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國昌嘆了一口氣:“要真是這種關系,可能更好?!备械秸f過頭了,走了幾步又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們真要是這種關系,咱們又能怎么著?他要是沒把美玲當回事,更應該找他給咱們家里辦幾件大事。要不,那才叫實賠呢!你說如今這社會風氣……要真是這樣了,又能哪樣?誰讓美玲生在這樣一個家呢?就說說咱這江陰街吧,前一段掃黃,掃到街上兩家的閨女,去年掃毒,也有兩家的閨女去勞教了。她們的爹媽哥嫂,也沒有上吊呀。怪只怪我這當哥的沒球本事。若是我真當了市長的舅子,那是咱老丁家祖墳冒了五彩煙。若是……那也不用打斷美玲的腿。畢竟,那姓張的是市長。這小子要是有良心呢,美玲也虧不了。我他媽說的是屁話。走,買菜去吧。這一屋子板藍根可怎么辦呢!”
夫妻倆懷著滿腹心事,折向菜市場方向。
春節過后,丁美玲沒在家里吃過一頓飯,總是匆匆地回來,看一眼老娘,丟下一些東西和錢,又匆匆地走了。一下子看見一大家人全到齊了,丁美玲感到特別的開心。飯前,她和一個侄女、一個侄兒、一個外甥,嘻嘻哈哈鬧了半天,又是用彩信手機給幾個小的拍照,又是考察他們的學習情況,根本沒注意家里的氣氛有什么不同。因為自小就喜歡大嫂做的飯菜,一上桌,丁美玲用手機拍了桌上的菜后,一心一意吃起來,也沒留意親人們看她的眼神。剛吃完飯,大哥很嚴肅地讓丁嵐帶上兩個小的出去玩,丁美玲這才發現一貫其樂融融的家,氣氛已經很不對頭了。
丁美玲把一個一個親人都看一遍,只見到一張張嚴肅木訥的臉,自語似地說道:“你們今天這是怎么了?干嘛這樣看著我?”
這時候,市電視臺剛好開始播丁美玲上午對張保國的專訪節目。以往,要是在家看到丁美玲出鏡,一家人總是面帶微笑,邊看邊品頭論足。這一回卻沒一個人說話。
丁美玲緊張地問:“出什么事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老太太說話了:“是你出事了。四兒,你在外面人五人六當你的人物,回到家里,你只是老丁家的小閨女。說:你跟這個男人到底是啥關系?”
丁美玲想了片刻,說:“啥關系?他是領導,我是兵;他是嘉賓,我是主持人?!?
老太太惱了,一拍桌子說:“放屁!說瞎話臉都不紅了。你真的是翅膀硬了。你說:那個戴禮帽、戴墨鏡的黑衣人是不是他?”
丁美玲“刷”地一下紅了臉。
丁國昌忙說:“美玲,早上七點來鐘,我去過你那兒……你也二十好幾了,你談對象家里也沒人反對。媽擔心你上當受騙,所以……我想,這個張保國是個正人君子,當公安廳副廳長,當常務副市長,也不讓人煩……其實,媽和我們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有沒有家……”
丁美玲坐在那里,任由眼淚無聲地流。
丁美霞拿了濕毛巾,過去給丁美玲擦擦眼淚說:“美玲,別哭了,我們不替你操心,誰替你操心?我們是怕你吃虧呀?!?
丁美玲嘆氣搖頭說:“你們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把他看成什么人了!三年前他都離婚了,他有個女兒,已經上大二了,跟他前妻住一起。他如今住賓館。下午,我們還在商量是五一結婚還是十一結婚……你們,你們為什么要這樣想?”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下來了。
老太太親自走過去,拿著毛巾擦著丁美玲的臉,埋怨道:“你早點說,哪有這事?你們談戀愛,這婚姻法都同意,他到你那里,為啥要戴墨鏡、戴禮帽?你看這電視上,好人哪有這種打扮的?”
尚萬全跑到丁美玲面前,把臉伸到小姨妹眼前:“美玲,你扇我吧,都是我惹的禍。我們這些的哥呀,仗著見識的人多,都染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壞毛病。你和他如今都是名人,見面都可能是新聞,是該化化妝。既然你們已經談婚論嫁了,我們也就放心了。五一節辦,國慶節辦,都隨你們。哥在這的哥圈里,人緣還不錯,裝修房子弄啥,說一聲?!?
丁美霞撇撇嘴:“老毛病又犯了。一個小處長結婚,也不用自己整房子了,更別說市長結婚了。”
尚萬全撓撓頭笑道:“今天真邪了,一句人話都不會說了。四兒,姐夫確實沒壞心?!?
丁國昌也湊過去了:“美玲,怪我,我……”
話沒說完,丁美玲的小拳頭就落到丁國昌身上了:“都怪你,都怪你!就你的眼尖,挑了風衣挑禮帽,挑了禮帽挑墨鏡,還是讓你認出來了。你說:你大清早去找我干嘛?真是的。”
丁國昌一看沒事了,索性把事說開了:“我跟了他半里地,看見他的車,看見他摘了禮帽、墨鏡,我才認出他。他那一身打扮,跟剛才電視上的人,差十萬八千里。一看見他,不瞞你說:我這腿直打顫,咋的,嚇的。周潤發演的黑老大,就是這種樣子。你這一招,有用。”
丁美玲臉上有了自得的笑意:“這還差不多。要是讓你一眼認出來,我的手藝也忒差了?!?
丁國昌咬咬牙說:“我的手氣那才叫差呢!四兒,我跟你三嫂騙了你,你那五萬塊,加上我們攢的五萬塊,我都把它買成板藍根了?!?
“什么?”丁美玲驚得站了起來,“你瘋啦!”
老太太接道:“你,你買板藍根花十萬呀?”
丁國昌低著頭,嘆著氣:“我是瘋了,想發財想瘋了。我聽說廣東鬧‘非典’,一大包板藍根沖劑能賣一百五,所以……就瘋了。我一大早去找你,是叫你救命??!”
丁美玲嘆口氣說:“三嫂,你也不管管他。”
劉彩云囁嚅道:“我聽說那‘非典’病傳得快……還不是想發筆橫財……”
老太太跺著腳說:“也不想想,你們有沒有發橫財的命!敗家子??!”
丁美玲聳聳肩,搖搖頭:“我怎么救你們?去年春天我剛買了房子,你拿去的五萬,有五千還是我找同事借的……”
劉彩云說:“不是問你要錢。美玲,你給張市長說一聲,給我們辦個醫藥二級批發證。這一屋子板藍根總得有個地方賣吧?沒有這張證,我們進不了荷花池。這二級批發證,不是很好弄……”
丁國泰緊接道:“你們就別給美玲添亂了!別說美玲還沒結婚,就是結婚了,也不能這樣干?!?
丁美玲托著下巴想一會兒說:“這件事不能找他。我想想其他辦法吧?!蓖蝗婚g想起網上眾說紛紜的SARS,笑道:“三哥,也許你真能發筆小財。有個老專家說:稍一大意,這個‘非典’病……算了,我也不好亂說。”
一家人又說了一會兒閑話,丁美玲要走了。尚萬全自告奮勇說率全家護送丁美玲。老太太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早高興起來了,見小女兒要出門,把丁美玲喊到身邊耳語道:“四兒,媽對電視上那個人沒意見。如今興這個干啥事先試試,說是這叫摸著石頭過河。賓館再好,那不是家,他住你那里,媽不反對??催@電視上,他哪一天也要去三、兩個地方忙。這久了,身子可受不住。你記著,多給他燉點湯喝。抓住了男人的嘴,也就拴住了男人的心。不過,你要記住,沒結婚千萬別懷孩子,刮一個,要老十年。可別忘了?!?
丁美玲回到家里,把家宴上照的照片發給了張保國,又在手機上寫著短消息:“早上你在樓道里碰到的人,后來跟蹤了你,也認出了你。別怕,那人是我三哥。我家的排行不分男女,家里人都叫我四兒。因為家人擔心市長大人騙了民女,始亂終棄,設家宴對我進行了拷問。為安家人一片愛心,我把我們的關系全盤托出。老娘臨行時交待:多給他熬點湯補補,千萬不能婚前懷孕。她還說:抓住了男人的嘴,也就拴住了男人的心。明天,我就開始落實老娘的指示。該幫你上網查SARS了。收到像我一樣獨守空房的女友發來短信一則,頗有意思,全文轉發給你:以短信消磨時光的,被稱為過信生活;只收不發的,為信冷淡;狂發一氣的,為信亢奮;發錯對象的,叫信騷擾;發不出去的,稱之為信功能有障礙;看著信息便傻笑的,基本上已經達到了信高潮。祝你今晚看著這條短信息一次次傻笑。前面一句作廢。我有點自私了。工作晚了,你就住賓館吧?!?
發完短信息,丁美玲把電腦打開,脫了衣服進衛生間沖涼。
張保國打開房門,取下墨鏡看短信息,看著看著,呵呵傻笑起來,看到最后竟放聲大笑了,喊道:“四兒,四兒,這條編得智慧?!?
丁美玲喜出望外,裹著浴巾,赤著腳從衛生間跑了出來:“你回來了,你不是要等衛生局上報的情況嗎?”
張保國脫著風衣說:“哪天空了,我該去看看未來的岳母。老話說:最疼女婿的是丈母娘。真不假。說起衛生局,我就來氣?!?
“怎么了?”丁美玲問。
張保國說:“我讓周東信查查全市各醫院收沒收治可疑的發熱病人,他用了一天時間,竟沒查清楚。這也要錢,那也要錢,給我啰嗦了半天。不過,他說的也是實情。六個區的市屬醫院,情況還好一些,四個縣的醫院,條件很差呀。有兩個縣的醫院,連CT機都沒有。”
丁美玲說:“四個縣離平陽都不遠,大病都來平陽治了?!?
張保國換上拖鞋說:“有道理。關鍵問題還是體制改革滯后,收益都發獎金了,添置設備又向上面伸手要撥款。好了,回家了不談公事?!鄙焓洲坜鄱∶懒釢皲蹁醯暮诎l,贊嘆道:“怪不得中外詩人不停贊嘆出浴美人,確實漂亮,太漂亮了,漂亮得看一眼心跳加快,看兩眼熱血沸騰,看三眼……”突然把丁美玲抱了起來。
丁美玲嬌嗔一聲:“我,我還沒洗完呢……”
張保國低頭親親丁美玲:“一起洗吧?!?
丁美玲說:“不看戰爭直播啦?不上網查SARS啦?”
張保國抱著丁美玲朝衛生間走:“讓戰爭見鬼去吧!讓這SARS也見鬼去吧!”
8
下午只有一節課。三點半,鄭豐圓跟著張怡在大操場南邊的一棵雪松下面坐下了。幾個男生穿著背心短褲在足球場上瘋跑著。三月底的平陽,天氣還有點冷,穿著專業運動服踢足球,主要目的不是運動,而是用剛剛發育好的身體,去吸引女生的眼球。這種把戲,高年級的男生是不屑玩的,成熟一些的低年級女生,也是不愿捧場的。鄭豐圓和張怡都背對著足球場。
張怡的性格和年齡,決定了這次談話決不會有什么外交辭令。同學了一年半,自認為早已經是鄭豐圓的朋友了,事實上人家根本沒把自己當朋友,張怡感到委屈,感到不平,感到有必要討回個說法。
剛剛坐下來,張怡單刀直入道:“圓圓,你說我對你夠不夠朋友?”鄭豐圓扭頭看看張怡說:“夠朋友。開學第一天,你就忽略了我的農家女、山里人的身份。第一學期,你總是為我多買一個肉菜。第二學期天熱了,我又沒幾件換洗衣服,你把新買的三件上衣,兩條褲子,以你買來的價格的十分之一,轉賣給了我。其實,這衣服本來就是你按我的尺寸買的。做這種事的時候,你能考慮到我的自尊心的承受力,我很感謝。我現在穿的文胸,也是用很低的價錢從你手里買來的。你發育得晚,只能戴……去年只能戴75A的。你總不會一連買兩個75C的吧?我想,今年你也許該買75B的了。等你有了男朋友,你戴75C的,也足夠了。上個學期,有兩個高年級的男生騷擾我,也是你幫我擺平的。軟件方面你對我的關心和照顧,更是數不勝數,我心里都記著呢?!?
張怡扭頭看看鄭豐圓,愣了一會兒說:“看來,你并不是個健忘癥患者,心挺細,眼挺毒?!?
鄭豐圓瞇眼看看太陽,嘿嘿笑了幾下:“張怡,我在社會最底層掙扎了一、二十年呢。看不清是安全是危險,我早就完蛋了。接受你那些好意時,盡管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我還是認為你善良、單純,很自愿地接受了。畢竟,我也愛美。但是,我還是感到了來自你的、感覺很不清晰的傷害?!?
張怡驚訝地張著嘴:“你……也許你是對的。可是……”
鄭豐圓挪動一下,可以看見張怡的眼睛了,說:“但你給我的溫暖和愛,遠遠地大于這種小小的傷害。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氣,你認為我隱瞞了很多事情,對你是不可寬恕的欺騙。你今天找我談,心理動因無非兩個:一、你覺得你我的交往,感情方面不對等,你想用什么方式找回點補償。二、你認為我已經墮落了,可還沒有墮落到無可救藥,你想嘗試勸我回頭是岸。對不對?”
張怡用陌生的目光仔細打量著鄭豐圓,沒正面回答,說:“真讓我刮目相看了。請說下去吧。”
鄭豐圓繼續說:“魯迅先生說:焦大不可能愛上林妹妹。這話很對,可我一直不知該怎么理解。他們倆之間,當然不會產生愛情。可是,把他們放逐到一個孤島上呢?焦大也許會強奸了林妹妹,林妹妹也許會勾引了焦大。這就是生存吧。張怡,我想過多少次今生今世你我的關系會是什么關系。結論是:不管你我做什么樣的努力,我們不可能成為可以換心的朋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多是前定的。你爸是一市之長,你媽是著名學者,我爹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我媽是個堅韌的農民。你和我是兩種不同土地上長出的不同樹木?!?
張怡點點頭:“像是有那么點道理。照你這么說:人也太悲慘了點,多孤獨呀。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