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亮。阿什睡醒來，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回到了床上，她昨夜守著蕭琰，在椅子上不小心睡著。此時蕭琰正在椅子上翻看著一本經卷，微微斜靠，另一只手有一下沒一下的輕叩著木制扶手，聽到床上有了動靜，眼角斜眺一眼，

“醒啦？”

“嗯。”

“葉無涯留了一封信給你。”蕭琰抬手一指，一封信出現在阿什手邊。

阿什拆開一看，才知他們已經一早離開，最后留了一句：此去一別，不知何日相逢，望吾妹安好，勿念。她這才想起，昨天太過于緊張蕭琰，而忘了因張大魯一事和他道謝。

“連走都沒和我說一聲，他是生氣了吧。”阿什懊悔的收起信箋。

蕭琰不動聲色，但聽到阿什那句自言自語，合上書的動作便重了些。隨手化出一個包袱放在桌子上，不徐不急的起身向門外走去，關上門的瞬間嘴邊飄出一句話。

“你衣裙臟了，換一下吧，我們一會也要啟程了。”

阿什一個人坐在屋里，獨自失落了許久，看著裙角邊的污泥，這才反應過來蕭琰出門時留下的那句話，于是她走到桌前，打開了那個包伏，是一件和她身上款式一模一樣的藕荷色衣裙。

收拾好一切，阿什背著包裹將院門鎖上了。她和蕭琰并排向著出城的方向走去。

流沙鎮街市口一處空地，圍滿了小鎮里居民，空地處已經搭好一座簡易的斷頭臺，知府坐在不遠處的監斬棚中肅穆正坐。接近午時三刻，張大魯披頭散發，一身囚服戴著八斤重的鎖鏈，被拖到斷頭臺中央。他跪在那里低著頭自言自語著什么，一夜之間這個威風凌然的人仿佛瞬間老了一般，身子佝僂。一旁的儈子手虎背熊腰，背后背著一把鋒利碩大的砍刀，他將一塊寫著‘奪名害命’的犯由牌插在張大魯身后。臺下看客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一婦人抱著孩子悲傷哭泣的喊著相公。

一些不明情況的人問著身邊的人：

“那不是知縣柳大人嗎？這是犯了啥事？”

“你還不知道啊？今早衙門口告示牌貼出來的，說的是現在的這個柳大人不是真的，是十年前一個叫張大魯的沙匪冒名頂替的，真正的柳大人被他給殺了，現在被人查出來了。”

“啊！怎么會這樣，我可聽說他是個好官啊。”

“好官又怎樣，他殺人就是不對，現在是罪有應得。”

“哎，可惜呀，可惜呀。”

……

趕路的阿什和蕭琰路過這里，正好聽到人群中的議論就停了下來。阿什看著跪在那的張大魯，低低的嘆了一聲。她昨日知道審判結果后本來不打算再來看的，可是路過這里，她還是忍不住停下了。她厭惡張大魯一時貪念的狠毒，也可惜一個好官，好丈夫，好父親的墜落，她很矛盾，人心的好壞就在一念之間，一念善惡。或許是她不曾踏足過人事凡塵，不懂人情的復雜，她不明白善惡那條線究竟該怎么劃分，殺一人而救天下，救一人而負天下，孰是孰非。

午時三刻，知府一聲令下，只見儈子手拿下犯由牌，抽出砍刀，一起一落，張大魯便已人頭落地。

眾人散去，只留下斷頭臺上那片猩紅的血跡。又將有一人趕赴仕途，世事更迭。阿什默默念起一段往生咒，或許是為柳文淵，或許是為張大魯，無論善惡，眾生平等。

出了城后，阿什問起身邊的蕭琰：“我是不是不該插手這件事？”

蕭琰拍了拍阿什的肩膀：“人各有命，你不插手，他也會有他的命數，因果報應，皆有輪回，你也只是做了你該做的，沒必要自責。”

阿什沒有在說話，她有些活潑不起來了，那句人各有命點醒了她，張大魯或許不該是她來裁判的，她的一時氣憤改變了他的結局，或許是她忘了沒有三魂的她本就游離三界之外，她只管收了魂就好，其余事她也不該插手。蕭琰的話雖然沒有說她不該，卻也是提醒了她萬事萬物皆有規則，而她便不該去因為自己的一時任性去破壞。

于是她重拾信心，向著下一個地方出發了。

——

大雁排行劃過天空，翠冷色的蜀繡屏風后，一個風姿嬌艷的女子正對鏡描眉，秀發慵懶的散落在身后，蓋在鵝黃色的娟裙紗擺上，腕間一雙陽綠翡翠鐲搖曳，發出清脆好聽的碰撞聲，好一幅初秋美人圖。

一個老媽子衣著艷俗的踹開了門，有些不耐煩的對著照鏡美人大呼小叫：“莫如煙，你還磨磨蹭蹭的干什么，趙公子都喝了三壺茶了，還不見你下來，你是不想掙錢了嗎。”

美人沒有回頭看她，依舊淡定的描妝，緩緩開口，聲如春水：“王媽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啊，他愿意等且讓他等著，我待會幫你把茶水錢要回來不就好了嗎，急什么？”

王媽媽一跺腳，跑了進來，坐到她身后的茶幾邊上，敲著桌子焦急道：“如煙啊，你的本領我自是知曉的，可是趙公子是何等人啊，他可是劍南西川節度使的大公子啊，我們惹不起的，他要生氣了，還不得把我這紅香樓給端了呀。”

“你放心，他不會的。”

莫如煙用畫筆在玉唇上點了一抹胭脂，對著鏡子檢查著妝容，依舊是不急不慢的，王媽媽看她披散的頭發，心急如焚，于是過去幫她梳起了發髻，自己也換了一副低眉順眼的面孔在美人耳邊低語：“如煙呀，我的好女兒，我這提心吊膽的呀，你就幫幫媽媽，大不了今天趙公子的錢我就拿一成，行嗎？”

莫如煙如秋水的眸子輕蔑的瞥了一眼，從首飾盒里挑取了一件金鑲玉步搖遞給了王媽媽，讓她給自己戴上，自己又在發間綴了三個珠花，這才起身，理了理身上衣裙。

“好啦，這次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別又反悔了。”她莞爾一笑，身姿搖曳的出了門去。

王媽媽滿口答應，待美人走后獨自咒罵著：“你這個死丫頭，看你老了還能這么囂張不。”

莫如煙，是蜀地成都紅香樓有名的頭牌姑娘，傳言中，這賣藝不賣身的莫如煙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為琴曲造詣極高，樣貌也是以風流美艷著稱，當地許多聞名雅士、高官子弟、富商財主都極為仰慕，曾有人以五千金換她一夜，她也不曾動容。而那五千金之人便是王媽媽口中的節度使長子，趙書權趙公子。

這趙公子本是一位才華橫溢，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大才子，偶然一次在中秋節對詩大會上邂逅了那位美貌佳人，便開始對她展開了瘋狂追求。

紅香樓一處雅閣內，琴聲悠揚響起，莫如煙指如青蔥，皓腕游龍，在一方古琴上優雅的輕攏慢捻，樂曲婉轉繞梁。趙公子飲酒賦詩，眼色迷離，一副如癡如醉樣。

美人伴曲，公子賦詩，好生文雅，眉來眼去間，氣氛多了些許曖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