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富林說:“一個都沒帶。我猜,長河同志只想讓你參與此事。從去年開始,平陽的民營企業發展勢頭強勁,具體情況你比我清楚。放眼當今世界經濟,中國風景這邊獨好,平陽想成為這道風景中的一處勝景,關鍵就看平陽的民營企業在未來三、五年中的表現。這不是我的話,這是長河同志上午開始調研時說的開場白。下午的調研兩點鐘開始,現在是一點四十,你說你有時間回哪個家?平陽電視臺自辦新聞播出時間是十八點三十至十八點五十,截稿時間是下午三點半,除非非常事件,下午三點以后市主要領導的活動報道,只在晚十點正點報道時段播出。你遇上了一個好領導呀!”
張保國伸手拍拍萬富林的肩膀:“沒白交你這個朋友。小陳,能不能再快一點。”
萬富林說:“來得及。一點五十五分,準能把你送到。”
張保國說:“你從停機坪把我拉走,這水箱快憋爆了,我要放水,我要洗臉,總不能讓全市九百六十萬人民看我這張灰頭土臉吧?”
說得萬富林和小陳都笑了起來。
萬富林吩咐道:“小陳,我命令你給尊敬的市長再搶出四分鐘時間用來放水整容。市長大人,再不看靚照和短信息,呆會兒你就沒時間了。”
奧迪超過一輛又一輛車。張保國掏出手機,下意識地朝左邊挪挪,開始看短信息。照例,先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簇火紅的玫瑰,短信寫道:“感謝上帝,我被抽調到你身邊當五天工作人員,任務是做五期深度報道。為了迎接你的歸來,我特意買了鮮艷的玫瑰。今晚你要是見不到它們,明天它們就沒看相了。”張保國一抬頭,看見萬富林正看著自己在笑,鼻孔里“哼”了一聲,不理睬他。
萬富林說:“調研工作的報道工作十分重要,宣傳部很給面子,我點的戰將,童部長一個不落,都給叫來了。”
張保國沒再說什么。
在他們的談話中,絲毫沒有涉及春節前后在廣東地區、特別是在廣州市肆虐一時的非典型性肺炎。廣東的疫情并沒在張保國的廣州之行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廣州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2
去年十一月政府換屆后,王長河定下一條規矩:今后凡市政府領導在市區檢查指導工作,只能喝前往單位的茶水,不能以任何理由吃請。全國每年營業性餐飲銷售額突破六千億元,公款吃喝貢獻了將近一半,此事已不是小事。
因此,王長河和張保國等領導以及丁美玲等媒體記者在下午五點十五分離開春暉藥業漂亮的圓柱形總部大樓時,告別就弄得特別漫長而纏綿。春暉藥業的創始人殷德慶與蹲在平陽的四個副總裁、十幾個中層領導、幾十個員工,把停車場擠得滿滿當當的。人人眼中流出的,都是真摯的感激之情。他們誰都清楚公司上市意味著什么。市長和常務副市長調研的第一家民營企業選擇了春暉,他們等于拿到了半張入市的準入證。這半張準入證,他們已經盼了好幾年了。如今,幾杯清茶就換到了半張準入證,眾人難免要生出一些做夢的感覺。
看見王長河真要走向自己的專車,鐵骨錚錚的七尺大漢殷德慶幾乎是噙著淚水,動情地喊了一聲:“長河同志——”
王長河站住了,抬手捋捋花白的背頭,稍稍仰仰國字大臉,腆了腆將軍肚,大聲說:“殷德慶同志,什么都該有個規矩。”
殷德慶忙說:“長河同志,你定的新規矩連我的員工都知道。你看,你和張副市長在春暉調研一天,不就是喝了我的一杯清茶嗎?長河同志,我只想代表三千九百八十七個春暉人對你說句話:‘政府把春暉列入今年民營公司上市的一號種子選手,對春暉的大恩如同再造。春暉人決不辜負您的期望,一定能拿出天天飄紅的成績來。’”
王長河說:“這是因為你們干得好!還是那句話,放眼當今世界經濟,中國風景這邊獨好。你們看,伊拉克和美、英等國不是又打起來了?這對我們又是個好的消息。當然了,我這么說決不是幸災樂禍。打仗總不是個好事,要死人的,要死很多無辜的人。在未來的幾年,平陽的經濟能不能像溫州一樣,能不能在中西部創造一個奇跡,你們這幾個種子選手如何表現是關鍵。這十六大也開了,十屆人大也閉幕了,臺子都給你們搭好了,是龍是蟲,就看你們了。政府今后能給你們提供的,只是服務,也只能是盡可能好的服務。哎,我還要給你們提個醒,你們的產品,是吃進肚里去的,質量問題可一定要把好關。出一件事,牌子就砸了。”
殷德慶說:“長河同志,請你放心。”
“放心?”王長河頓時拉長了臉,說,“關著門都是自家人,我給你們講點前些天咱們平陽丟人丟到國外的事。世界五百強中的一家機電公司,有意把咱平陽當成他們的一個零部件生產基地。事情談了半年多,就等著簽協議了。那邊呢,要求咱們在他們的本部建個辦事處。這個辦事處主任,我們是選了又選,挑了又挑。他和隨行人員的行頭,從上到下,從里到外,都是咱平陽自產的,連內衣都是。你們別笑。我想這挺括的西服、美觀大方的領帶、锃亮锃亮的皮鞋,不都是展示咱平陽制造業水準的窗口嗎?誰知道一條劣質皮帶,每年幾千萬美元的好項目給弄砸了。”
張保國禁不住問道:“怎么會呢?”
王長河苦笑一下:“誰能想到咱們的金鍔牌皮帶會這么不爭氣呢!”說著,撩開自己的西服用手指敲敲皮帶扣,“為了萬無一失,我讓他們送來二十條皮帶,市長副市長一人一條試用,小車隊的司機也一人發了一條,還不放心,又把剩下的三條發給了爬上爬下干粗活的水電班工人試用。用了兩個月,一個問題也沒出。可它一出問題就出在節骨眼上。人家重視這個項目,派了一個副總裁去機場接,派的還是個女副總裁。咱們的辦事處主任跟人家的女副總握手,這鐵扣子居然這時候掉了!這東西掉了,這褲子還不往下掉?出大洋相了。昨天上午,我收到辦事處主任發回的‘伊妹兒’,說人家不干了,理由只有一個:連自己的行頭都打理不好的平陽人還沒資格跟他們合作。”
殷德慶驚詫道:“金鍔如今也算個名牌了。”
王長河說:“可它關鍵時候掉鏈子了。昨天下午,我去了他們廠,罵了人。幾千萬美元的大項目丟了,讓人心疼,走了一家世界五百強更讓人心疼。哎,你們報社電視臺的聽著,這件事絕對不能報!也他媽的邪,昨天下午,我讓他們從幾個批次中抽出二十條皮帶做抗拉試驗,個個都又成英雄好漢了!所以,我要給你們春暉敲個警鐘,你們的產品要是出了事,那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
殷德慶諾諾應道:“我知道,我知道。”
王長河看看張保國,又看看丁美玲,說:“小丁,你告訴傅傳統傅臺長,今晚的新聞,要強調一下張副市長剛從廣州廣交會布展回來這一點。但愿這次廣交會能再為平陽引來幾只更漂亮的金鳳凰。”
丁美玲忙跑到王長河和張保國面前,對著王長河說:“下午三點鐘,我已經寫了這層意思。這一次廣交會,平陽有二十三家企業參展,參展數是過去五年的總和。”然后把臉正對張保國,“張副市長,我們想做一期平陽市的廣交會參展準備工作的專題,需要采訪你,不知你什么時候有時間?”
因為身份的特殊,這對還處在秘密戀愛階段的戀人只能用這種公事公辦的方式來交流。丁美玲奮力想扮好新聞記者的角色,眼神中的愛意卻不能完全閘住,電閃一般把思念呀渴望呀問詢呀,送到張保國的眼睛里。
張保國下意識地把目光移開了,說:“好哇。這幾天我都跟著王市長調研,你們來吧,半小時時間總能抽出來吧。”
丁美玲臉紅了:“謝謝張市長。”
萬富林不聲不響在人群外看著這一幕。
王長河說:“就這樣吧。保國,你坐我的車,去吃碗你嫂子做的手搟面。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吃碗面算為你接風。萬富林,你也去吧。”
張保國上了王長河的車。丁美玲極度失望地看著兩輛奧迪和兩輛桑塔納駛出春暉大院。
殷德慶走了過來:“丁記者,吳記者,非常感謝,這樣吧,我也不把你們當領導看,想請你們賞臉一起到金鷹海鮮大酒樓吃頓便飯。”
吳東說:“金鷹大酒樓可吃不到便飯。”
原以為晚飯能和張保國一起吃,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極度失望的丁美玲迅速調整好表情,回答說:“殷總,如果這餐飯早就訂好了,我們可以吃。如果……”
殷德慶說:“厲害。不過,我們得考慮到,一旦兩位市長同意留下吃飯,春暉總不能讓市長們吃羊肉燴面吧?”
“那就吃吧。”丁美玲叫道,“小吳,走吧。春暉當了上市預備公司一號種子選手,起碼能節約一百萬,殷總,我們也該給你敬幾杯,慶賀慶賀。”
殷德慶一拍巴掌:“好眼光,真不愧是平陽第一名嘴。一百萬?后面再加個零吧。不瞞二位,春暉在過去的三年里,在上市方面,已經投入了六百八十萬,可惜的是出手太寒酸,沒拿到準生證。今年,公司預算中,光是上市公關一項就留了一千萬。想不到政策變了,民營公司上市的春天來了,咱的祖墳真冒煙了,兩位市長把春暉列入一號種子選手了。”
丁美玲的心情徹底變好了:“明年《福布斯》中國富豪排行榜,殷德慶的名字能進前三十吧?”
殷德慶說:“進不進倒無所謂,即便不上市,前八十位也應該有我一個位置。請上車吧。”
車上,王長河簡單地問了問張保國關于廣交會的情況,然后話峰一轉,說:“這個小丁不錯。保國,一個省會市的常務副市長放單,久了也不是個事。早一年,我還對你和王思凡破鏡重圓心存幻想,現在呢,不這么看了。平陽的離婚率八年前突破了百分之十,這些年一直穩中有升,也沒出啥大事。各種觀念,都與時俱進了。有人給我說:美國總統從華盛頓到小布什,一個離婚的都沒有,是不是這樣啊,保國?”
張保國心里一緊,腦子飛快地轉著,確信自己和丁美玲的關系還不可能被王長河知道后,又坦然了,說:“聽說是這樣,我也沒研究。不過,我可沒有當國家元首的野心。”
王長河說:“沒離婚的總統,也不一定都是道德君子。只選那些沒離過婚的人做州長、做總統,有時也是皇帝的新衣吧。克林頓有個萊溫斯基,肯尼迪當年和夢露不清不楚,另外也和一個白宮實習生不明不白,但這并沒妨礙他們都是成功的總統。保國,說這些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該成個家。你覺得小丁怎么樣?要是你覺著合適,我給你們做個紅娘。”
萬富林問:“長河同志,要是這個小丁有男朋友怎么辦?棒打鴛鴦呀?”
王長河鼻子哼哼:“這點眼水都沒有,我不是白活了五十幾歲!這小丁心里已經有了保國,看看小丁看保國的眼神,看看她為保國換的靚裝,我就知道這姑娘是看上我們的政治明星了。這姑娘的眼力也真不錯,膽識也不錯。咱們這個保國,身高一米七八,劍眉豹眼,鼻闊口方,大耳雖有些招風樣子,可那耳垂一個能頂尋常人仨,不吃政治這碗飯,去搞表演,早就是萬人迷、大明星了,而且還不是那種曇花一現的什么年齡段的偶像。”
萬富林打趣地接道:“四十五歲,官居正四品,又有上峰百般呵護,政治前途無量。雖有漫長婚史,膝下也有一女,可這婚史清白,與前妻分手純屬性格不合、志向不投,小女已是經濟專業大二高材生,眼看就能自立門戶。薪俸雖然不多……”
張保國打斷他:“打住打住,起什么哄?”
王長河說:“保國,你要是奔婚姻,我不反對你找小丁這樣的公眾人物。克林頓的老婆希拉里若不是個見識過人的政治家,而是一個醋意甚濃的潑婦,克林頓能不能把任期干滿,難說。緋聞事件滿世界炒得沸沸揚揚了,希拉里拉著小狗陪克林頓在戴維營草坪上遛彎兒,臉上還能浮出燦爛的笑,不簡單!看來丑妻是福,此說也不是放置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呀。比翼雙飛,中國幾千年來也只存在于書里邊,過去只是個引著人們往前的好夢,如今也有實現的希望了。這當然是個好事。也不怕老伴罵我,如果能重新選擇,我十有六、七不會選她做伴侶。她人好,脾氣好,模樣年輕時也在中上等,到哪兒都不顯山不露水,是讓男人平平安安過上一生的最佳妻子。誰想我后來踏上了政途呢?這政途若是順呢,她也是個好妻子。可是,我前些年、再前些年,都遇到過幾乎邁不過去的檻兒。那時候啊,她搟得再白膩的面條吃著也不香了,她伸手試了又試的洗腳水我不是嫌熱就是嫌涼,罵她吼她她不還嘴也成了她的毛病了。實際上呢,她只是缺一點拉我走出泥沼的力氣,能有四兩勁也好,可她就是沒有。你在黑嶺當書記時,我就發現思凡有些走另外一個極端的傾向。思凡呢,是勁太大,把你拽出了泥潭,但很可能又把你扔進火坑了。那時候她就是一句一個生態,一口一個環保,一會兒說你亂伐森林,一會兒又叫你保護野生動物。十年前你張保國要按她說的干,黑嶺今天也還是國家級貧困縣,你的政治生命也早到盡頭了。思凡算是不太理解‘中國特色’四個字深意的知識分子的典型了。”
王長河對關系親密的部屬講話,常常是長篇大論,對方如不集中精力傾聽,很容易遺漏其中的微言大義。張保國一直靜靜地等待著王長河結論性的話,聽到這里,忍不住插話:“所以,八年前我就對你說過,思凡如不能變得務實一些,我們的婚姻將會解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