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蝴蝶夢(同名電影原著)
- (英)達(dá)芙妮·杜穆里埃
- 5114字
- 2016-03-01 14:27:04
我們再也不能重返故里,這一點(diǎn)已確實(shí)無疑。過去的影子仍寸步不離地追隨著我們。我們竭力想忘掉那些往事,把它們拋之腦后,但它們隨時都會重新浮現(xiàn)。那種驚恐、內(nèi)心里惶惶不安的感覺發(fā)展到最后,就會變成盲目且不可理喻的慌亂。謝天謝地,眼下我們心境平和,但那種感覺很可能會以某種不可預(yù)見的方式重現(xiàn),又和從前一樣跟我們朝夕相伴。
他非常有耐心,從不口出怨言,即使憶及往事也不說句牢騷話。他一定常常想起過去,只是瞞著我罷了。
從他的一舉一動我能看得出來。他常常在突然之間就顯得茫然困惑,可愛的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得一干二凈,仿佛被一只看不見的手一把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面具模型、一件雕塑品,呆板且冰冷,仍然英俊瀟灑,但沒有一絲生氣。他常常拼命地抽煙,一支接著一支,扔掉時也不熄滅,結(jié)果弄得滿地都是閃著亮光的煙蒂,似花瓣一般。他接住一個話頭就快言快語地朝下講,情緒熱烈,其實(shí)言之無物,只不過借以排遣心中的苦悶。據(jù)說有這樣一種理論:人只有經(jīng)過磨難才會變得高尚和堅強(qiáng),因而無論是今生還是來世,如欲得到凈化就必須經(jīng)受烈火的淬礪。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荒唐,但我們卻充分領(lǐng)略到了其中的甘苦。我們倆都有過恐懼和孤獨(dú),都嘗受過巨大的悲哀。我認(rèn)為,在生命的長河中,每個人或遲或早都會面臨考驗。我們?nèi)巳硕加懈髯缘臑?zāi)星,受著蹂躪和折磨,到頭來都得與之決戰(zhàn)分曉。我們倆戰(zhàn)勝了自己的災(zāi)星,或者說,我們自認(rèn)為如此。
災(zāi)星再也不會來蹂躪我們了。我們渡過了危機(jī),當(dāng)然身上也留下了創(chuàng)傷。他對災(zāi)難的預(yù)感從一開始就是正確的,我卻像一出三流戲里瞎喊亂叫的演員,聲稱我們?yōu)樽杂筛冻隽舜鷥r。說起來,我已經(jīng)扮演夠了這種離奇的生活戲劇,如能保持眼下的寧靜和安逸,我寧愿用自己的五官作代價。幸福并非可以估價的財物,而是一種思想狀態(tài)、一種心境。當(dāng)然,我們也有沮喪的時候,但在其他的場合,時間卻不受手表的計量,綿亙奔向永恒。看到他的微笑,我就清楚我們正攜手并肩一道往前走,思想的分歧或觀點(diǎn)的沖撞都沒有在我們之間設(shè)下障礙。
如今,我們彼此之間已不存在任何秘密,可謂休戚與共、同甘共苦。在我們的小旅館里,盡管生活乏味,飯菜惡劣,天天如此,周而復(fù)始,但我們并不愿改變現(xiàn)狀。要是遷往大旅館,勢必會遇到他的許多熟人。我們二人都喜歡樸實(shí)無華,有時也感到無聊,但無聊卻是治療恐懼的良藥。日子在按部就班地進(jìn)行,我逐漸培養(yǎng)了一種朗讀的才能。根據(jù)我的了解,唯有郵差遲遲不至?xí)r,他才會露出焦躁的神情,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多等一天才能拿到英國來的郵件。我們打開收音機(jī),可收音機(jī)的聲音卻使人感到十分煩惱。我們寧愿讓激動的情緒積壓在心里。許多天以前進(jìn)行的一場板球賽的戰(zhàn)果,卻對我們有著很重大的意義。
各種球類的決賽、拳擊賽,甚至臺球比賽的得分,都可以使我們擺脫無聊的心境。小學(xué)生運(yùn)動會的決賽、跑狗賽以及偏僻縣鎮(zhèn)稀奇古怪的小型賽事,都會引起我們的強(qiáng)烈興趣。有時候拿到幾本過期了的《田野》雜志,我看著看著便心往神馳,仿佛從這彈丸小島回到了春意盎然的英國現(xiàn)實(shí)生活中。雜志里描繪了石灰?guī)r間的小溪,描繪了蜉蝣,描繪了芳草地上的酢漿植物,也描繪了在森林上空盤旋的白嘴鴉,這種鳥類在曼德利很常見。在那些翻爛了的紙頁上,我嗅到了潤土的氣息、泥炭沼的酸味,仿佛看見濕漉漉的青苔地上白點(diǎn)斑斑,布滿了蒼鷺的遺矢。
有一回,在朗讀一篇關(guān)于斑尾林鴿的文章時,我似乎又回到了曼德利的密林中,鴿子在我的頭頂撲扇著翅膀。它們那柔和、悠然的鳴叫在夏日炎炎的下午給人以十分舒適涼爽的感覺,要不是杰斯珀用濕鼻子一路嗅著地面,穿過矮樹叢跑來找我,絕不會有誰會破壞它們的安寧。受到驚嚇的鴿群活像一些沐浴時被人瞧見的老姑娘,傻頭傻腦地騷亂起來,振翅飛出藏身的地方,撲棱棱拍打著翅膀,風(fēng)馳電掣般掠過樹梢,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隨后,四周又恢復(fù)了寂靜,而我卻不知怎么感到忐忑不安,發(fā)現(xiàn)太陽不再在颯颯響的樹葉上編織圖案,樹枝變得黑乎乎的,陰影加長,家里肯定已擺上了新鮮的山莓,到了下午茶的時間。于是,我從羊齒草上站起身,抖一抖陳年樹葉留在裙子上的灰土,沖著杰斯珀打了一聲呼哨,抬腿向宅子里走去。我邊走邊在心里鄙夷自己,不知為何要步履匆匆,為何還要朝身后飛快地瞥一眼。
說來奇怪,一篇講述斑尾林鴿的文章竟會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使我在朗讀時結(jié)結(jié)巴巴。看到他陰沉的臉色,我立刻停止了朗讀,隨后翻動紙頁,直到我看見一則報道板球賽的短訊。這是一篇缺乏浪漫色彩、枯燥乏味的報道,描繪了中賽克斯隊在奧佛爾球場上怎樣采用陳舊的套路擊球,竟然使比分不斷地上升。真得感謝那些表演精彩、身穿法蘭絨運(yùn)動衣的健兒,因為他不一會兒就恢復(fù)了平靜的表情,臉上又有了血色,以善意的激憤口氣嘲笑起塞雷隊的球術(shù)來。
我們避免了一場對前塵舊事的回溯,從中我也吸取了教訓(xùn)。在他面前,可以讀讀英國的新聞、體育、政治以及有關(guān)豪華生活的文章,而對于那些令人傷感的東西,我以后只好留給自己去偷偷咀嚼回味。色彩、芬芳、聲音、雨水、浪濤的拍擊,甚至連秋季的霧靄和潮水的咸味,全都是曼德利留下的不可磨滅的回憶。有些人喜歡看導(dǎo)游書,并把這作為嗜好。他們作出安排,全國各地到處旅游,熱衷于把無法溝通的地區(qū)連接在一起。我的嗜好即便也很古怪,卻比他們的嗜好多幾分情趣。我收集了大量有關(guān)英國鄉(xiāng)村的資料。英國每一片荒野的主人以及他們的佃農(nóng),我都能一一叫得出名字。我知道有多少只松雞、多少只鷓鴣以及多少頭鹿被射殺;我知道哪兒有鱒魚歡蹦,哪兒有鮭魚跳躍。我關(guān)心所有的獵人聚會,注意著每一次狩獵的情況,甚至連訓(xùn)練小獵犬的人的名字我也很熟悉。莊稼生長的狀況、肉牛的價格以及肥豬染上的怪病,這些全都使我興趣盎然。也許,這只是一種難登大雅之堂的消遣,不需要許多智力,然而在閱讀相關(guān)的文章時,我畢竟呼吸到了英國的空氣,增長出勇氣來面對異國耀目的天空。
破敗的葡萄園和坍塌的石墻已變得無足輕重,因為我只要愿意,完全可以駕馭住馳騁的遐思,從濕漉漉的條紋狀籬笆上摘幾朵毛地黃花和幾朵蒼白的剪秋羅。
采花的興致是一時心血來潮,這使我柔情繾綣,驅(qū)散了心頭的痛苦和懊悔,為我們漂泊的生活平添了幾分甜蜜的感覺。
由此,我度過了一個愜意的下午,回到旅館時笑容滿面,神清氣爽,跟他一道共用茶點(diǎn)。我們吃的東西一成不變,總是每人兩片涂黃油的面包和一杯中國茶。在他人看來,我們一定是一對呆板的夫婦,死死地墨守在英國養(yǎng)成的積習(xí)。旅館的陽臺倒是很干凈,在數(shù)世紀(jì)的陽光照射下已顯得發(fā)白,失去了特色。站在這兒,我不禁又想起了曼德利,想起了四點(diǎn)半鐘用茶點(diǎn)的情形……桌子擺在藏書室的壁爐前,房門準(zhǔn)時打開,接著,仆人按照千篇一律的程序放置茶具:銀盤、茶壺和雪白的餐巾。杰斯珀耷拉著大耳朵,對端進(jìn)來的糕點(diǎn)裝出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我們面前總是堆放著豐富的食物,可我們吃得卻很少。
此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些滴著油汁的烤面餅、小塊的尖角吐司以及熱氣騰騰的司康餅;三明治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出,飄著異香,聞了讓人感到心情愉快;姜餅的味道也非常特殊;天使蛋糕一放到嘴里就化,跟它一同端上來的果子蛋糕,里邊則塞滿了果皮蜜餞和葡萄干。這一頓食物足夠一戶饑餓的人家受用一個星期。我不知道那些撤下去的東西是怎么處理的,有時候心里會為那樣的鋪張浪費(fèi)而感到不安。
我從不敢開口問丹弗斯夫人是怎么安排的,生怕她嘴角掛著冷若冰霜、高人一等的微笑,用輕蔑的眼光看我。我可以想象得出來,她會這樣說:“德溫特夫人在世時,從沒有抱怨過。”真不知道這位丹弗斯夫人目前在干什么,還有那個費(fèi)弗爾。記得正是她臉上的那種表情,使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惶恐不安的感覺。我當(dāng)時不由自主地暗忖:“她在拿我跟麗貝卡作比較。”于是,陰影似利劍一般插在了我們中間……
啊,現(xiàn)在那一切都成了往事,永遠(yuǎn)不再復(fù)返。我的心靈不再遭受折磨,我們夫婦倆都獲得了自由。就連忠實(shí)的杰斯珀也得到了快活的獵場。曼德利已不復(fù)存在,它像空殼一樣隱沒在雜亂無章的密林之中,跟我在夢里看到的一樣,野草叢生,成為鳥類的棲息場所。有時,也許一個流浪漢遇到突降的暴雨,會到那里暫時躲避。如果他膽子壯,到那兒走一遭倒不會感到驚慌。但如果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或者一個神經(jīng)緊張的偷獵者,曼德利的樹林會讓他毛骨悚然。也許,他會偶然撞見海角處的那間小屋,躲在那搖搖欲墜的屋頂下他絕不會感到快活,淅瀝的細(xì)雨聲只會讓人感到不安。那兒也許仍殘留著一種陰森森的氣氛……在車道的轉(zhuǎn)角處,樹木已遮住了礫石路面,那兒也非逗留之處,尤其在太陽落山之后。樹葉沙沙作響,那聲音很像一個身穿晚禮服的女子在悄悄走動;當(dāng)樹葉突然抖動,飄落到地面上時,那啪嗒啪嗒的聲響可能就是她急促的腳步聲,而礫石路面上的腳印可能就是她的緞面高跟鞋所留下的。
每逢憶及這些情形,我都要回到旅館的陽臺上如釋重負(fù)地觀賞一番眼前的景色。這兒陽光明媚,陰影無藏身之地,石砌的葡萄園在陽光下微光閃爍,九重葛由于落滿了塵埃而泛白。也許,總有一天我會對這景色產(chǎn)生眷戀之情。此時此刻,它即便沒激起我的愛慕,起碼也給了我自信。自信是一種我非常珍視的素質(zhì),不過我的自信未免有些姍姍來遲。大概是由于他對我的依賴,才最終使我勇敢起來。總之,我擺脫了自卑和怯懦,在生人面前不再害羞,與初次乘車前往曼德利時相比已判若兩人。那時我滿懷著希望和熱情,拼命地想取悅于人,可是卻因言行笨拙而陷入困窘的境地。正是由于缺乏鎮(zhèn)定自若的態(tài)度,我才會給丹弗斯夫人之輩留下惡劣的印象。和麗貝卡相比,我該是一種什么樣的形象呢?記憶似橋梁跨越了流逝的歲月,我可以想起自己當(dāng)年的情形:頭發(fā)又直又短,年輕的臉蛋不施粉黛,穿著不合體的衣裙和自制的短褂,寸步不離跟在范·霍珀夫人的屁股后邊,活像一匹局促不安的小馬。她常常領(lǐng)著我去吃飯,穿著高跟鞋一扭一扭的,五短身材很難保持住平衡,過分艷麗的滾邊短上衣襯托出她肥大的胸脯和搖擺的臀部,頭上的新帽子斜插著一根大得驚人的羽毛,裸露出的一大片額頭就像小學(xué)生露出的膝蓋。她一只手拎一個大包,就是人們用來裝護(hù)照、記事簿以及橋牌記分冊的那種;另一只手?jǐn)[弄著跟她形影不離的長柄眼鏡,那是她窺探他人隱私的工具。
她總是走到餐廳的一隅,靠近窗戶在自己平時占的餐桌旁落座,把長柄眼鏡舉到豬一般的小眼睛上左右巡視一周,然后松開眼鏡,任其懸掛在黑絲帶上,悻悻地低聲嚷嚷:“連一個知名人士都沒有,我得告訴經(jīng)理,讓他們給我的賬單打折扣。他們以為我來這兒是干什么的?難道是為了看那些服務(wù)員不成?”于是,她會把侍者喚到跟前,說話的聲音既尖厲又不連貫,似一把大鋸割裂著空氣。
我們今日用膳的小飯館,與蒙特卡洛“蔚藍(lán)海岸”旅館里富麗堂皇的餐廳相比,真是大相徑庭;我跟前的這位伴侶跟范·霍珀夫人也有著霄壤之別:他正用動作沉穩(wěn)、外觀漂亮的手剝柑橘,樣子安詳,從容不迫,時而抬起頭朝我嫣然一笑;而那位范·霍珀夫人則是用戴著珠寶戒指的肥嘟嘟的手指頭在高高的堆著肉餡點(diǎn)心的盤子里瞎扒拉,不時把眼光疑神疑鬼地朝我的盤子里瞥,生怕我的飯菜比她的好。她大可不必操這份心,因為侍者以其特有的不可思議的洞察力,早就察覺出我是她的下人,地位卑微,放在我面前的那盤火腿和豬舌頭,是別人嫌切得太糟糕而送回冷食柜的。仆人們怨恨和明顯的不耐煩態(tài)度總讓人感到莫名其妙。記得有一次隨范·霍珀夫人住在一家鄉(xiāng)村客棧,女服務(wù)員對我怯生生的搖鈴聲始終不予理睬,也不給我拿拖鞋來,提供的早茶冷冰冰的,胡亂放在我的臥室門外。蔚藍(lán)海岸旅館的情形也一樣,只不過沒那么嚴(yán)重罷了。有的時候,故意的冷漠竟轉(zhuǎn)化成放肆的譏笑和挖苦,使我覺得到前臺服務(wù)員那兒買郵票成了躲避不及的苦差事。當(dāng)年,我是多么幼稚和缺乏經(jīng)驗,而我也深有感觸。一個人如果過于敏感和涉世不深,有許多話其實(shí)并沒有惡意,而他聽起來卻像含沙射影、指桑罵槐。
對于那盤火腿和豬舌頭,我至今記憶猶新。那些肉被切成楔形,干癟癟的,激不起一點(diǎn)食欲,可是我卻沒膽量拒絕。我們吃飯時一言不發(fā),因為范·霍珀夫人喜歡把精力集中在食物上。看見她滿嘴流油的樣子,我便知道那盤肉餡點(diǎn)心很合她的口味。
她的吃相并沒有提高我對自己那份冷肉的食欲,于是我就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到旁邊的一張已經(jīng)空了三天的餐桌上馬上就要有人坐了。侍者領(lǐng)班正點(diǎn)頭哈腰,用那種只針對比較特殊主顧的態(tài)度,把新來的客人往座位上引。
范·霍珀夫人放下餐叉,伸手去取長柄眼鏡。當(dāng)她窺視人家的時候,我真為她感到臉紅,而新來的客人卻沒有留意到她的興趣,正在漫不經(jīng)心地瀏覽菜單。后來,范·霍珀夫人“啪”地折起眼鏡,隔著桌子沖我探過身來,小眼睛激動得炯炯閃亮,說話聲音也稍微有點(diǎn)大。
“那是邁克斯?德溫特,”她說,“曼德利的主人。他的莊園你肯定有所耳聞。他滿臉病容,你說是吧?據(jù)說自他妻子去世后,他便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