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先鋒團
這是一座故事書里的城堡:八九座隱藏在丘陵下的石頭屋,鐵銹色的房頂、狹窄的窗子、尖頂、炮塔,屋頂瓦片間荒草叢生。一條小河的潺潺細流從田徑場蜿蜒而過。即使在礦區(qū)最晴朗的日子里,最清新的時刻,維爾納也沒有呼吸過這樣純凈的空氣。
宿舍管理員是個獨臂人,他像開機關(guān)槍一樣地宣布紀律。“這是你們的閱兵服,這是你們的作戰(zhàn)服,這是你們的訓(xùn)練服。吊帶在背后交叉,在胸前平行。袖子卷到胳膊肘的高度。每個人必須刀入鞘掛在腰帶的右側(cè)。想發(fā)言的時候舉右手。隨時保持十人一隊。不許帶書、不許帶煙、不許帶食物、不許帶私人物品,柜子里除了制服、靴子、刀和鞋油,什么都不許放。熄燈后不許講話。家信每周三寄出。你們將擺脫軟弱、怯懦和優(yōu)柔寡斷。你們會像瀑布和凌空飛翔的子彈一樣——你們將為了同一項事業(yè)邁著同樣的步伐沖向同一個方向。你們將放棄安逸。你們將只為責(zé)任而活。國家會養(yǎng)育你們。”
他們理解嗎?
男孩們大聲地回答他們懂。這里有四百個孩子,三十個教官,外加五十名行政人員、軍士、廚子、男侍從和場地管理員。有些學(xué)員只有九歲,最大的十七歲。他們?nèi)块L著哥特人的臉形,挺鼻子、尖下巴、藍眼睛。
維爾納和另外七名十四歲的孩子共住一間小宿舍。上鋪是弗雷德里克: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男孩,瘦得像一株小草,皮膚白皙似乳酪。他也是新人,來自柏林。他的父親是大使助理。他講話的時候總愛向上看,好像在天空中找尋著什么。
弗雷德里克和維爾納穿著嶄新、筆挺的制服坐在食堂長長的木桌旁一起吃了他們的第一頓飯。有些孩子邊吃邊小聲聊天,有些自己坐在一邊,還有一些狼吞虎咽,好像好幾天沒吃過東西似的。神圣的黎明之光穿透三扇拱窗,金光閃閃。
弗雷德里克擺弄著自己的手指問:“你喜歡鳥嗎?”
“當(dāng)然。”
“你知道冠小嘴烏鴉嗎?”
維爾納搖頭。
“冠小嘴烏鴉比大多數(shù)哺乳類動物聰明,甚至超過猴子。我見過它們把咬不動的堅果放在馬路上,等汽車壓過去之后,過去撿果仁吃。維爾納,我相信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真的。”
每間教室里都懸掛著蹙眉凝視的首相畫像。他們坐在沒有靠背的長凳上學(xué)習(xí),木頭課桌被他們之前無數(shù)閑極無聊的孩子——侍從、修道士、應(yīng)征士兵和士官生劃得坑坑洼洼。維爾納在入學(xué)的第一天路過工藝學(xué)實驗室,門半開著,他向里面瞥了一眼,足有礦區(qū)雜貨店那么大,整齊地排列著新的水盆和裝有锃亮的燒杯、試管、天平以及燒瓶的玻璃門柜子。弗雷德里克生拉硬拽地才把他拖走。
第二天,一個干癟的老骨相學(xué)家對全體學(xué)員做了一個演講。餐廳燈光昏暗,投影儀呼呼地轉(zhuǎn),遠處的墻面上打出一張畫滿圓圈的圖表。他站在屏幕下方,臺球桿的頂端在圖表上戳戳點點。“白圈代表純正的德國血統(tǒng)。黑圈說明有一部分外國血統(tǒng)。注意,第2組5號。”他用小棍敲了一下屏幕,屏幕上蕩起波紋。“一個純正的德國人和一個有四分之一猶太血統(tǒng)的人結(jié)婚是被允許的,明白嗎?”
半個小時后上政治課,維爾納和弗雷德里克開始讀歌德的詩。然后,他們到野外學(xué)習(xí)磁化。宿舍長公布了讓人一刻不得閑的課程表:每周一,機械學(xué)、國家歷史和人種學(xué)。每周二,馬術(shù)、定向越野和軍事史。所有人,包括九歲的學(xué)員在內(nèi)將要學(xué)習(xí)保養(yǎng)、拆卸和使用毛瑟槍。
下午,他們背著沉甸甸的子彈帶奔跑。朝低谷俯沖、向旗子沖刺、攻占山頭。背人跑、舉槍過頭跑。奔跑、爬行、滑行。接著更多的奔跑。
繁星閃爍的夜晚,露珠低垂的清晨,寂靜的回廊和強制的苦行生活——維爾納從來沒有這么心無雜念,從來沒有如此強烈的歸屬感。一排一排的宿舍里,士官生們高談闊論:高山滑雪、尖峰對決、爵士俱樂部、家庭女教師和野豬狩獵;他們駕輕就熟地說著臟話,他們談?wù)撘噪娪懊餍敲南銦煟凰麄兲岬健敖o上校打電話”和享有男爵夫人頭銜的母親。這里有的學(xué)員不是因為特長被錄取,而是因為他們的父親擁有一官半職。聽聽他們說話的方式:“誰也別指望從荊棘上采到無花果!”“我馬上就能干了她,你這個渾蛋!”“振作起來,滅了他,小伙子們!”這里也有什么都做得好的學(xué)員——完美的體式,準確的槍法,把靴子擦得能照出云朵。有些學(xué)員皮膚像奶油,眼睛像藍寶石,手背上交織著細密的藍色血管。但是,現(xiàn)在,在苛刻的管理下,他們都一樣,都是青年先鋒團。他們一起沖出大門,一起在食堂對著煎蛋狼吞虎咽,一起走方陣、一起列隊點名、一起向軍旗致敬,射擊、奔跑、洗澡、受罪等等都在一起。他們每一個人都是一堆土,而油光滿面、體型肥胖的校長是陶藝師,他要塑造四百個一模一樣的陶罐。
我們青春年少,他們唱道,我們堅定不移,我們永遠不會妥協(xié),我們有無數(shù)的堡壘迎接暴風(fēng)驟雨。
維爾納時而筋疲力盡、困惑迷亂,時而樂在其中。這種翻天覆地的變化讓他始料不及。他背誦詩歌、熟記去各個教室的路線、強化工藝學(xué)實驗室的畫面:九張桌子、三十把凳子;線圈、變?nèi)萜鳌⒁粝洹㈦姵亍㈡i在那些反光的柜櫥里的烙鐵,借此壓制自己的種種疑惑。
他上鋪的弗雷德里克跪在床上,從窗口探出一個老式望遠鏡觀察飛鳥,把結(jié)果記錄在床欄上。赤頸鸊鷉下面有一道杠,歐歌鴝下面有六道。操場上,一群十歲的孩子舉著火把和納粹黨旗朝河邊走去。一陣風(fēng)扯動火苗,隊伍停下。風(fēng)過后,他們繼續(xù)前進,愉快的歌聲像流云一樣輕飄。
啊,帶上我吧,帶我走進部隊
我不要平凡地死去!
我不要平庸的死亡,我要
我要倒在英雄的高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