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銀貨兩訖】

一日之計在于晨。

橘香驛最大的主街道上，此時正車馬粼粼，人流如織，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中間偶爾還夾雜著一兩聲駿馬的嘶鳴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隨便走在街上，從街道兩側鱗次櫛比的各種店肆門前路過，只要稍作停留，就有熱情的店伙計沖到你跟前，大聲跟你吹噓起本店的服務如何如何優質，價錢如何如何公道，夸得天上有地上無，話語充滿了說服力，稍稍沒有定力的人，馬上就會被他打動。

無論是誰，只要來到這條街道上，應該都能感受到此地的熱鬧和繁華。

陳若蘭剛交待過黎青山，不要輕易招惹宋布仁，黎青山一轉身就把這話當耳邊風了。

他前腳剛走出南北酒鋪，后腳就去了宋家藥鋪。

宋布仁的宋家藥鋪倒是不難找，算得上是橘香驛里規模最大的一家了，隨便找個人一問，前方不遠處就是了。

相比于南北酒鋪，宋家幾間鋪子的位置明顯好上許多，甚至可以說是處于此地的黃金地段，南北酒鋪的位置就相對不怎么樣了，處于主街的盡頭處，從位置上來說，并沒有多大優勢。

此時宋家藥鋪里不時有農戶出入，卻大多并不是來買藥的。這些農戶大多是從周邊幾個村子里來的，揣著銅子而來，手持蒜頭而去，臉有憤色，卻都是敢怒不敢言。

他們大都行色匆匆，顯然家里都在等著用蒜頭。

聽說先前有個農戶到宋家藥鋪理論，情緒有些激動，一言不和之下，雙方竟動起手來，結果被宋家藥鋪的人揍了一頓。

那農戶也是倔，鬧到驛館里，驚動了驛令和驛丞，可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卻是不了了之。

也是，人家藥鋪一沒騙二沒搶，所有交易你情我愿，鬧到哪去都占著理。

最后那農戶再不服氣，也只能打落門牙往肚里吞。

于是宋家藥鋪的人更加強勢，店里的伙計只差沒像只螃蟹一樣橫著走路了。

藥鋪門口有個老漢，手里摸著幾個銅子，哭喪著臉，一直猶豫躊躇，心里默默把宋布仁的祖宗問候了個遍。

伙計見他一直堵在門口，也不進來，便冷著臉叫他滾蛋，幸虧黎青山把他扶到一旁，否則這老漢只怕又會給這蠻橫的伙計欺負一通。

那伙計尖嘴猴腮，一見黎青山葛布粗衣，腳下一雙破草鞋，神情頓時有些傲慢。聽到他問起蒜頭，也不答話，反問他是不是來買蒜頭的。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伙計的臉色頓時更難看了，再聽到他居然直接開口說想見宋爺，這伙計更是嗤笑一聲，將他推搡到門口，揮揮手，極不耐煩的叫他趕緊走人。

“宋爺是你這小子說見就能見的嗎？蒜頭三文錢一個，要買的話拿錢來，見錢拿貨，誰都一樣。若是想鬧事，哼，小子，你可瞧清楚了，宋爺這里是你惹得起的地方嗎？”

伙計說罷手一指藥鋪兩邊，黎青山左右一看，鋪子門口兩位彪形大漢抱拳而立，正兇神惡煞一樣的望著他，雖然沒有說半句話，那意思卻是不言自明：若是想來鬧事，定然拳頭送上。

真是狗眼看人低！

之前見這伙計對那個老漢出言不遜，黎青山就已經看他不爽，這下忍不住怒罵起來：“狗奴才，我給你們家宋爺送錢來，你還攔著，若是壞了宋爺的事，只怕到時候你擔待不起。”

“嘿，你這小子，叫你滾你不滾，居然還跟我較上勁了不是？”

那伙計已經走回鋪中，聽見他嗆聲，頓時轉過身一臉兇狠的又沖出來，可等走到鋪口，卻是猛然停下，驚愕的望著那一車子蒜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一輛手推板車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鋪子門口，車上堆得小山似的蒜頭很是奪人眼球，至少把那伙計是看呆了。

楊大玄手上加了點勁，將板車用力往旁邊推推，靠在邊上，這才用袖子擦把汗問道：“咋了青山？宋爺這不收蒜頭了？”

黎青山朝他使個眼色，隨口大聲應道：“好像是吧，本來想賣蒜頭給宋爺，可人家好像不待見咱們。”

楊大玄會意，配合著問：“那咋辦？”

“還能咋辦？”黎青山走過來，拿起個蒜頭聞了一下，“這一車子蒜頭推都推來了，要不咱就在這里開賣吧？聽說宋爺的藥鋪里三文錢才能買一個呢，咱們反正就是奔著兩文錢一個來的，既然宋爺不要，那咱們索性就在這里擺個攤開賣吧？”

“唉喲，別呀，”那伙計尖著嗓子怪叫一聲，變臉比川劇還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換上一副巴結臉色，賠著笑湊上來，“兩位大爺，里頭請里頭請，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該死，該死！”

說著還煞有介事的扇了自己兩巴掌。

楊大玄連忙擺擺手謝絕他的好意：“我不進去坐了，我要看著這一車子蒜頭呢，按兩文錢一個算，這可是好幾貫銅子呢，給人推走可就虧大了！”

那伙計熱臉貼上冷屁股，只能訕訕的賠著笑，黎青山懶得跟這種狗腿子廢話，吼道：“還不快去通知你們宋爺來？”

“是，是，是，小的這就去通知宋爺！”

那伙計點頭哈腰，幾步竄回藥鋪里，跟鋪子里另一個小廝模樣的人低聲耳語幾句，那小廝走到鋪子門口，望了一眼車上的蒜頭就匆匆離去了。

見小廝已經去通知宋爺，伙計臉上美滋滋的，望著那一車蒜頭，心里樂開了花。

宋爺今日一大早正在發愁，叨嘮說沒地方收蒜頭呢。

最近幾日，消息接二連三的傳過來，說蟲災越鬧越厲害了。人人都是哭喪著臉，發愁今年的收成，可宋爺卻是擊節叫好，忙活著收蒜頭，忙活著屯糧食，準備借著這股東風，再狠狠撈上一筆。

周圍一帶蒜頭的價格早就一路水漲船高，眼前這筆買賣若是能談下來，一轉手，又是一大筆利錢啊，宋爺一高興，還不得打賞俺幾個？

想到這里，伙計生怕眼前這兩個傻乎乎的娃子跑了，連忙搬來兩只矮凳，擦了又擦，恭恭敬敬搬到門口請黎青山和楊大玄兩人坐下。

過往路人見了車上的蒜頭，也是指指點點，有的在嘆息，有的在搖頭，有的指責黎青山兄弟倆助紂為虐，還有的索性上來勸說他們，無非是叫他們不要賤賣云云，卻被那伙計連罵帶踹，惡狠狠地轟走了。

黎青山在旁冷眼看這伙計作為，只要他沒傷人，也懶得理他。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只過了不到一盞茶工夫，宋布仁就以最快的時間到達現場，這速度比黎青山預想的還要快上幾分。

此人肥頭大耳，一臉豬油，膀大腰圓，滿身肥肉，一身袍子緊緊裹著肥胖的身子，雖然布料上乘，卻似乎隨時都要漲裂開來，看著既讓人擔心裂開，又讓人巴不得真的裂開。

宋布仁顯然有些名聲，卻是不好的名聲，一路提著下擺直奔過來，過往一些路人見是他，紛紛避讓。

見了那車上的蒜頭，宋布仁心里雖然興奮，臉上卻也沒有太過表露出來，假裝鎮定的問黎青山價錢，聽說價錢由兩文錢變為兩文半，臉色頓時一寒。

黎青山慢悠悠的解釋說，本來是打算兩文錢賣的，結果你們家這伙計狗眼看人低，所以決定臨時加價，變成兩文半一個。

其實他把蒜頭推來之前就已經打定主意，若是宋布仁只是派個人過來，或是來得慢騰騰的，那就按兩文錢一個賣給他；若是他親自來，那便再提提價格。

剛才宋布仁來得甚急，所以他果斷加了價，當然，也想借著這個由頭教訓一下那個伙計，正好一石二鳥。

宋布仁果然大怒，將那伙計拽過來踹了一頓，那伙計嘴里喊著冤枉，眼睛卻惡狠狠的瞪著黎青山，結果又被宋布仁補踹了一腳，這才躲到角落里哭去了。

黎青山心情頓時好了起來，作勢要走，卻被宋布仁出聲攔下，一來二去，兩方很快以兩文半的價格成交。

農家娃就是農家娃，現在有些地方蒜頭都已經收不到了，他們居然才開價兩文半，雖然貴了半文錢，但算下來還是有利可圖。

只要是有利可圖之事，宋布仁就不會輕易放過。再說了，再捂上幾天，說不定價格還能再往上漲，現在他只盼這蟲災來得更猛烈一些，別人哭得越慘，他就能撈得越多。

宋布仁顯然生怕這兩個娃子推著蒜頭跑掉，連忙又喚出兩個伙計，趕緊清點蒜頭數量。

一旁的楊大玄見事已至此，反而有些遲疑，不曉得這么做是對還是錯，黎青山知道他的想法，連忙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湊到耳旁叫他放心。

不多時蒜頭清點完畢，對方報了個數目，與自己這邊的數字能對上，當下黎青山便取過銅子放入隨身帶來的褡褳里收好，讓對方盡管來搬蒜頭，早點銀貨兩訖。

不多時，宋布仁見車上蒜頭已經盡數被搬入鋪子后庫，臉上笑意更濃，那些哪是蒜頭，分明都是錢啊。

黎青山心里連連冷笑：別得瑟，稍后叫你跟那伙計一起到角落里排著隊哭去！

離去之前，宋布仁還腆著大肚腩心滿意足地交待黎青山，說以后若是還有蒜頭，盡管拉過來，有多少收多少，交待完了這才摸著肚子揚長而去。

望著那肥胖的背影，手里提著沉甸甸的一褡褳錢，楊大玄卻是笑不出來，把黎青山拉扯到路旁的角落里，小聲嘀咕道：“青山，爹的那筐蒜頭可是一個沒剩的搭進去了，這事兒，你真有把握？”

黎青山笑著點了點頭，正待安慰他兩句，左手手臂上卻傳來鉆心的痛。

誰他媽擰我？

不會是那個伙計回來報復吧？

TNND的，還真有膽啊！

看我不******……

回頭一瞧，卻是棠兒，正瞪著一雙桂圓似的大眼睛怒視著他。

黎青山的一只手頓時停在半空。

好險，好險，這一記黑虎掏心如果沒有及時收住，只怕會變成黑虎掏胸。

少女低下頭，看著停在自己胸前不到半寸的那只咸豬手，臉一下子紅到脖子上。

“你個為虎作倀的臭小子，居然還想輕薄本姑娘，看我不擰死你！”

少女惡狠狠的罵著，手里更是加大了勁，直把黎青山疼得呲牙咧嘴，眼歪臉斜。

老子真是比竇娥還逗，不是，比竇娥還冤啊！

好不容易申張一回正義，居然還被個少女尾隨了……

我說你尾隨就尾隨，誤會就誤會，怎么還差點被我給輕薄了……

TNND，這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他忍著痛大叫起來：“棠兒姑娘，你快些放手，我沒有為虎作倀，我在下一盤很大的棋，你聽我解釋啊！”

“那好，你小子趕緊給我解釋清楚，不然我把你大卸八塊！”

棠兒惡狠狠的說完這才放手，正等著他解釋清楚，那可惡之人卻已經一溜煙竄出老遠去，跑了幾步還回過頭來，沖愣在邊上的楊大玄大吼起來。

“大哥，還愣著干嘛，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