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安,那一絲不安
- 西行三萬里:王志看絲路
- 王志
- 4342字
- 2016-03-01 16:12:59
西去長安,沿古絲綢之路西行,穿越千山萬水,抵達一荒野馬場,獵獵作響的旗子上書寫著一個“漢”字。剎那間,我感慨莫名,說不清是感懷于眼前的風光,還是歷史回放的悲壯。
西域在哪里?西域是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交匯處,是曾經在人類進程中閃現過匆匆身影的許多游牧民族最后消失的地方,是人類的“人種博物館”,是各類文明板塊曾經大碰撞的地方,是世界三大宗教角力融通的地方。最終東方中國將西域攬入懷中,在政治上將它納入到中國本部的帝國體系里。
既然從西安出發,那我就從西安說起。
感謝陜西衛視,讓我有機會以“絲綢之路萬里行”總主持人的身份再次來到西安!
原計劃18號到西安,因為若干原因提前了。但我非常開心,因為西安是我喜歡的城市,偶得的這七天,恰好可以更加從容地打量西安,更加悠閑地體驗這座城市的別樣風情。
計劃趕不上變化,時間過得比預期要快。各種準備會,各種相關的活動,拍宣傳片,采訪,添置行頭,居然忙得不亦樂乎。西安,我雖然身在其中但總有咫尺天涯的感嘆。對我,西安是神秘的西安。
我西裝革履從容移步穿過人聲鼎沸過度繁華的街道;我心情肅穆浮想聯翩撫摸鐘鼓樓上斑駁的墻磚;我與一個年輕而專業的團隊就著夕陽的余暉細細打量落寞的昭陵,傾聽遠處若有若無的駝鈴。
絲綢之路源于漢,鼎盛于唐。昭陵是唐太宗的陵寢,在那里,我看祖祖輩輩以護陵為業的村民開心地采摘野生的桃子,與他們一道品嘗自制的酸奶和地道的涼皮,忽然間,我覺得我也算一個西安人。西安仿佛也是我的城。
其實,我對西安并不陌生。二十七年前,因為向往,我曾懷著朝拜的心情到過這里,一如對這座城市有著文化情節的其他人。年少的我當年不知辛苦為何物,一路“綠皮”硬座從長沙坐到了華陰,在黑暗中摸著前面游客腳脖子爬華山的情景依然記憶猶新。
從華山下來,我去了臨潼。坦率講,驪山的華清池讓我大失所望,一個普通的水泥池子,但“溫泉水滑洗凝脂”的意境不到這里又到哪里去尋呢。兵馬俑確如傳說中氣勢恢宏,但實話實說,紅彤彤甜滋滋的火晶柿子留給我的印象一樣深刻,以致后來念念不忘,成為我被認定為“吃貨”的重要線索。
那時的西安,城墻好像剛剛修整完,但清一色的墻磚、齊整的垛口、洞開的城門、巍峨的角樓,足以讓我心醉不已。即便到現在,西安的城墻還在為西安大賺眼球。大小雁塔當然不能不看,因為他們是西安城為數不多的真古董。還有遐邇聞名的碑林,以及數不過來的皇陵……背著唐詩找景,蹲在凳子上轉著碗吃羊肉泡饃,今天想來仍然心曠神怡。
在我眼里,西安儼如一位顯赫的帝王般威嚴神圣不可侵犯,但有時也會覺得她像一位驕傲的公主恣意妄為嬌驕畢現。西安不懂你,可以;你若不懂西安,恐怕就難為情了。
作為古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當然夠古老。早在一百萬年前,就有藍田古人類在這里繁衍,新石器時代有半坡先民在這里開啟,這里還是華夏農耕文明的肇始之地,但西安人從來不把這些掛嘴上,他們甚至都懶得一個個去數十三朝,周秦漢唐四個字,足矣。
據說,西安建城的歷史已難以考證。六千年還是七千年的確區別很大,但對西安意義卻不大,西安建都的歷史可是言之鑿鑿有據可依。西周文、武王大興土木,建立“宗周”,西安從那時開始就成為正宗的天子之城,這已是三千一百年前的事兒了;“六王畢,四海一”,秦始皇統一中國移都西安的原因說法不一,但阿房宮“覆壓三百余里”“廊腰縵回,檐牙高啄”,那是何等的氣勢。
公元前202年,劉邦打敗楚霸王項羽建都這里,取長治久安之意,這片八水環繞的土地始稱“長安”。就是在這座城里,漢武帝決定對久為心患的匈奴動手,那年他才二十七歲,登基不過兩年。這才有了遣張騫出使西域,才有了絲綢之路的鑿空之旅;這才有了后來者陰山下,隋煬帝主持的二十七國首腦參加的商旅大聚會,史稱“第一屆世貿大會”。
多少帝王將相,多少才子佳人極盡茁壯繁茂之能事,在西安這片土地上盡展風流。西安,寫就了中國歷史也是古老絲綢之路最厚重、最輝煌的一章。
人們常說城市像人,人有個性,城市也有。西安究竟是怎樣的一座城?“喝西鳳、吃泡饃、吼秦腔”,“生、撐、硬、倔”是對其形象的精辟概括,恐怕非西安人不能道也。是的,西安的性格凌烈,真有點西北漢子的味道,敢愛敢恨敢說敢做敢當,但他古樸中滿含著倔強,倔強中隱藏著變通,常常讓人始料不及地感受到非比尋常。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婉約的西安也是有的,但不常見。非常幸運,這七天我居然趕上了一回。我想起《武林外傳》里的佟湘玉,浪里透著媚,媚里顯得豪放。我從我遇見的每一位西安人身上解讀這座城市,從他們的言行中領略西安人腦子的快和行動的緩,領略五千年的華夏文化造就的基因在西安的血脈里慢慢流淌。
作為絲綢之路的起點,西安地處東經107.4°至109.49°,北緯33.42°至34.45°之間。如果你稍微細心一點就能發現其中的特別之處,就中國而言,如果以現在的金雞版圖為準,西安正是這只金雞的心臟位置。
世界四大文明,唯獨華夏文明綿綿不絕,西安功不可沒,中國四大古都北京、洛陽、西安、南京都在這條線上。再遠一點,世界四大古都,埃及開羅、希臘雅典、意大利羅馬、中國西安也都在這條線上。世界四大古都中也有人覺得應該把開羅換成土耳其的伊斯坦布爾,但西安沒有爭議,我想這絕非偶然。
在中國,你要不知道西安恐怕會被人說成一種罪過,即便問老外到中國旅行首選哪個城市,相信西安也一定在冊,并且靠前,與北京、上海相比肩。對西安,你沒有辦法視而不見,所以西安的確因此可以把胸脯挺得高一點,拍得響一些。
我曾去過日本,第一位的愿望就是去看京都,那是唐代長安的微縮版,我看著長安城的贗品想象長安當年的輝煌,那種滋味真是難以言表。不僅如此,北京的紫禁城與長安城也有抹不掉的淵源。
當年的長安城東南西北,方正無比。東西十四條大街,南北十一條大街,把宮城和皇城外居民區劃分為一百一十個坊。朱雀大街寬一百五十五米,從朱雀門進,依次是天街、承天門、玄武門。南端明德門,大道直抵子午谷。長樂門,永寧門,安定門,安遠門,方方正正,門門規矩。
現在已經很難考證張騫是從哪道門出發,先后兩次走向遙遠的西域,但朱雀門前,舉城見證另一位行者大唐玄奘的歸來卻是有明確的記載。西安,曾經的世界第一都市絕不是浪得虛名!
西安是厚重的。西安這座城厚重得你搬不動,想不到,說不完。西安的厚重是全方位的,這座城市周身散發著歷史和文化的氣息,他的每一塊磚每一根草都仿佛有自己的傳說和故事。
不用說西安的歷史、西安的建筑、西安的地理風光。聽聽西安人講話吧,你就會認可我的說法的。抱孩子說“攜”,口里沒味說“寡”,罵人的“滾”字在西安人的嘴里也變成了文縐縐的“避”,內涵真是豐富。還有傳統戲劇、民間表演、文物收藏、文學創作、舞蹈歌唱、琴棋書畫,西安都有自己的套路,乖張異常但卻都在情理之中。
在鐘樓上候場,我花了足足一刻鐘請教西安人怎么記住“biangbiang面”這個“biangbiang”的寫法:“一點飛上天,黃河掛兩邊,八字大張口,言字往里走,左一扭,右一扭,東一長,西一長,中間坐個馬大王,月字邊,心字底,放個鉤鉤掛麻糖,坐個車車逛咸陽。”西安,你讓我說你什么好。
恐怕全中國的小孩子都會背的《木蘭詩》,西安是故事的發生地之一。“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東市西市就在西安,專家考證說,買東西買東西,“東西”二字即來源于此。東市西市什么都有,東買買西買買什么都齊了。過去的西安,說繁華無出其右并不過分,可西安人對此卻常常輕描淡寫,他們熱衷告訴我的是,鐘樓上鎏金的寶頂是用搟面杖搟出來的。
這是開元盛世時的西安城:周長三十五點五六千米,八十四平方千米,是現在西安城墻內面積的九點七倍,洛陽的一點八倍,明南京城的一點九倍,是公元447年時的君士坦丁堡的七倍,公元800年時的巴格達的六點二倍,是古羅馬的七倍,最大最繁華的國際都市,當時的西安輕輕松松就獨占了鰲頭。
西安還是世界上第一個人口過百萬的城。帝王將相、達官貴人、士兵百姓、女仆雜役、佛道僧尼和平共處,通使的國家和地區三百多個,外國商人、使者、留學生、留學僧侶熙熙攘攘怡然自得。再想象一下,人聲鼎沸百朝來賀,沙漠駝鈴悠揚動聽,西域歌舞曼妙其間,那是一番怎樣的景象!
在歷史的想象面前,任何一個外來客都會壓力空前,只是不知道不性急不在意的西安人會不會也無動于衷。古老的西安正在努力追趕現代化。我所住的地方叫曲江,“曲江流飲”很古老,不錯,盛唐是從東晉的九曲流觴得到的啟示,但是新蒲細柳曲江麗人,輕歌曼舞云霓衣裳,作為唐代最為華麗富貴的花園,相比之下,曲江反倒讓東晉老師顯得有些小情小調了。西安人把鐘鼓樓當印,曲江就是那一方濃重的印泥。
只是今天的曲江,新建的小區鱗次櫛比,一樓高過另一樓,天際線已被高聳的塔樓遮蔽。還有,現在的西安浐灞生態區、空港物流區、楊凌示范區、西咸新區、關中天水經濟帶層出不窮。我一方面為西安高興,一方面也不免擔憂,如此這般總覺得不似心目中的那座城。
我甚至擔心即將開通的地鐵擾亂了千百年來西安的清凈。發展是必須的,是動力也是壓力,西安的未來充滿希望也充滿未知。“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殘陽夕照漢家陵闕,只是往日繁華早已依稀莫辨。更有好事者網上評選“十大衰敗古都”,西安居然排第一。倘若此言屬實,不能不讓人唏噓。
我覺得投票的網友可能并不了解西安,一定沒有好好吃過西安的飯,沒有好好看過西安的景。華岳仙掌,驪山晚照,灞柳風雪,曲江流飲,雁塔晨鐘,咸陽古渡,草堂煙霧,太白積雪,老八景尚存,新八景已登臺。翠華山依舊,王維的詩魂仍在輞川的山間飄蕩。大家可能盯緊了西安的過去,卻不曾瞄一眼西安的未來。
海外華人聚集地名曰唐人街,華人代表性最強的服裝叫唐裝,我們即將重溫的這條古絲綢之路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達到了巔峰。唯一可以與之媲美的恐怕就只有漢了,正因如此,所以韓國的首都以前叫漢城來著。韓國人改名可以理解,但中國人尤其西安人需要銘記。
歷史無法改變,未來可以創造。我祝福西安!
西安于我,恍如一夢;“萬里行”于我,恍如圓夢。這是一個夢的結束,也是另一個夢的開始。
還有七天,我將從這里出發。十六輛車,至少五十位媒體同仁,自駕完成從西安到羅馬的一萬五千公里行程,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動作,也是一次意義非凡的嘗試,在我心里它是一次偉大的出發。
未來的六十天,我與媒體同仁將要經過戈壁、沙漠、綠洲、河流、高山、峽谷,我們還要經歷許多熟悉與不熟悉、古老與不古老的城市:蘭州、烏魯木齊、阿拉木圖、塔什干、撒馬爾罕、布哈拉、第比利斯、伊斯坦布爾、雅典、佛羅倫薩、羅馬……
如果把絲綢之路比作一串項鏈,那么這些城市就像一顆顆璀璨的珠子,現在的西安是怎樣的一顆呢?想到這里,心里竟然生出一絲莫名的不安和蒼涼。
我將帶著這樣的不安上路。
2014年7月18號于西安唐華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