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侍衛進來的一瞬間，房間的另一側同時響起一個蒼老的聲音。

燃上燈火，那人已和衣坐起，盯著門外闖入的侍衛，怒氣不言而喻。

“老……老爺……”進門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家老爺竟睡在這里，慌亂中趕緊下跪，又恨自己剛剛管不住嘴，想著這個月的俸錢恐怕是要扣一半了。

“哼。”慕成煙冷哼一聲，“你們幾個在外頭說的話我都聽見了，還有什么好說？！一幫人不務正業，整天就知道圍在一起唾沫亂飛，是不是要我給你們開個茶話會好好聊聊才盡興？”景顏許久沒見那個身影，他看上去老了些，頭發白得更厲害了，相比這個，景顏更在意的是，這個人為什么睡在她的床上！？

“老爺……小的知錯了，小的們不敢了……”不過是說了一個不受寵的丫頭，以前二小姐在的時候也沒見老爺發這么大火，怕是今天正撞在火頭上了吧。不過肯定沒關系，老爺向來不喜歡二小姐，就是說說，也不會怎么樣的，為首的侍衛心里尋思著。

“你們幾個，明天去找管家把俸錢結了，從哪兒來的就給我回哪兒去！”

“啊！”底下人都沒想到老爺竟然為了這事解雇自己，一個個跪著求饒，慕成煙看都不看，直教人滾。

景顏也從未見過慕成煙這么大火氣，想來是在朝堂上受了什么擠壓，或者遇到什么煩心事兒了吧——慢著，他既在屋里，必然是知道他們進來了，景顏又盯著那人看了看，看不出一點顏色——估計是看見她了，故意這么說裝裝樣子吧。

等到幾個侍衛通通領了罰下去了，慕成煙再沒躺在床上，只坐在窗前，靜靜地看著外面的月色。景顏拉了拉凌風的衣服，示意了他一番，兩人飛身下來，景顏開口道，“你既然已經知道我們在屋里，怎么不叫人把我們抓起來？”

慕成煙許久都沒有回頭，仿佛是沒聽見人的問話一樣自言自語道，“你回來啦。”

景顏有些不耐煩，那種發自內心的反抗之意，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情緒了一般，是她那個受盡委屈和屈辱的另一個靈魂暫代她發出絕望的怒吼，斥責著那人的假惺惺和毫不關心，控訴著自己的無奈和憎恨，“不要再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你我都知道我在慕府的過去是怎樣的，我為什么要走還不是為你所逼，當初你要是相信我娘，要是給她一個名分，如今我會落到如此下場，會落到讓人恥笑謾罵的地步？”

凌風站在景顏的身后，本來覺得場面有些尷尬，畢竟是二人的家事，被自己看著也不太好，突然覺得今夜的景顏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根本不像原來他所認識的那個堅強果敢、沉著無畏的景顏，反而由里到外透出一種被悲傷浸沒的弱小之感，想了想還是決定留下保護她最好。

慕成煙垂下了頭，用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哀傷的聲音喃喃自語，“是啊。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是我不相信雪舞在先，也是我拋棄女兒在后，如今弄得家破人亡，家不成家，不過是我自己造了孽。”

“你不要再假惺惺說著好話了，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心軟就會重新回到這個噩夢一樣的家嗎？你記好了，這里是你的家，不是我的。”甚至連景顏自己都開始詫異，她本不愿這樣憤慨，可是就像有人驅使著她的嘴巴非要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

慕成煙沉默了片刻，許是被那句“不是我的家”傷了心，好久才開口道，“自你離開之后，我時常獨自宿在這里，近來越發覺得蒼老心力跟不上，每每做夢總是夢見你娘和你小時候，到底是我冤枉你們了，所以一宿夢醒，常常淚染枕席。我呆在這個房間里，就想象你以前住著的樣子，竟然什么都沒有，有時連油燈都難用上，我就坐在這個窗戶前，看著窗外的月亮，借著月光勉強看點字。我想，你恨我是應該的，你逃出去也是應該的，在這個屋子里，我的桐兒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一年一年熬過來。”

不知何時，景顏眼眶里爬上了一點霧氣，那些年那些日子在她腦海里一遍遍閃過，比他形容得還要凄慘得多，他哪能懂自己生活下來的不易，倔強地扭過頭，“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慕成煙長長地嘆了口氣，那聲嘆息聲竟含著多少無奈和蒼老，含著無數的悔恨和自責，“你們去做你們要做的事吧。”

景顏微微揚了揚頭，沒讓眼睛被打轉的淚水氤氳。

轉身拉著凌風出去。

再不出來，她怕控制不住自己，要在這個有著害死自己娘的間接兇手、逼迫自己成為別人嘴里下流一般的東西、和自己有著血肉親情的人面前展現自己最懦弱的一面。

關門的那一剎，她隱約聽到里面那人的聲音，“下次如果還可以的話，再來看看我好嗎。”

凌風透著月光再看她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布滿了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