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新年底故事
- 背影(中文在線典藏版)
- 朱自清
- 10639字
- 2021-05-10 09:26:17
昨天家里來了些人到廚房里煮出些肉包子,糖饅頭,和三大塊風糖糕來;他們倒是好人哩!娘和姐姐嫂嫂裹得好粽子;娘只許我吃一個,嫂嫂又給我一個,叫我別告訴娘;我又跟姐姐要,姐姐說我再吃不得了;——好笑,伊吃得,我吃不得!——后來郭媽媽偷給我一個,拿在手里給我看了,說替我收著,餓了好吃。
肉包子,糖饅頭,風糖糕,我都吃了些,又趁娘他們不見,每樣拿了幾個,將袍子兜了,想藏在床里去;不想間壁一只狗跑來,盡向我身上聞,我又怕又急,只得緊緊抱著袍角兒跑;狗也跟著,我便叫起來。娘在廚房里罵我“又作死了”,又叫姐姐。一會大姐姐來了,將狗打走;奪開我的兜兒一看,說“你拿這些,還吃死了呢!”伊每樣留下一個,別的都拿去了;伊收到自己床里去呢!晚間郭媽媽又和我要去一塊風糖糕;我只吃了一個肉包子和糖饅頭罷了。
今晚上家里桌子、椅子都披上紅的、花的衫兒,好看呢!到處點著紅的蠟燭;他們磕起頭來,我跟著磕了一會;爸爸、娘又給他倆磕頭,我也磕了。他們伺我墻上掛著,畫的兩個人兒是誰?我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娘笑說,“這是祖爺爺和祖奶奶哩!”我想他們只有這樣大的!——呀!桌子擺好了!我先爬上凳子跪得高高地,筷子緊緊捏在手里;他們也都坐攏來。李二拿了好些盤菜放在桌上,又端一碗東西放在盤子中間,熱氣騰騰地直冒;我趕緊拿著筷子先向了幾向,才伸出去;菜還沒有夾著,早見娘兩只眼正看著我呢,伊鼻子眼里哼了一聲,我只得赸赸地將筷子縮回來,放在嘴里咂著。姐姐望著我笑,用指頭刮著臉羞我;我別轉臉來,咕嘟著嘴不睬伊。后來娘他們都動筷子了,他們一筷一筷地夾了許多菜給我;我不管好歹,眼里只顧看著面前的一只碗,嘴里不住地嚼著。嚼到后來,忽然不要嚼了;眼里看著,心里愛著,只是菜不知怎么,都不好吃了?!抑坏米屗麄兪T谕肜?,獨自一個攀著桌子爬下來了。
娘房里,哥哥嫂嫂房里,姐姐房里都點著一對通紅的大蠟燭;郭媽媽也將我們房里的點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媽媽不許,我便跳起來嚷著。伊大聲叫道,“太太,你看,寶寶要玩蠟燭哩!”娘在伊房里說,“好兒子,別鬧,你娘給好東西你吃!”伊果然拿著一盤茶果進來;又有一個紅紙包兒,說是一塊錢,給我“壓歲”的,娘交給郭媽媽收著,說不許我瞎用。我只顧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里拿出些我的泥寶寶來:這一個是小娘娘八月節買給我的,這一個是施偉仁送我的,這些是爸爸在上海買來的。我教他們都站在桌上,每人面前,放些茶果,叫他們吃?!剑∷麄冊趺床怀裕∥铱匆娔锓藕脦淄氩嗽诋嫷娜藘好媲埃o他們吃;我的寶寶們為什么不吃呢?呵!只怕我沒有磕頭罷,趕快磕頭罷!
郭媽媽說話了;伊抱著我說,“明天過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聽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龍,阿虎,娘娘家的毛頭,三寶都來和我玩耍。伊說有許多地方耍把戲的,只要我們不鬧,便帶我們去。我忙答應說,“好媽媽,寶寶是不鬧的,你帶了他去吧!”伊點點頭,我便放心了。伊又說要買些花炮給我家來放,伊說去年我也放過;好有趣哩!伊一頭說,一頭拍著我,我兩個眼皮兒漸漸地合攏了。
我果然同著阿龍、阿虎他們在附近一個大操場上;我抱在郭媽媽懷里,看著耍猴把戲的。那猴兒一上一下爬著桿兒,我只笑著用手不住地指著叫“咦!咦!”忽然旁邊有一個人說,“他看你呢!”我仔細一看,猴兒果然在看我,便嚇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個可怕的笑,說,“看著我吧!”我又安了心。忽然一聲鑼響,我回頭一看,我已在一個不識的人的懷里了!我哭著,叫著,掙著;耳邊忽然郭媽媽說,“寶寶怎么了,媽媽在這里。不怕的!”我才曉得還在郭媽媽懷里;只不知怎么便回來了?
太陽在地板上了,郭媽媽起來。我也揉著眼睛;開眼一看,桌上我的寶寶們都睡著了——他們也要睡覺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寶寶頂頂喜歡的青梅呢?怎么沒了?我哭了。郭媽媽忙跑來問什么事,我哭著全告訴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陣;在地板上太陽里找著一片核子,說被“綠尾巴”吃了。我忙說,“唔!寶寶怕!”將頭躲在伊懷里;伊說,“不怕,日里他不來的,你只要不哭好了!”我要起來,伊叫我等著,拿衣服給我穿;伊拿了一件花棉襖,棉褲,一件紅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還有雙花鞋,一個有許多金寶寶的風帽;伊幫我穿了衣和鞋,手里拿著風帽,說洗了臉才許戴呢。我真喜歡那個帽,趕忙地央著郭媽媽拿水來給我洗了臉,拍了粉,又用筷子給點胭脂在我眉毛里,和鼻子上,又給我戴了風帽;說今天會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歡天喜地跑到廚房里,趕著人叫“恭喜”——這是郭媽媽教我的。一會郭媽媽端了一碗白圓子和一個粽子給我吃了;叫我跟著伊到菩薩前,點起香燭磕頭,又給爸爸娘他們磕頭。郭媽媽說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污了衣服,毛頭、三寶就要來了。
好多時,毛頭、三寶和小娘娘都來了。我和他們忙著辦菜給我的泥寶寶吃;正拿著些點心果子,切呀剝的,郭媽媽走來,說帶我們上街去。我們立刻丟下那些跟著他走。街上門都關著;我們常買落花生的小店也關了。一處處有“斯奉斯奉昌……鏜鏜鏜鏜鞈”的聲音。我問郭媽媽,伊說是打鑼鼓呢。又看見一家門口一個人一只手拿著一掛紅紅白白的東西,一搭一搭的,那只手拿著一根“煤頭”要燒;郭媽媽忙說,“放爆竹了。”叫我們站住,用手閉了耳朵,伊說“不要怕,有我呢”。我見那爆竹一個個地跳了開去,仿佛有些響,右手這一松,只聽見“劈!拍!”我一只耳朵幾乎震聾了,趕緊地將他閉好,將身子緊緊挨著郭媽媽,一動也不敢動。爆竹只怕不放了,郭媽媽叫我們放下手,我只是指著不肯放;郭媽媽氣著說,“你看這孩子!……”伊將我的手硬拖下來了。走了不遠,有一個攤兒;我們近前一看,花花綠綠的,好東西多著呢!我央著郭媽媽買。伊給我買了一副黑眼鏡,一個鬼臉,一個胡須,一把木刀,又給毛頭買了一個胡須,給三寶買了一個胡須。我戴了眼鏡,叫郭媽媽給我安了胡須;又趁三寶看著我,將伊手里的胡須奪了就跑,三寶哭了,毛頭走來追我。我一個不留意,將右腳踏在水潭里,心里著急,想娘又要罵了。毛頭已將胡須拿給三寶;他們和郭媽媽走來。伊說我一頓,我只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說,“好寶寶,別哭,郭媽媽回來給你換一雙,包不叫娘曉得;只下次再不許這樣了?!蔽掖饝覀兙突貋砹恕?
今晚是初五。郭媽媽和我說,明天新衣服要脫下來,椅子桌子紅的,花的衫兒也不許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饅頭,風糖糕,只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龍,阿虎他們都不來了;叫我安穩些,好等后天上學堂念書罷!他們真動手將桌子,椅子底衫兒脫下,墻上畫的人兒也卷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只睡在床上哭著。郭媽媽拿了一支快點完的紅蠟燭,到床邊問道,“你又怎么了?誰給氣寶寶受;媽媽是不依的!”我說“現在年不過了!”伊說,“癡孩子,為這個么!我是騙騙你的;明天我們正要到舅舅家過年去呢!起來吧,別哭了。”我聽了伊的話,笑著坐起來,問道,“媽媽,是真的么?別哄你寶寶哩。”
《梅花》
這一卷詩稿的運氣真壞!我為它碰過好幾回壁,幾乎已經絕望?,F在承開明書店主人的好意,答應將它印行,讓我盡了對于亡友的責任,真是感激不盡!
偶然翻閱卷前的序,后面記著一九二四年二月;算來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而無隅的死更在前一年。這篇序寫成后,曾載在《時事新報》的《文學旬刊》上。那時即使有人看過,現在也該早已忘懷了吧?無隅的棺木聽說還停在上海某處;但日月去得這樣快,五年來人事代謝,即在無隅的親友,他的名字也已有點模糊了吧?想到此,頗有些莫名的寂寞了。
我與無隅末次聚會,是在上海西門三德里一個樓上。那時他在美術專門學校學西洋畫,住著萬年橋附近小弄堂里一個亭子間。我是先到了那里,再和他同去三德里的。那一暑假,我從溫州到上海來玩兒;因為他春間交給我的這詩稿還未改好,所以一面訪問,一面也給他個信。見面時,他那瘦黑的,微笑的臉,還和春間一樣;從我認識他時,他的臉就是這樣。我怎么也想不到,隔了不久的日子,他會突然離我們而去!——但我在溫州得信很晚,記得仿佛已在他死后一兩個月;那時我還忙著改這詩稿,打算寄給他呢。
他似乎沒有什么親戚朋友,至少在上海是如此。他的病情和死期,沒人能說得清楚,我至今也還有些茫然;只知道病來得極猛,而又沒錢好好醫治而已。后事據說是幾個同鄉的學生湊了錢辦的。他們大抵也沒錢,想來只能草草收殮罷了。棺木是寄在某處。他家里想運回去,苦于沒有這筆錢——雖然不過幾十元。他父親與他朋友林醒民君都指望這詩稿能賣得一點錢。不幸碰了四回壁,還留在我手里;四個年頭已飛也似的過去了。自然,這其間我也得負多少因循的責任。直到現在,賣是賣了,想起無隅的那薄薄的棺木,在南方的潮濕里,在數年的塵封里,還不知是什么樣子!其實呢,一堆腐骨,原無足惜;但人究竟是人,明知是迷執,打破卻也不易的。
無隅的父親到溫州找過我,那大約是一九二二年的春天吧。一望而知,這是一個老實的內地人。他很愁苦地說,為了無隅讀書,家里已用了不少錢。誰知道會這樣呢?他說,現在無隅還有一房家眷要養活,運棺木的費,實在想不出法。聽說他有什么稿子,請可憐可憐,給他想想法吧!我當時答應下來;誰知道一耽擱就是這些年頭!后來他還轉托了一位與我不相識的人寫信問我。我那時已離開溫州,因事情尚無頭緒,一時忘了作復,從此也就沒有音信。現在想來,實在是很不安的。
我在序里略略提過林醒民君,他真是個值得敬愛的朋友!最熱心無隅的事的是他;四年中不斷地督促我的是他。我在溫州的時候,他特地為了無隅的事,從家鄉玉環來看我,又將我刪改過的這詩稿,端端正正的抄了一遍,給編了目錄,就是現在付印的稿本了。我去溫州,他也到漢口寧波各地做事;常有信給我,信里總殷殷問起這詩稿。去年他到南洋去,臨行還特地來信催我。他說無隅死了好幾年了,僅存的一卷詩稿,還未能付印,真是一件難以放下的心事;請再給向什么地方試試,怎樣?他到南洋后,至今尚無消息,海天遠隔,我也不知他在何處?,F在想寄信由他家里轉,讓他知道這詩稿已能付印;他定非常高興的。古語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他之于無隅,這五年以來,有如一日,真是人所難能的!
關心這詩稿的,還有白采與周了因兩位先生。白先生有一篇小說,叫《作詩的兒子》,是紀念無隅的,里面說到這詩稿。那時我還在溫州。他將這篇小說由平伯轉寄給我,附了一信,催促我設法付印。他和平伯,和我,都不相識;因這一來,便與平伯常常通信,后來與我也常通信了。這也算很巧的一段因緣。我又告訴醒民,醒民也和他寫了幾回信。據醒民說,他曾經一度打算出資印這詩稿;后來因印自己的詩,力量來不及,只好罷了??上н@詩稿現在行將付印,而他已死了三年,竟不能見著了!周了因先生,據醒民說,也是無隅的好友。醒民說他要給這詩稿寫一篇序,又要寫一篇無隅的傳。但又說他老是東西漂泊著,沒有準兒;只要有機會將這詩稿付印,也就不必等他的文章了。我知道他現在也在南洋什么地方;路是這般遠,我也只好不等他了。
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翻這詩稿,溫尋著舊夢,心上倒像有幾分秋意似的。
憎
我生平怕看見干笑,聽見敷衍的話;更怕冰擱著的臉和冷淡的言詞,看了,聽了,心里便會發抖。至于慘酷的佯笑,強烈的揶揄,那簡直要我全身都痙攣般掣動了。在一般看慣、聽慣、老于世故的前輩們,這些原都是“家常便飯”,很用不著大驚小怪地去張揚;但如我這樣一個閱歷未深的人,神經自然容易激動些,又癡心渴望著愛與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變態。平常人可以隨隨便便過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惱,減卻了好些“生力”。——這真所謂“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過北火車站附近。馬路上橫躺著一個人:微側著拳曲的身子。臉被一破蘆葦遮了,不曾看見;穿著黑布夾襖,垢膩的淡青的襯里,從一處處不規則地顯露,白斜紋的單袴,受了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著,腳底滿涂著泥土,腳面滿積著塵垢,皮上卻縐著網一般的細紋,映在太陽里,閃閃有光。這顯然是一個勞動者的尸體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死了,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一個不相干又不相干的勞動者呢?所以圍著看的雖有十余人,卻都好奇地睜著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的老脾氣,終于茫漠地想著:他的一生是完了;但于他曾有什么價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這樣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一日里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這不免引起我對于人類命運的一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向,何以那些看閑的,于這一個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無關得失么?“叫天子一聲叫”,尚能“撕去我一縷神經”,一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得失么?一人生在世,倘只有極少極少的所謂得失相關者顧念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么?狹隘,孤寂的人間,哪里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愿再往下想了!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漠視”了。我有一個中學同班的同學。他在高等學校畢了業;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們有四五年不見面,不通信了;相見時我很高興,滔滔汩汩地向他說知別后的情形;稱呼他的號,和在中學時一樣。他只支持著同樣的微笑聽著。聽完了,仍舊支持那微笑,只用極簡單的話說明他中學畢業后的事,又稱了我幾聲“先生”。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發現那干涸的微笑,心里先有些怯了;接著便是那機器榨出來的幾句話和“敬而遠之”的一聲聲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來;熱烈的向往早凍結在心坎里!可是到底鼓勇說了這一句話:“請不要這樣稱呼罷;我們是同班的同學哩!”他卻笑著不理會,只含糊應了一回;另一個“先生”早又從他嘴里送出了!我再不能開口,只蜷縮在椅子里,眼望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辭。我點了頭,讓他走了。這時羞愧充滿在我心里;世界上有什么東西在我身上,使人棄我如敝屣呢?
約摸兩星期前,我從大馬路搭電車到車站。半路上上來一個魁梧奇偉的華捕。他背著手直挺挺的靠在電車中間的轉動機上。穿著青布制服,戴著紅纓涼帽,藍的綁腿,黑的厚重的皮鞋:這都和他別的同伴一樣。另有他的一張粗黑的盾形的臉,在那臉上表現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臉,嘴上是抿了,兩眼直看著前面,筋肉像濃霜后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這樣地嚴肅,我幾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從他上車,我端詳了好久,總不見那臉上有一絲的顫動;我忽然感到一種壓迫的感覺,仿佛有人用一條厚棉被連頭夾腦緊緊地捆了我一般,呼吸便漸漸地低迫促了。那時電車停了;再開的時候,從車后匆匆跑來一個貧婦。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混沌色的竹布長褂和袴;跑時只是用兩只小腳向前掙扎,蓬蓬的黃發縱橫地飄拂著;瘦黑多皺襞的臉上,閃爍著兩個熱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開合——自然是喘息了。伊大概有緊要的事,想搭乘電車。來得慢了,捏捉著車上的鐵柱。早又被他從伊手里滑去;于是伊只有踉踉蹌蹌退下了!這時那位華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著拙笨的伊,叫道:“哦——呵!”他頰上,眼旁,霜濃的筋肉都開始顯出勻稱的皺紋;兩眼細而潤澤,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裂開了,露出兩個燦燦的金牙和一色潔白的大齒;他身體的姿勢似乎也因此變動了些。他的笑雖然暫時地將我從冷漠里解放;但一剎那間,空虛之感又使我幾乎要被身份的大氣壓扁!因為從那笑底貌和聲里,我鋒利地感著一切的驕傲,狡猾,侮辱,殘忍;只要有“愛的心”,“和平底光芒”的,誰底全部神經能不被痙攣般掣動著呢?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蔑視”了。我今年春間,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務主任。同事們多是我的熟人,但我于他們,卻幾乎是個完全的生人;我遍嘗漠視和膜視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那時第一難事是擬訂日課表。因了師生們關系的復雜,校長交來三十余條件;經驗缺乏、腦筋簡單的我,真是無所措手足!掙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強湊成了。卻有一位在別校兼課的,資望深重的先生,因為有幾天午后的第一課和別校午前的第四課銜接,兩校相距太遠,又要回家吃飯,有些趕不及,便大不滿意。他這兼課情形,我本不知,校長先生的條件里,也未開入;課表中不能顧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這位先生向來是面若冰霜,氣如虹盛;他的字典里大約是沒有“恕”字的,于是挑戰底信來了,說什么“既難枵腹,又無汽車;如何設法,還希見告”!我當時受了這意外的,濫發的,冷酷的諷刺,極為難受;正是滿肚皮冤枉,沒申訴處,我并未曾有一些開罪于他,他卻為何待我如仇敵呢?我便寫一信復他,自己略略辯解;對于他的態度,表示十分的遺憾:我說若以他的失當的譴責,便該不理這事,可是因為向學校的責任,我終于給他設法了。他接信后,“上訴”于校長先生。校長先生請我去和他對質。狡黠的復仇的微笑在他臉上,正和有毒的菌類顯著光怪陸離的彩色一般。他極力說得慢些,說低些:“為什么說‘便該不理’呢?課表豈是‘欽定’的么?——若說態度,該怎樣??!許要用‘請愿’罷?”這里每一個字便像一把利劍,緩緩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里!——他完全勝利,臉上換了愉快的微笑,侮蔑地看著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辭了職回去。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敵視”了。
一封信
在北京住了兩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過去。要說福氣,這也是福氣了。因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樣“難得”,特別是在“這年頭”。但不知怎的,總不時想著在那兒過了五六年轉徙無常的生活的南方。轉徙無常,誠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說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時候容易深切地感著。現在終日看見一樣的臉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沒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著我的渺小,有些戰栗起來;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這幾天似乎有些異樣。像一葉扁舟在無邊的大海上,像一個獵人在無盡的森林里。走路,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還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團亂麻,也可說是一團火。似乎在掙扎著,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沒有明白。“一部《十七史》,從何處說起,”正可借來作近日的我的注腳。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詩。這是兩年前初到北京,在一個村店里,喝了兩杯“蓮花白”以后,信筆涂出來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詩中所說的,那更是遙遙乎遠哉了,但是事情是這樣湊巧:今天吃了午飯,偶然抽一本舊雜志來消遣,卻翻著了三年前給S的一封信。信里說著臺州,在上海,杭州,寧波之南的臺州。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這卻指引我一條路,雖然只是“一條”路而已。
我不忘記臺州的山水,臺州的紫藤花,臺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記S。他從前歡喜喝酒,歡喜罵人;但他是個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錯。L從湖南到寧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結了婚。為結婚的事煩惱了幾個整年的他,這算是葉落歸根了;但他也與我一樣,已快上那“中年”的線了吧。結婚后我們見過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樣,結了婚終于是結了婚的樣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記著他那喝醉了酒,很嫵媚的罵人的意態;這在他或已懊悔著了。
南方這一年的變動,是人的意想所趕不上的。我起初還知道他的蹤跡;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地過著這狂風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說過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個小浪;我說過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鳥。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你?
這封信曾印在臺州師范學校的《綠絲》上。我現在重印在這里;這是我眼前一個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記
S兄:
……
我對于臺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系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么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摸到了賣沖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面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云。四面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只。只背后山上謖謖的松風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后來我雖然發現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于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她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艷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遒勁的枝干,這么粗這么粗的枝干,婉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艷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風姿更是撩人:云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臺州以后,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羨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在早已沒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里的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面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F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
臺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里只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復,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為我轉告一句。
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面么?
弟 自清。
1927年9月27日。
飄零
一個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書房里,在暈黃的電燈光下,談到W的小說。
“他還在河南吧?C大學那邊很好吧?”我隨便問著。
“不,他上美國去了?!?
“美國?做什么去?”
“你覺得很奇怪吧?——波定謨約翰郝勃金醫院打電報約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學的地方!他在那邊成績總很好?——這回去他很愿意吧?”
“不見得愿意。他動身前到北京來過,我請他在啟新吃飯;他很不高興的樣子?!?
“這又為什么呢?”
“他覺得中國沒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來才一年呢。C大學那邊沒有錢吧?”
“不但沒有錢,他們說他是瘋子!”
“瘋子!”
我們默然相對,暫時無話可說。
我想起第一回認識W的名字,是在《新生》雜志上。那時我在P大學讀書,W也在那里。我在《新生》上看見的是他的小說;但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心理學的書讀得真多;P大學圖書館里所有的,他都讀了。文學書他也讀得不少。他說他是無一刻不讀書的。我第一次見他的面,是在P大學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著。有人告訴我,這就是W了。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臉,長頭發和近視眼,這就是W了。以后我常??此奈淖郑浧鹚@樣一個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學的譯文,托一個朋友請他看看。他逐一給我改正了好幾十條,不曾放松一個字。永遠的慚愧和感謝留在我心里。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來看我了。他說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原是山東人;這回來上海,是要上美國去的。我問起哥倫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哲學,與科學方法》雜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雜志。但他說里面往往一年沒有一篇好文章,沒有什么意思。他說近來各心理學家在英國開了一個會,有幾個人的話有味。他又用鉛筆隨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后面,寫了《哲學的科學》一個書名與其出版處,說是新書,可以看看。他說要走了。我送他到旅館里。見他床上攤著一本《人生與地理》,隨便拿過來翻著。他說這本小書很著名,很好的。我們在暈黃的電燈光下,默然相對了一會,又問答了幾句簡單的話;我就走了。直到現在,還不曾見過他。
他到美國去后,初時還寫了些文字,后來就沒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里,已如遠處的云煙了。我倒還記著他。兩三年以后,才又在《文學日報》上見到他一篇詩,是寫一種清趣的。我只念過他這一篇詩。他的小說我卻念過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篇《雨夜》,是寫北京人力車夫的生活的。W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很冷靜,但他的小說卻又很熱很熱的。這就是W了。
P也上美國去,但不久就回來了。他在波定謨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見著的。他回國后,有一個熱天,和我在南京清涼山上談起W的事。他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他幾乎終日在實驗室里;他解剖過許多老鼠,研究它們的行為。P說自己本來也愿意學心理學的;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他執刀的手便戰戰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騞然”,“躊躇滿志”,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說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看明它們所有的生活,只是那幾種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戲,毫無什么大道理存乎其間。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別有何種高貴的動機;我們第一要承認我們是動物,這便是真人。W的確是如此做人的。P說他也相信W的話;真的,P回國后的態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管做他自己的人,卻得著P這樣一個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著的。
P又告訴我W戀愛的故事。是的,戀愛的故事!P說這是一個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后來走了,這件事也就完了。P說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們所想的戀愛的故事!P又曾指出《來日》上W的一篇《月光》給我看。這是一篇小說,敘述一對男女趁著月光在河邊一只空船里密談。那女的是個有夫之婦。這時四無人跡,他倆談得親熱極了。但P說W的膽子太小了,所以這一回密談之后,便撒了手。這篇文字是W自己寫的,雖沒有如火如荼的熱鬧,但卻別有一種意思??茖W與文學,科學與戀愛,這就是W了。
“‘瘋子’!”我這時忽然似乎徹悟了說,“也許是的吧?我想。一個人冷而又熱,是會變瘋子的。”
“唔,”P點頭。
“他其實大可以不必管什么中國不中國了;偏偏又戀戀不舍的!”
“是啰。W這回真不高興。K在美國借了他的錢。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遠的跑去和K要錢。K的沒錢,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這筆錢用。只想借此去罵他一頓罷了,據說拍了桌子大罵呢!”
“這與他的寫小說一樣的道理呀!唉,這就是W了?!?
P無語,我卻想起一件事:“W到美國后有信來么?”
“長遠了,沒有信?!?
我們于是都又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