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端木堂，公主還沒有來，宮女請她們自便，就退至端木堂樓外。
進(jìn)了端木堂后，因無人在，孫清揚(yáng)也不好翻閱樓里的書，就趴在窗前看外面的風(fēng)景，見花木繁盛，山石奇趣，想起在永城時給她啟蒙的夫子，就學(xué)著他的樣子搖頭晃腦地吟誦：“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fēng)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撲哧——”就聽到有人笑出聲來，清清脆脆的，十分好聽。
左看右看沒見人影，孫清揚(yáng)疑惑地問璇璣：“剛才有人笑得如同清泉叮咚作響，你聽見沒？”
“奴婢也聽見了，可這四周沒有人啊。剛才帶我們來的那位姐姐說公主早課不喜歡人打擾，都退出去了。”
“嗯，難道是神仙？這里如此清音幽韻，有神仙也不足為奇。”
“不會吧？”
“怎么不會？你沒聽過，‘書中自有顏如玉’，說不定就是書里面住的神仙姐姐。”
“‘書中自有顏如玉’是鼓勵人讀書的，可不是說書里面有神仙。”說話間，書屋另一側(cè)關(guān)著的門打開了，進(jìn)來個瘦得一把骨頭、面容憔悴的女孩子。
雖然麗容清減，難掩國色，但瘦得委實令人看著心驚，像是風(fēng)一吹她就會飄了去。
盡管只有一個宮女跟著，但那風(fēng)姿，那做派，定是咸寧公主無疑。
可憐，瘦得臉色都不好了，要是再胖些，這份美麗該有多耀眼！
孫清揚(yáng)心生憐意，但她記得母親說過，病弱的人，最恨別人說她不好的話，要是對著她愁眉苦臉的，只會令其心情更不好。
于是她面上半點兒不顯，只笑盈盈地說：“可不是有神仙嗎？長得如同畫里走出來的一樣，聲音又這般好聽，比百靈鳥還好聽。”
她歪歪頭看看咸寧公主，“就是太瘦了，難道神仙都不吃飯，是怕太重了不能騰云駕霧嗎？”
咸寧公主聽了，又是“撲哧——”地笑出聲來：“他們上哪兒找了你這么一個人來？”
今天夫子有事，本來應(yīng)該取消早課的，但咸寧公主心情不佳，大家都盼著她出了寢宮到園子里散散心，所以太子妃就派了孫清揚(yáng)出來，而咸寧公主也被底下的人勸著來了宣文閣。
孫清揚(yáng)仰起小臉，笑著回答：“我是永城來的，還請多多關(guān)照。”
一旁的璇璣已經(jīng)跪拜施禮：“奴婢參見公主！”
孫清揚(yáng)仰著頭看看咸寧公主，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搖了搖頭，然后屈膝施禮：“孫清揚(yáng)參見咸寧公主！”
咸寧公主此時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只覺得眼前這個眼睛大大的女孩子看上去就像玉雪一般可愛，就抬抬手讓她們免禮，好奇地問孫清揚(yáng)：“你為什么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
“點頭是說難怪像神仙姐姐一樣好看，原來是公主啊。搖頭是說原以為這皇宮里什么都好，現(xiàn)在看來也有不好的，飯都不讓人吃飽。”
咸寧公主逗她：“誰不讓你吃飽的？我?guī)湍惴A了太子妃嫂嫂，攆了出去。”
“公主都這么瘦呢，可見是吃不飽飯的。”
咸寧公主聽到孫清揚(yáng)稚聲稚氣的回答，更添了幾分好感：“不是不讓人吃飽，是我吃不下。”
“啊——”孫清揚(yáng)吃驚地問，“怎么會吃不下呢？宮里的飯多好吃呀，我吃得肚子都要脹破了。”
然后像小大人似的哄咸寧公主，“‘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公主應(yīng)該多吃些，長胖點，肯定更好看。”
咸寧公主被她說得哭笑不得，心情好了許多，但看到孫清揚(yáng)滴溜溜轉(zhuǎn)的大眼睛，意氣風(fēng)發(fā)，想起玉雪在自己懷里咽氣時的凄慘樣，神色又黯淡下來。
孫清揚(yáng)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明明眉宇看著舒展了些，自己還沒來得及松口氣，這公主的神色又變回去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清揚(yáng)說錯話，惹得公主不高興了？”
咸寧公主見她撲閃著大眼睛惶恐不安的樣子，宛若玉雪做錯事時怕自己責(zé)罵的表情，心口一疼，幾乎落下淚來。
孫清揚(yáng)手足無措：“公主、公主……”
“沒事，不關(guān)你的事。”咸寧公主平靜下情緒，“我是想起了妹妹，所以如此。”
“要是您妹妹見公主如此不開心，她會更不開心的。逝者已矣，生者長存，既然不能同去，何不開心活著？把她的那份也一并活出來呢？”孫清揚(yáng)撿起書里看來的話，如同小大人兒一般安慰咸寧公主。
一句話點醒夢中人，咸寧公主只覺醍醐灌頂一般：“對，你說得對，我應(yīng)該開開心心的，為她活著，為她，報仇。”
其實以前不少人說過類似的話勸解咸寧公主，但她根本就聽不進(jìn)去，是孫清揚(yáng)神似玉雪的表情打動了她，看著孫清揚(yáng)，她就像看到小表妹站在自個兒面前勸解自己似的。
同樣的話，不同的人說，因為親疏有別，就會有不同的效果。
咸寧公主對孫清揚(yáng)，有莫名的親近感。
孫清揚(yáng)聽到咸寧公主話的末句，驚詫不已：“報仇？”
咸寧公主看了璇璣一眼。
璇璣立即識趣地說：“公主、表小姐，奴婢還是在外面候著，有什么事，你們高聲喚一句奴婢就來。”
她可不敢，也不想留在這兒聽宮廷秘事，在宮里當(dāng)差，知道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
咸寧公主擺擺手，璇璣退了出去。
孫清揚(yáng)開口問完就后悔了，自己是不想要小命了嗎？竟然敢打聽這樣的事。母親早就叮囑過自己，在宮里，不該說的話千萬別說，不該問的事千萬別問，怎么這會兒就忘了呢！
咸寧公主看到她臉上的悔意，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思。
之前她聽人說過這個新來的陪讀不僅是個才女，而且老成持重，她多少起了點好奇，畢竟一個八歲多的小孩，再怎么老成持重，也是個孩子。今天一見，果然和這四個字聯(lián)系不上，倒是孫清揚(yáng)這臉上的悔意，令她覺得不像一般的小孩。
有幾個孩子，能夠話一出口就想到后果？這個新來的陪讀，端的是極其聰慧。
“你也怕了嗎？”
孫清揚(yáng)聽出了咸寧公主問話中的幾重意思，問自己是不是后悔問這句，問自己是不是怕聽下去，問自己是不是也像咸寧公主一樣，怕。
本想說是，但看到咸寧公主臉上那心灰若死的神情，又不忍心。
孫清揚(yáng)雖然不知道那個秘密快要將咸寧公主壓垮了，她如此消瘦，茶飯不思，不光是因為玉雪早夭，更是因為玉雪的死因離奇，自己卻不能對人傾訴。
憑她尊貴的公主身份，換成普通人，僅是揣測就能定對方死罪，可玉雪的死，涉及宮闈秘聞，她就聯(lián)想到“報仇”二字，也會害怕！
這番心事，她從未想過對人講，今兒個若不是見孫清揚(yáng)和玉雪一般的冰雪可愛，也不會吐露半點。
孫清揚(yáng)雖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但見咸寧公主哀哀地看著自己的樣子，就像家里養(yǎng)著的那只百靈鳥被人射殺，臨死前看向她的表情。
一時之間，孫清揚(yáng)小小的心里，涌起了“同聲自相應(yīng)，同心自相知”的憐惜之情，不由得走過去，將手交到咸寧公主的手里，小聲卻異常堅毅地說：“怕，但我愿意和公主一起。”
愿意聽這秘密，愿意保守這秘密，愿意和你一起報仇，愿意達(dá)成你的心愿。
咸寧公主紅了眼眶，這深宮中，人和人難得的真情，她竟然在一個比她小七歲的女孩身上，碰到了。
咸寧公主緊緊握住孫清揚(yáng)的手，這份情意，她會牢牢記得的。
她當(dāng)然不是想孫清揚(yáng)幫自己什么忙，這個小陪讀的年紀(jì)、身份和地位，也幫不了她什么忙，咸寧公主只是想找一個傾訴對象，免得自己被秘密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