎青山大叫起來：“大人，冤枉啊，小人向來與人為善，方才是姓黎的這小子先動的手，若不是他把我傷成這樣，我也不會去喊這么多人來！大人，小人冤枉啊。”

說著又把自己臉上的傷口亮出來，他算準了黎青山他們頂多有些瘀青，自己的傷口可是血淋淋的。

高頎有些意外，轉頭朝跪在邊上的黎青山望過去：“小郎君，他說，是你先動的手？”

黎青山當然不會傻到認罪，他用力搖了搖頭：“回大人話，是他們先動的手！他們像強盜一樣，光天化日之下，沖到鋪子里就搶東西，搶了鋪子，還想沖到后室里去搜刮。小人以前受過馬叔的恩惠，見他們如此欺壓弱小，實在憤怒難當，無奈之下，只有動手反抗。”

四指又是一陣大叫：“放屁，黎青山，你小子別血口噴人，明明是你先……”

聽他話語，高頎突然愣在當場，良久才喝道：“通通給我住口！”

見他神色有異，場上頓時一片安靜。

高頎背著手踱著步子，走到黎青山前面。

“小郎君，方才他說，你叫什么來著？”

“小人黎青山！”

“哪里人士？”

“黃蟻村。”

高頎恩了一聲，想想又有點不放心，又追問道：“你們村就你一個叫黎青山的吧？”

黎青山惑然點了點頭，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

“好，很好！”高頎忽然叫起好來，手一指跪著的其他四人，“你們幾個先站起來，一邊候著去，等會再審，本官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先辦好。”

四指臉上一喜，第一個站起來走到邊上，楊大玄、馬鐵匠和顧三你看我我看你，一臉納悶，互相攙扶著站起來。

楊大玄想去扶黎青山，卻被高頎出聲喝止。

“他就不用了，先跪著吧！”

這下不但楊大玄馬鐵匠慌了，周圍圍觀的百姓也是一時嘩然，搞不懂為什么劇情轉變得這么快。

剛才不是還審得好好的嗎，怎么一轉眼，姓黎的這娃子又得一個人跪著了？

※※※※※※※※※※※※

【注釋1】在唐以前，“大人”這樣的口語好像是指“父親”的意思，張大人李大人這樣的說法確切來說，應該是沒有的，不過為了行文易于理解，此處就沿用現在的口語了。

小說畢竟不是論文，請諸位看官理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