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明兵所向，縱其下椎剽，淫奪人妻女，以是士最奮。是時，舉河北悉入賊，生人貲產(chǎn)掃地，壯赍負(fù)，老嬰則殺之，殺人以為戲。祿山偽署范陽節(jié)度使。始，麾下騎才二千，同羅步曳落河止三千，既數(shù)勝，兵最強(qiáng)，狺然有噬江、漢心。以精卒五萬畀尹子奇，度河劫北海以震淮、徐。會回紇襲范陽，范陽閉不出，子奇乃還救，遂不克。至德二載，與蔡希德、高秀巖合兵十萬攻太原。是時，李光弼使部將張奉璋以兵守故關(guān)，思明攻陷之，奉璋走樂平。思明取攻具山東，奉璋匿士廣陽，改服紿為賊使者，責(zé)其后期，斬數(shù)人，引眾得還太原。時光弼固守且十月，不能拔。而安慶緒襲位，賜姓安，名榮國，爵媯川郡王。
賊之陷兩京，常以橐它載禁府珍寶貯范陽，如丘阜然。思明見富強(qiáng)，忄間然驕，欲自取之。已而慶緒敗走相州，殘士三萬北歸，無所屬，思明擊殺數(shù)千人，降之。慶緒知其貳，使阿史那承慶、安守忠、李立節(jié)詣思明議事，且共圖之。判官耿仁智欲以大誼動賊，請間曰：“公貴且賢，無待下為之謀，然請一言而死?！彼济髟唬骸盀槲已灾！睂υ唬骸胺降撋綇?qiáng)，誰敢不服？大夫事之，固無罪。今天子聰明勇智，有少康、宣王風(fēng)，公誠發(fā)使輸誠，無不納，此轉(zhuǎn)禍入福之秋也。”思明曰：“善。”承慶等未知，以五千騎來，思明介而勞，前謂曰：“公等至，士不勝喜，然邊兵素憚使者威，不自安，請弛弓以入?！睆闹?。思明從承慶等飲，即拘之，收其兵，給貲以遣，斬守忠、立節(jié)以徇。
李光弼聞其絕慶緒，使人招之。前此烏承恩已歸國，帝遣鐫諭之，思明使牙門金如意奉十三郡兵八萬籍歸于朝，于是高秀巖以河?xùn)|自歸。有詔思明為歸義郡王、范陽長史、河北節(jié)度使，諸子并列卿；以秀巖為云中太守，亦官其諸子。遣承恩與中人李思敬尉撫，趣討殘賊。思明乃遣張忠志守幽州，假薛萼以恒州刺史，招趙州刺史陸濟(jì)使降，授朝義兵五千守冀州，假令狐彰博州刺史，戍滑州。
然思明外順命，內(nèi)實(shí)通賊，益募兵。帝知之，以其常事承恩父知義，冀其無嫌，即擢承恩為河北節(jié)度副大使，使圖思明。承恩至范陽，羸服夜過諸將，陰諗以謀，諸將返以告思明，疑未有以驗。會承恩與思敬奏事還，思明留館之，幃所寢床，伏二人焉。承恩子入見，因留臥。夜半，語其子曰：“吾受命除此逆胡。”二人白思明，乃執(zhí)承恩，探衣囊得賜阿史那承慶鐵券及光弼牒，又得薄紙書數(shù)番，皆當(dāng)誅將士姓名。賊大詬曰：“我何負(fù)于爾，至是邪！”故答曰：“此太尉光弼謀，上不知也?！彼济髡俟倮粲谕ⅲ飨蚩拊唬骸俺汲嘈牟回?fù)國，何至殺臣？”因榜殺承恩父子及支黨二百余人，囚思敬以聞。帝遣使諭曰：“事出承恩，非朕與光弼意。”又聞三司議陳希烈等死，思明懼曰：“希烈等皆大臣，上皇棄而西，既復(fù)位，此等宜見勞，返殺之，況我本從祿山反乎？”諸將皆勸賊表天子誅光弼。思明使耿仁智、張不矜上疏請斬光弼，不然，且攻太原。疏入于函，仁智輒易去。左右密白思明，執(zhí)二人曰：“負(fù)我邪！”命斬之。既又欲貸死，復(fù)召責(zé)曰：“仁智事我三十年，今日我忘爾邪？”仁智怒曰：“人固有死，大夫納邪說，再圖反，我雖生不如死！”思明怒，捶殺之。九節(jié)度圍相州急，慶緒間道求救，思明懼王師，未敢進(jìn)。俄而蕭華舉魏州歸天子，崔光遠(yuǎn)代守，思明乃引兵擊魏，拔之，殺數(shù)萬人。
乾元二年正月朔，筑壇，僣稱大圣周王，建元應(yīng)天，以周贄為司馬；救相州，卻王師，殺慶緒，并其眾，欲遂西略，虞根本未固，即留朝義守相州，自引還。夏四月，更國號大燕，建元順天，自稱應(yīng)天皇帝。妻辛為皇后，以朝義為懷王，周贄為相，李歸仁為將；號范陽為燕京，洛陽周京，長安秦京。更以州為郡，鑄“順天得一”錢。欲郊及藉田，聘儒生講制度。或上書言：“北有兩蕃，西有二都，勝負(fù)未可知，而為太平事，難矣。”思明不悅，遂祠祀上帝。是日大風(fēng)，不能郊。
留子朝清守幽州，使阿史那玉、向貢、張通儒、高如震、高久仁、王東武等輔之。兵四出寇河南，身出濮陽，使令狐彰絕黎陽，朝義出白高，周萬志自胡良度河圍汴州。于是節(jié)度使許叔冀，濮州刺史董秦，梁浦、田神功皆附賊，即命叔冀與李祥守汴州，徙秦等家屬平盧，使浦、神功下江、淮，約曰：“得地，人取貲二艫?！彼济鞒藙俟男?，西陷洛陽，破汝、鄭、滑三州，圍李光弼河陽，不能拔。使安太清取懷州以守，光弼攻之，太清降。思明又遣田承嗣擊申、光等州，王同芝擊陳，許敬鈍擊兗、鄆，薛萼擊曹。上元二年二月，思明以計敗光弼兵于北邙，王師棄河陽、懷州，京師震恐，益兵屯陜州。思明遂西，使朝義為先鋒，身自宜陽繼進(jìn)。
朝義攻陜，敗于姜子坂，退壁永寧。思明大怒，召朝義并駱悅、蔡文景、許季常，將誅而釋之，詫曰：“朝義怯，不能成我事！”欲追朝清自副。又敕朝義筑三角城居糧，終日畢，未塹而思明至，怒不如約，辭曰：“士疲少息耳?！彼济髟唬骸叭晗慷`我令邪？”據(jù)鞍畢塹乃去，顧曰：“朝下陜，夕斬是賊。”朝義懼。思明居傳舍，令所愛曹將軍擊刁斗呵衛(wèi)。駱悅等被讓，即共說朝義曰：“向兵敗，悅與王死無日，不如召曹將軍同計大事?！背x面不應(yīng)。悅曰：“王誠不忍，吾等且歸唐，不得事王矣。”朝義許之，令季常以言動曹將軍。曹將軍畏諸將，不敢拒。思明愛優(yōu)諢，寢食常在側(cè)，優(yōu)者以其忍，恨之。是夜思明驚，據(jù)床叱咤。優(yōu)問故，答曰：“我夢群鹿度水，鹿死而水乾，云何？”俄如匽，優(yōu)相謂曰：“胡命盡乎！”少選，悅麾下周子俊射其臂，墜，問難所起，曰：“懷王也。”思明曰：“旦日失言，宜有此。然殺我太早，使我不得至長安。”大呼懷王三，曰：“囚我可也，無取殺父名！”復(fù)罵曹將軍曰：“胡誤我！”左右反接縛之，送柳泉傳舍。悅還報，朝義曰：“驚圣人否？損圣人否？”悅曰：“無有?！睍r周贄、許叔冀以后軍屯福昌，季常，叔冀子也，朝義令告之。贄聞，驚仆地。賊領(lǐng)兵還，贄等出迎，悅惡其貳，乃殺贄。次柳泉，悅畏眾不厭，縊殺思明，以氈裹尸，橐它負(fù)還東京。朝義乃即位，建元顯圣。
初，思明諸子無嫡庶分，以少者為尊。朝義，孽長子，寬厚，下多附者。及難起，陰令向貢、阿史那玉圖朝清。朝清喜田獵，戕虐似思明，淫酗過之，養(yǎng)帳下三千人，皆剽賊輕死。貢紿計曰：“聞上欲以王為太子，且車駕在遠(yuǎn)，王宜入侍?！背逯^然，趣帳下出治裝，貢使高久仁、高如震率壯士入牙城。朝清問其故，或曰：“軍叛矣?！蹦诉Ъ椎菢?，責(zé)貢等，士陣樓下，朝清自射殺數(shù)人，阿史那玉軍偽北，朝清下，被執(zhí)，與母辛俱死。張通儒不知，引兵戰(zhàn)城中，數(shù)日不克，亦死。貢攝軍事，未幾，玉襲殺之，自為長史，治殺朝清罪，乃梟久仁，徇于軍。如震懼，擁兵拒守。五日，玉敗走武清，朝義使人招之，至東都，凡胡面者，無長少悉誅。以李懷仙為幽州節(jié)度使，斬如震，幽州乃定。
朝義虛懷禮下，事皆決大臣，然無經(jīng)略才。當(dāng)此時，洛陽諸郡人相食，城邑榛墟，又諸將皆祿山舊臣，與思明故輩行，恥為朝義屈，召兵輒不至，欲還幽州。
會雍王以河?xùn)|、朔方、回紇兵十余萬討賊，仆固懷恩與回紇左殺為先鋒，魚朝恩、郭英乿殿，入自黽池，李抱玉薄河陽，李光弼徑陳留，合兵。始，代宗召南北軍諸將問所以討賊計，開府儀同三司管崇嗣曰：“我得回紇，無不勝?！钡墼唬骸拔匆病！庇医鹞岽髮④娧跋稍唬骸拔胰舨粍?，請以勇士二萬椎鋒死賊?！钡蹎T：“壯矣！”右金吾大將軍長孫全緒曰：“賊若背城戰(zhàn)，破之必矣；若閉城留死，未可取也。且回紇短于攻城，持久勢且沮。我若休士張勢以綴賊，使光弼取陳留，抱玉搗河北，先斷其手足，然后縱間賊中，彼脅從者相疑，則滅可待?！钡墼唬骸吧?。”命潼關(guān)、陜戒嚴(yán)。師次洛陽，馳兵下懷州，王師部伍靜嚴(yán)，賊有懼色。
朝義以師十萬距橫水，戰(zhàn)大敗，俘馘凡六萬，委牛馬器甲不可計。朝義燒明堂，東奔汴州，偽節(jié)度使張獻(xiàn)誠不納，自濮北趣幽州。東都再更亂，英乿、朝恩等不能戢軍，與回紇縱掠，延及鄭、汝，閭井至無煙。方冽寒，人皆連紙褫書為裳礻俞。賊走至下博，仆固瑒追及之，朝義復(fù)敗。河?xùn)|戍將李竭誠、成德李令崇皆背賊掎角戰(zhàn)。至漳水，無舟，諸將勸降，朝義不悅。田承嗣請環(huán)車為營，內(nèi)女子車中，以輜重次之，伏兵以待。既戰(zhàn)而卻，王師逐之，爭貲寶，賊引奇兵繞出，又伏發(fā)，王師卻數(shù)十里止。朝義遂走莫州，瑒追圍之。閱四旬，賊八戰(zhàn)八奔。明年正月，閱精兵，欲決死。承嗣謂朝義：“不如身將驍銳還幽州，因懷仙悉兵五萬還戰(zhàn)，聲勢外張，勝可萬全。臣請堅守，雖瑒之強(qiáng)，不遽下。”朝義然納，以騎五千夜出，比行，握承嗣手，以存亡為托．承嗣頓首流涕。將行，
復(fù)曰：“闔門百口，母老子稚，今付公矣?！背兴寐犆?。少選，集諸將曰：“吾與公等事燕，下河北百五十余城，發(fā)人冢墓，焚人室廬，掠人玉帛，壯者死鋒刃，弱者填溝壑，公門華胄，為我廝隸，齊姜、宋子，為我掃除。今天降鑒，吾等安所歸命？自古禍福亦不常，能改往修今，是轉(zhuǎn)危即安矣。旦日且出降，公等謂何？”眾咸曰：“善。”黎明，使人號城上曰：“朝義夜半走矣，胡不追賊？”信未信，承嗣將朝義母及妻孺詣瑒壘，于是諸軍率輕兵追之。
朝義至范陽，懷仙部將李抱忠閉壁不受，曰：“頃既受命天子，一年之中，且降且叛，二三孰甚焉！”朝義告饑，抱忠饋于野。朝義飯，軍亦飯，飯已，軍子弟稍稍辭去。朝義流涕罵承嗣曰：“老奴誤我！”去至梁鄉(xiāng)，拜思明墓，東走廣陽，不受。謀奔兩蕃，懷仙招之，自漁陽回止幽州，縊死醫(yī)巫閭祠下。懷仙斬其首傳長安，召故將收其尸。懷仙改服出次哭之，士皆號慟。及葬，莫知其所。偽恒州刺史張忠志、趙州刺史盧俶、定州刺史程元勝、徐州刺史劉如伶、相州節(jié)度使薛嵩及懷仙、承嗣等皆舉其地以歸。思明父子僣號凡四年滅。朝義死，部送將士妻口百余于官，有司請隸司農(nóng)，帝曰：“是皆良家子，脅掠至此?！泵A食還其親；無所歸者，官為資遣。
贊曰：祿山、思明興夷奴餓俘，假天子恩幸，遂亂天下。彼能以臣反君，而其子亦能賊殺其父，事之好還，天道固然。然生民厄會，必假手于人者，故二賊暴興而亟滅。張謂譏劉?！敖２?、馬，遠(yuǎn)棄桓、文，禍徒及于兩朝，福未盈于三載，八葉傳其世嗣，六君不以壽終，天之報施，其明驗乎！”杜牧謂：“相工稱隨文帝當(dāng)為帝者，后篡竊果得之。周末，楊氏為作八柱國，公侯相襲久矣，一旦以男子偷竊位號，不三二十年，壯老嬰兒皆不得其死。彼知相法者，當(dāng)曰此必為楊氏之禍，乃可為善相人。”張、杜確論，至今多稱誦之。如祿山、思明，希劉裕、楊堅而不至者，是以著其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