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

【梅村詩話】

宋玫字文玉，別字九青，萊陽人。年十九登乙丑進(jìn)士，繇吏給事中升太常，進(jìn)戶侍，以枚卜遇譴歸，城陷不屈死。其父尚寶卿繼登，夢李北地生其家而得玫。少而穎異，為詩學(xué)少陵，愛蒼渾而斥婉麗，然不無踳駁，當(dāng)其合處，不減古人。日課五言詩一首，為亞卿將大用，年尚未四十，集竟散佚不傳。嘗與余同使楚，楚嘉魚熊魚山、竟陵鄭澹石俱九青同年，到武昌相訪。鄭詩亦清逸，其贈什曰：“剖斗折衡為文章，天下婁東與萊陽。”謂吾兩人也。九青登黃鶴樓，過小孤，皆有作，今失記，惟憶其《掖中言懷》中一聯(lián)云：“朋友誰無生死問，朝廷今作是非看。”時上方切治苞苴，而金吾徼卒乘之，反行其奸利，貪吏放手無罰，而寸蹄尺縑，輒加逮治。九青之語，蓋實(shí)錄也。過南中有云：“草迷三國樹，水改六朝山。”九青曰：“天下之山，未有不繇水改者。”其用意精刻如此。

陳子龍字臥子，云間華亭人。繇丁丑進(jìn)士考選兵給事中，殉節(jié)死。友人宋轅文收其遺稿，今并存。臥子負(fù)曠世逸才，年二十，與臨川艾千子論文不合，面斥之。其四六跨徐、庾，論策視二蘇。詩特高華雄渾，睥睨一世，好推崇右丞，后又模擬太白，而于少陵微有異同，要亦倔強(qiáng)語，非繇中也。初與夏考功瑗公、周文學(xué)勒卣、徐孝廉躥公同起，而李舒章特以詩故雁行，號陳、李詩，繼得轅文，又號三子詩，然皆不及。當(dāng)是時，幾社名聞天下。臥子眼光奕奕，意氣籠罩千人，見者無不辟易。登臨贈答，淋漓慷慨，雖百世后猶想見其人也。嘗與余宿京邸，夜半謂余曰：“卿詩絕似李頎。”又誦余《雒陽行》一篇，謂為合作。余曰：“卿詩固佳，何首為第一？”臥子曰：“‘苑內(nèi)起山名萬歲，閤中新戲號千秋’，此余中聯(lián)得意語也。‘祠官流涕松風(fēng)路，回首長陵出塞年’，又‘李氏功名猶帶礪，斷垣落日海云黃’，此余結(jié)法可誦者也。”余贊嘆久之。晚歲與夏考功相期死國事，考功先赴水死，臥子為書報考功于地下，誓必相從，文絕可觀。而李舒章仕而北歸，讀臥子《王明君》篇曰：“明妃慷慨自請行，一代紅顏一擲輕。”則感慨流涕。舒章久次諸生不遇，流離世故，狖勉一官，反葬請急，遇臥子于九峰山中，期滿北發(fā)，未渡江而臥子及禍，舒章郁郁道死。云間有為詩唁之者曰：“蘇李交情在五言。”未嘗不寄慨于此兩人也。

楊廷麟字伯祥，別字機(jī)部，臨江人。為文排宕峭刻，在韓、蘇間；書法出入兩晉，仿索靖體；詩則好用奇思棘句，不甚合律，然秀異聳拔，往往出人。機(jī)部偕臥子同出吾師姜新建之門，以文章氣節(jié)相砥礪。既遇黃石齋先生于京邸，一見道合。負(fù)直節(jié)，好強(qiáng)諫，上書論閣部楊嗣昌失事罪，得旨改兵部贊畫，參督師盧象昻軍事。余贈之詩曰：“諸將自承中尉令，孤臣誰給羽林兵？”蓋實(shí)事也。盧與閣部議軍事不合，遇機(jī)部相得甚。已而中外異心，兵勢日蹙，盧自謂必死，顧參軍書生，徒共死無益，乃以計(jì)檄之去，機(jī)部不知也。機(jī)部到孫侍郎傳庭軍前六日，而盧公于賈莊殉難，乃求得其尸，抱之痛哭。盧公之死，有馬士抱之，傷不深。機(jī)部詩曰：“死君旁者一掌牧。”通首俱妙，而惜佚落不全。又憶其《渾河》詩中聯(lián)曰：“春至軍中草木冤。”亦奇句。機(jī)部自盧公死后，其策益不用，無聊生。會詔詰督師死狀。賈莊前數(shù)日，督師誓必戰(zhàn)，顧孤軍無援，聞太監(jiān)高起潛兵在近，則大喜，于真定野廟中倚土銼作書，約之合軍，高竟拔營夜遁，督師用無援故敗。機(jī)部受詔，直以實(shí)對。慈溪馮鄴仙得其書，謂余曰：“此疏入，機(jī)部死矣！”為定數(shù)語。機(jī)部聞之則大恨。先是嗣昌遣部役張姓者偵賈莊，而其人談盧公死狀，流涕動色。嗣昌榜笞之，楚毒倍至，口無改辭，曰：“死則死耳，盧老爺忠臣，吾儕小人，敢欺天乎？”遂以考死。于是機(jī)部貽書馮與余曰：“高監(jiān)一段，竟為刪卻，后世謂伯祥不及一部役耶？”然機(jī)部竟以此得免。余之詩又有曰：“憂深平勃軍南北，疏訟甘陳誼死生。”亦實(shí)事也。已而機(jī)部過宜興訪盧公子孫，再放舟婁中，與天如師及余會飲十日，嘉定程孟陽為畫《髯參軍圖》，錢牧齋作短歌，余得《臨江參軍》一章，凡數(shù)十韻，以文多忌，不全錄，其略曰：“臨江髯參軍，負(fù)性何貞栗。上書請賜對，高語爭得失。左右為流汗，天子知質(zhì)直。公卿有闕遺，廣坐憂指摘。鷹隼伏指爪，其氣常突兀。同舍展歡謔，失語輒面詰。萬仞削蒼崖，飛鳥不得立。余與交十年，弱節(jié)資扶植。忠孝固平生，吾徒在真實(shí)。去年東師來，饑飽恣馳突。桓桓盧尚書，提兵戰(zhàn)疾力。將相有纖介，中外為危栗。君拜極言疏，夜半片紙出。贊畫尚書郎，遷官得左秩。天子欲用人，何必歷顯職，受詞長安門，走馬桑乾側(cè)。但見塵滅沒，不知風(fēng)慘栗。四野多豺狼，十日無消息。蒼頭軍中來，整暇見紙墨。唯說尚書賢，與語材挺特。次見諸大帥，驕懦固無匹。逗撓失事機(jī)，倏忽不相及。變計(jì)趨之去，直云戰(zhàn)不得。成敗不可知，死生余所執(zhí)。余時讀其書，對案不能食。賈莊敗問至，南望為於邑。忽得真定書，慰藉告親識。云與孫侍郎，會師有月日。顧恨不同死，痛憤填胸臆。先是在軍中，我?guī)熞芽棕健Ｘ饴詳貋y兵，掩面對之泣。我法為三軍，汝實(shí)饑寒極。諸營勢潰亡，群公意敦逼。公獨(dú)顧而笑，我死則塞責(zé)。老母隔山川，無繇寄凄惻。作書與兒子，勿復(fù)收吾骨。得歸或相見，且復(fù)慰家室。別我顧無言，但云到順德。犄角竟無人，親軍惟數(shù)百。是夜所乘馬，嘶鳴氣蕭瑟。椎鼓鼓聲衰，拔刀刀芒澀。公知為我故，悲歌壯心溢。當(dāng)為諸將軍，揮戈誓深入。日暮箭鏃盡，左右刀鋋集。帳下勸之走，叱謂吾死國。官能制萬里，年不及四十。詔下詰死狀，疏成紙為濕。引義太激昂，見者憂讒疾。‘公既先我亡，投跡復(fù)奚恤。大節(jié)茍弗明，后世謂吾筆！’此意通鬼神，至尊從薄謫。生還就耕釣，志愿自此畢。匡廬何邅，大江流不測。君看磊落士，艱難到蓬蓽。猶見參軍船，再訪征東宅。風(fēng)雨懷友生，江山為社稷。生死無愧辭，大義照顏色。”余與機(jī)部相知最深，于其為參軍周旋最久，故于詩最真，論其事最當(dāng)，即謂之詩史可勿愧。機(jī)部后守贛州，從城上投濠死，集竟散佚不傳。

龔鼎孳字孝升，廬州合肥人。甲戌進(jìn)士，授蘄水知縣。丙子余與九青使楚，而孝升分一經(jīng)，最得士，相知為深。后考選給事中，入清為仆少，中間流離患難，幾不免。庚寅秋，于臨清舟中報余書曰：“庾樓之別，垂十五年。壬午以前，猶得時通音驛。運(yùn)移癸、甲，大棟漸傾，妄以狂愚，奮身刀俎，甫離獄戶，頓見滄桑，續(xù)命蛟宮，偷延視息，墮坑落塹，為世慚人。先生方霞引碧山之巔，鴻舉青云之外，西薇東菊，萬仞難躋。自顧平生，曾邀盼飾，相期何等，差跌至今！所以伏處蓬蒿，欲有陳而未敢也。停舫金閶，竊幸龍門在望，展晤有期。而先生既抱騎省之傷，賤子亦迫王猷之棹，何圖咫尺，復(fù)成參商。惟從同人處見先生尺幅寸幀，片言只字，寶若明珠大貝、火齊木難，攬持芳華，以當(dāng)瞻侍耳。客秋至白門，拜發(fā)良書，欣聞謦咳，蹶然頑懦，復(fù)起為人，感念疇曩，泫焉雨泣。自傷失路，尚為知己所收憐，使得齒于舊游之末。中間情文溫縟，慰諭綢繆，金錯玉盤，美人之遺我厚矣。伏蒙不棄鄙陋，垂問雕蟲。先生留思文章，超絕前軌，馬、班、屈、宋，蔚有兼長，爝火至微，何敢妄希扶桑之耀？且身既敗矣，焉用文之！顧萬事瓦裂，空言一線，猶冀后世原心，宣郁遣愁，亦惟斯道。往在燕邸，與秋岳、舒章諸子各有抒寫，篇軸遂繁。近年以來，蓬轉(zhuǎn)江湖，仲宣登臨，襟情難忍；嗣宗懷抱，歌哭無端。未極斐然，不無驅(qū)染。然前則魂魄初召，瑟既苦而難調(diào)；繼乃離索寡群，刀雖操而未善。亟思大雅，提振小巫，九合葵丘，舍公誰屬？方當(dāng)悉索敝賦，奉鞭弭于中原，不敢煩苞茅之討也。此行粗了殘局，即歸臥松筠，興會適來，扁舟相就，極論千古，殫精百氏。備孔門之游、夏，稱鄴下之應(yīng)、徐，庶幾余生，不同草木。先生著作，雷霆天壤，氣象名山，其亦肯示雌霓于王筠、授《論衡》于中郎否耶？”此書至，余發(fā)之于相知，讀者無不以為徐、庾復(fù)出也。孝升于詩最秀穎高麗，聲調(diào)遒緊，有義山之風(fēng)，余嘗憶其《潤州》一首中聯(lián)曰：“亂后江聲猶北固，坐中人影半南冠。”激昂慷慨，猶是此書大意，可為三嘆！

女道士卞玉京字云裝，白門人也。善畫蘭，能書，好作小詩。曾題扇送余兄志衍入蜀一絕云：“剪燭巴山別思遙，送君蘭楫渡江皋。愿將一幅瀟湘種，寄與春風(fēng)問薛濤。”后往南中，七年不得消息。忽過尚湖，寓一友家不出。余在牧齋宗伯座，談及故人，牧齋云力能致之，即呼輿往迎。續(xù)報至矣，已而登樓，托以妝點(diǎn)始見，久之云痾疾驟發(fā)，請以異日訪余山莊。余詩云：“緣知薄幸逢應(yīng)恨，恰便多情喚卻羞。”此當(dāng)日情景實(shí)語也。又過三月，為辛卯初春，乃得扁舟見訪，共載橫塘，始將前四詩書以贈之。而牧齋讀余詩有感，亦成四律，其序曰：“余觀楊孟載論李義山《無題》詩，以謂音調(diào)清婉，雖極其濃麗，皆托于臣不忘君之意，因以深悟風(fēng)人之指。若韓致光遭唐末造，流離閩、越，縱浪《香奩》，蓋亦起興比物，申寫托寄，非猶夫小夫浪子、沉湎流連之云也。頃讀梅村艷體詩，聲律研秀，風(fēng)懷惻愴，于歌禾賦麥之時，為題柳看桃之作。彷徨吟賞，竊有義山、致光之遺感焉。雨窗無俚，援筆屬和，秋蛩寒蟬，吟噪啁哳，豈堪與間關(guān)上下之音希風(fēng)說響乎？河上之歌，聽者將同病相憐，抑或以同床各夢，而囅爾一笑也。”詩絕佳，以其談故朝事，與玉京不甚切，故不錄。末簡又云：“小序引楊眉庵論義山臣不忘君語，使騷人詞客見之，不免有《兔園》學(xué)究之誚。然他日黃閣易名，都堂集議，有彈駁‘文正’二字，出余此言為證明，可以杜后生三尺之喙，亦省得梅老自下注腳。”其言如此。玉京明慧絕倫，書法逼真《黃庭》，琴亦妙得指法。余有《聽女道士彈琴歌》及《西江月》《醉春風(fēng)》填詞，皆為玉京作，未盡如牧齋所引楊孟載語也，此老殆借余解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