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事實上我一生下來,就處在逃亡之中。見了一頭性情暴躁的咆?;蛘唑咇R,我得遠遠躲開;經過懸崖、塌窯,我得遠遠躲開。不可以到村口去玩,不可以玩刀、劍、火……總之,我遠離一切能對生命造成傷害的事物。特殊情況下遇到了該如何逃避?比如狗追來時就蹲在地上大叫,不要跑,人是跑不過狗的;遇到狐貍,不要看狐貍,因為狐貍會迷人,一看就會著迷;遇到獾、野豬、狼之類,就點火,因此我的身上總是帶著洋火,可父親又說不能隨便點火,會招來妖魔鬼怪的;到了晚上,不能隨便出去,會有鬼灌迷魂湯,會遇到拉替身的冤死鬼……這都是父親一次又一次耳提面命教我的。當然我是不會遇到這些東西的,因為到了我會走路的時候,總是有人跟著,而我決不可以單獨走到離村子很遠的地方去。
村子里和我年紀相仿的娃娃有十幾個,我們一塊兒玩的時候,父親會在遠處盯著我。我討厭父親像盯著地里做活的長工那樣盯著我,便極力不讓他跟著我。他跟著我,伙伴們就和我玩不起來。想想一個大人盯著你看,你還能玩什么呢?可我無法擺脫父親,就像無法擺脫我的影子一樣。農活忙起來或者父親出門的時候,就由幾個姐姐輪流照看我。
村子里的娃娃都愛玩一種游戲,就是比閉著眼睛退著走路,看誰退得最遠最快。路段當然得有些危險性,比如有胡洞或者溝垴頭子,那樣才刺激。父親一再交代過不許玩,因為在村子里,到處是溝垴頭子和胡洞,走夜路從那里閃下去的人不在少數。有一次,我和王三子、狗狗幾個閉著眼睛退著走路。父親去地里了,不知道半路上咋又折回來。他將他們幾個堵在一起,一人給了幾巴掌。到了我,父親的巴掌雨點一樣落在我的屁股上,說:“小祖宗呀,你咋就這么不懂事呢?你和他們不一樣呀,你咋能和他們比呢?”他的眼淚同時也打在我的臉上。父親從來沒有對我這樣兇過。我又嚇又疼,就沒氣了。這下把父親嚇了個半死。號哭著將我喚醒之后,他一巴掌一巴掌扇自己,嘴和鼻子都扇得流血了還在扇,多少人都拉不住。
后來,父親說:“寶根,你記住,你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明白,說:“我為啥和他們不一樣?”父親說:“你和他們咋能一樣呢?他們都弟兄好幾個哩?!备赣H一遍一遍摸我的頭,像摸一件非常珍貴又非常怕碎的玉器一般。父親長嘆一聲,說:“以后你就會明白了。”
似乎就是從那件事以后,我有了個毛病,只要生氣驚嚇,就死過去了。因此我的頭上總是留著三撮毛,額前一撮,中間一撮,饞嘴窩里一撮。這叫氣死毛。一氣死過去,就揪住三撮毛拼命地拉扯喊叫。誰要將我氣死嚇死,就要吃大虧了。姐姐們為此挨過父親的打,因為她們一惹我,我就會氣死,不過大都是裝出來的。可是父親卻認為是真的。尤其是八姐、九姐、十姐非常恨我,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叫我小祖宗。因為她們還沒到下地干活的年齡,卻有帶我玩的任務。輪到誰帶我陪我,簡直就像遇到了天大的災難一般。她們寧愿到地里干活,也不愿帶我陪我。在背地里,她們罵我是“瘟神”。有一次,九姐罵我“瘟神”時讓父親聽見,父親一個耳刮子將她扇出一丈遠,頭都跌破了。這些,無疑滋長了我的驕橫與任性。
6
直到六歲那年,我被自己嬌慣壞了的任性與胡鬧徹底嚇破了膽。
村子里貯水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打窖,一種挖澇壩。窖家家都有幾個,全是上了鎖的,因為一窖水得吃一年。澇壩全村只有一個,是父親帶人挖成的。澇壩是鍋那樣的形狀,底子是用膠泥糊過。每逢下暴雨,四周的山水全往澇壩里灌。蓄滿一澇壩水,可供村子里飲兩季牲口。那一年,連著下了幾場大雨,灌滿了整個澇壩,澇壩一片汪洋,看上去就像一塊明鏡一樣。小風吹過,漾起一層一層的水浪,甚是迷人。見了這么多的水,整個村莊都是興奮的。當然,最興奮的是娃娃,整天泡在水里,像魚一樣時而潛入水中,時而又冒出頭來,那樣自由、逍遙,激起的朵朵浪花美妙無比。有的憋著氣躺在水上,有的在學著踩水,有的則把褲子在水里泡濕,將腰和兩個褲腿扎起來,吹上氣放在水里趴在上面,飄來蕩去,真是爽快愜意啊。但是,只要澇壩里蓄滿水,村子里都會淹死人,除了娃娃,還有大人。
父親交代過,我只可以在澇壩沿上觀望,絕對不可以下水。父親就安排七姐和八姐兩個整天領著我。這世界上是沒有什么欲望比一個娃娃對耍水的渴望更為強烈。這天,在其他娃娃的鼓動下,我哭著喊著要下水。那一通大哭嚇壞了七姐和八姐,她們確實覺得我出氣阻塞了,臉都變成紫色的了,每逢這個時候,就離我氣死過去不遠了。她們一點辦法都沒有,答應讓我下水,但她們說就在澇壩邊耍,否則就不讓我下水。因為澇壩和鍋一模一樣,中央很深。可是因為在水中,除了像我這么大的娃娃,還有比她們大好多的小伙子,一個個光著屁股在水里撲騰著。她們害羞,就只能躲在澇壩沿的土坎背后監視我。我脫了衣服,從澇壩邊上試探著往下走,誰知用膠泥糊過的底子十分光滑,腳踩上去就像踩在了糜子堆上,“哧溜”就滑落下去,淹沒在水中不見了。好在澇壩里的幾十個娃娃一下子撲將過來,很快將我架著拖到澇壩沿上來。我已經給嗆了幾大口水。兩個姐姐嚇得差點沒哭死。我也嚇壞了,再不敢下水了,只好坐在澇壩沿上望著他們快活地耍水。在回家的路上,我和兩個姐姐說回去誰也不準說今天下水的事。兩個姐姐當然不敢說了。可是那么多的娃娃怎么瞞得住呢?
父親從太石鎮回來就知道了,啥話都沒說,一頓鞭子將兩個姐姐打得滿地亂滾。七姐大點,她挨的鞭子更多更重,結果,七姐的傷口多日不好,結了痂,后來變成膿瘡。破了膿瘡,出了膿,卻又感染了,那肉一片一片壞,一片一片死,幾天之后,七姐的全身都爛了,散發著腥臭。七姐是在一個黃昏走的,她讓我知道死是最可怕的事。
在古銅色的陽光里,我一直躲坐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柳樹后面,不敢進屋去,不敢去看七姐。一般情況下,父親會出來抱我進去,可是那天沒有,也沒有人理我,人們都圍在七姐身邊。七姐不行了,她一直叫著我的名字。母親出來叫過我,我沒有進去,我怕看見七姐。后來,我聽到父親大吼一聲:長生,去把那個狗日的給我提進來。長生出來了,可是他怎么敢提我呢?這時父親出來了,他走向我的腳步聲像打墻的杵子一上一下,發出“咚!咚!咚!”的聲響。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一把提起我像提著一只小雞。我沒敢哭,我連看都不敢看他的臉,我在他的手里就像打秋千一樣。但父親的淚水打在我的臉上、手上,冰涼冰涼的。
黃昏以昏暗而凄迷的光芒浸潤著七姐,她十二歲了,可像一把柴一樣,一個月的日子就把憨墩墩肉乎乎的姐姐折磨成了一把枯柴了。她的臉容、眼睛和嘴巴都深深地陷落下去,像個小老太太一樣怕人。我不敢靠近七姐,龜縮在陰暗的墻旮旯里顫抖著。我不敢看父親,卻又忍不住望了父親一眼。父親臉上掛滿淚珠,而那目光讓我只能隨著母親的手一步一步靠近七姐。當母親把我的手放在七姐的手里的時候,我感到一種冰涼。她的手抓著我的手,那指頭已經像芨芨稈一樣了。她的身體散發出的腥味很濃,眼睛勉強地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就像秋日最后的蝴蝶翕動的翅膀。雖然她臉上已沒多少肌肉了,但我知道那是她對我笑。七姐就那樣閉上了眼睛,她的小腦袋在最后一點力氣散盡后,偏向一邊,就像母親手中捧著的葫蘆滾落了,枯黃的長發就像一把冬日的蓯草,在無力的一甩中,一片紛亂。一家人哭聲、呼喚聲一片混亂,我“哇”的一聲哭了,我的哭聲先是被三個母親和姐姐們的哭聲淹沒了,隨后我們的哭聲都被父親的號哭聲淹沒了。
娃娃死了不能埋,只能燒掉。人小鬼大,埋掉以后會給家里和村子里帶來麻煩。父親哭著喊著要埋,還要做上好柏木棺材,被大娘和村里人硬硬勸阻住了。燒七姐的時候,幾個長工說他們去燒,可是父親堅決要親自去燒,任誰也攔不住。七姐是父親背到山后面的一個壕溝里燒掉的。至今在我想來,那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看著自己十多歲的骨肉在火焰中一點一點化去,最后變成灰燼,隨風飄散。還有什么比這更殘忍的呢?
父親回來就大病一場,在炕上睡了整整一個月,人消瘦了一大圈。我的膽子給嚇破了,從那以后父親不讓我做的事我絕對不做,父親不讓我去的地方我絕對不去。不要說父親,就是家里任何一個人的一句話我都不敢輕易地違抗了。家里人開始說我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