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補錄(2)
- 王陽明全集
- 王守仁
- 4617字
- 2015-12-27 01:10:13
(24)直問:“戒慎恐懼是致知,還是致中?”先生曰:“是和上用功。”曰:“《中庸》言致中和,如何不致中,卻來和上用功?”先生曰:“中和一也。內無所偏倚,少間發出,便自無乖戾。本體上如何用功?必就他發處,才著得力。致和便是致中。萬物育,便是天地位。”直未能釋然。先生曰:“不消去文義上泥。中和是離不得底。如面前火之本體是中,火之照物處便是和。舉著火,其光便自照物。火與照如何離得?故中和一也。近儒亦有以戒懼即是慎獨,非兩事者。然不知此以致和即便以致中也。”他日崇一謂直曰:“未發是本體,本體自是不發底。如人可怒。我雖怒他,然怒不過當,卻也是此本體未發。”后以崇一之說問先生。先生曰:“如此卻是說成功。子思說發與未發,正要在發時用功。”
(25)艾鐸問:“如何為天理?”先生曰:“就爾居喪上體驗看。”曰:“人子孝親,哀號哭泣,此孝心便是天理?”先生曰:“孝親之心真切處才是天理。如真心去定省問安,雖不到床前,卻也是孝。若無真切之心,雖日日定省問安,也只與扮戲相似,卻不是孝。此便見心之真切,才為天理。”
(26)直問:“顏子‘擇中庸’,是如何擇?”先生曰:“亦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就己心之動處,辨別出天理來。‘得一善’,即是得此天理。”后又與正之論顏子“雖欲從之,末由也已。”正之曰:“先生嘗言:‘此是見得道理如此。如今日用,凡視聽言動,都是此知覺。然知覺卻在何處?捉定不得。所以說“雖欲從之,末由也已”。顏子見得道體后,方才如此說。’”
(27)直問:“‘物有本末’一條,舊說似與先生不合。”先生曰:“譬如二樹在此,一樹有一樹之本末。豈有以一樹為本,一樹為末之理?明德親民,總是一物,只是一個工夫。才二之,明德便是空虛,親民便是襲取矣。‘物有本末’云者,乃指定一物而言。如實有孝親之心,而后有孝親之儀文節目〔一〕。‘事有終始’云者,亦以實心為始,實行為終。故必始焉有孝親之心,而終焉則有孝親之儀文節目。事長、事君,無不皆然。自意之所著謂之物,自物之所為謂之事。物者事之物,事者物之事也。一而已矣。”
〔一〕原注:張問達曰:“此下疑有闕文,讀先生《大學問》自見。”
(28)先生曰:“朋友相處,常見自家不是,方能點化得人之不是。善者固吾師,不善者亦吾師。且如見人多言,吾便自省亦多言否?見人好高,吾自省亦好高否?此便是相觀而善,處處得益。”
(29)先生曰:“至誠能盡其性,亦只在人物之性上盡。離卻人物,便無性可盡得。能盡人物之性,即是至誠致曲處。致曲工夫,亦只在人物之性上致,更無二義。但比至誠有安勉不同耳。”
(30)先生曰:“學者讀書,只要歸在自己身心上。若泥文著句,拘拘解釋,定要求個執定道理,恐多不通。蓋古人之言,惟示人以所向往而已。若于所示之向往,尚有未明,只歸在良知上體會方得。”
(31)先生曰:“氣質猶器也,性猶水也。均之水也,有得一缸者,得一桶者,有得一甕者,局于器也。氣質有清濁厚薄強弱之不同,然其為性則一也。能擴而充之,器不能拘矣。”
(32)直問:“‘圣人情順萬事而無情。’夫子哭則不歌,先儒解為余哀未忘。其說如何?”先生曰:“情順萬事而無情,只謂應物之主宰,無滯發于天理不容已處。如何便休得?是以哭則不歌。終不然,只哭一場后,便都是樂。更樂更無痛悼也。”
(33)或問:“致良知工夫,恐于古今事變有遺?”先生曰:“不知古今事變從何處出?若從良知流出,致知焉盡之矣。”
(34)先生曰:“顏子‘欲罷不能’,是真見得道體不息,無可罷時。若功夫有起有倒,尚有可罷時,只是未曾見得道體。”
(35)先生曰:“夫婦之與知與能,亦圣人之所知所能。圣人之所不知不能,亦夫婦之所不知不能。”又曰:“夫婦之所與知與能,雖至圣人之所不知不能,只是一事。”
(36)先生曰:“雖小道必有可觀。如虛無、權謀、術數、技能之學,非不可超脫世情。若能于本體上得所悟入,俱可通人精妙。但其意有所著,欲以之治天下國家,便不能通,故君子不用。”
(37)童克剛問:“《傳習錄》中以精金喻圣,極為明切。惟謂孔子分兩不同萬鎰之疑,雖有軀殼起念之說,終是不能釋然。”師不言。克剛請之不已。師曰:“看《易經》便知道了。”克剛必請明言。師乃嘆曰:“早知如此起辨生疑,當時便多說這一千也得。今不自煅煉金之程色,只是問他人金之輕重。奈何!”克剛曰:“堅若早得聞教,必求自見。今老而幸游夫子之門,有疑不決。懷疑而死,終是一憾。”師乃曰:“伏羲作《易》,神農、黃帝、堯、舜用《易》,至于文王演卦于羑里,周公又演爻于居東。二圣人比之用《易》者似有間矣。孔子則又不同。其壯年之志,只是東周,故夢亦周公。嘗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自許自志,亦只二圣人而已。況孔子玩《易》,韋編乃至三絕,然后嘆《易》道之精。曰:‘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比之演卦演爻者更何如?更欲比之用《易》如堯、舜,則恐孔子亦不自安也。其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以求之者。’又曰:‘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之為不厭。’乃其所至之位。”
(38)先生曰:“吾昔居滁時,見學者為口耳同異之辯,無益于得,且教之靜坐。一時學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學者真見得良知本體,昭明洞徹,是是非非,莫非天則,不論有事無事,精察克治,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不落卻一邊,故較來無出致良知。話頭無病,何也?良知原無間動靜也。”〔一〕
〔一〕原注:此條錄自《全書》卷目錢德洪之《刻文錄敘說》,或與第二六二條重復。
(39)曰:“昔孔門求中行之士不可得。茍求其次,其惟狂者乎!狂者志存古人,一切聲利紛華之染,無所累其衷,真有鳳凰翔于千仞氣象。得是人而裁之,使之克念,日就平易切實,則去道不遠矣。予自鴻臚以前,學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頭腦漸覺見得此意者多,可與裁矣!”〔一〕
〔一〕原注:錄自《全書》卷目錢德洪之《刻文錄敘說》。此條與《拾遺》第四條當是同事異記。“狂者志存古人”約三十字見諸該條。惟其他諸語,只見于此。語有特殊意義,故并錄之,寧重毋缺。
(40)先生嘗語學者曰:“作文字亦無妨工夫,如‘詩言志’,只看爾意向如何,意得處自不能不發之于言,但不必在詞語上馳騁。言不可以偽為。且如不見道之人,一片粗鄙心,安能說出和平話?總然都做得,后一兩句,露出病痛,便覺破此文原非充養得來。若養得此心中和,則其言自別。”〔一〕
〔一〕原注:錄自《全書》卷目錢德洪之《刻文錄敘說》。
(41)門人有欲汲汲立言者,先生聞之,嘆曰:“此弊溺人,其來非一日矣。不求自信,而急于人知,正所謂‘以己昏昏,使人昭昭’也。恥其名之無聞于世,而不知知道者視之,反自貽笑耳。宋之儒者,其制行磊牽,本足以取信于人。故其言雖未盡,人亦崇信之,非專以空言動人也。但一言之誤,至于誤人無窮,不可勝救,亦豈非汲汲于立言者之過耶?”
〔一〕錄自《全書》卷目錢德洪之《刻文錄敘說》。
(42)先生與黃綰、應良論圣學久不明,學者欲為圣人,必須廓清心體,使纖翳不留,真性始見,方有操持涵養之地。應良疑其難。先生曰:“圣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磨刮一番,盡去駁蝕,然后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辦見得,才拂便去。至于堆積于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后,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里面意思,此功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一〕
〔一〕原注:錄自《年譜》正德五年十二月。《年譜》標題云:“論實踐之功。”
(43)孟源問:“靜坐中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先生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則天理精明后,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后有定’也。”〔一〕
〔一〕原注:錄自《年譜》正德八年十月。
(44)一日,先生喟然發嘆。九川問曰:“先生何嘆也?”曰:“此理簡易明白若此,乃一經沉埋數百年。”九川曰:“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一〕,認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復奚疑?”先生曰:“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偽無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賢相傳一點骨血也。”〔二〕
〔一〕從,《拾遺》本誤作“徒”,今據隆慶本改正。
〔二〕原注:錄自《年譜》正德十六年正月。
(45)張元沖在舟中問:“二氏與圣人之學所差毫厘,謂其皆有得于性命也。但二氏于性命中著些私利,便謬千里矣。今觀二氏作用,亦有功于吾身者。不知亦須兼取否?”先生曰:“說兼取便不是。圣人盡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盡性至命中完養此身,謂之仙;即吾盡性至命中不染世累,謂之佛。但后世儒者不見圣學之全,故與二氏成二見耳。譬之廳堂,三間共為一廳,儒者不知皆我所用,見佛氏則割左邊一間與之,見老氏則割右邊一間與之,而己則自處中間,皆舉一而廢百也。圣人與天地民物同體,儒、佛、老、莊皆吾之用,是之謂大道。二氏自私其身,是之謂小道。”〔一〕
〔一〕原注:錄自《年譜》嘉靖二年十一月。
(46)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稱門生,然性豪曠,不拘小節。先生與論學有悟,乃告先生曰:“大吉臨政多過,先生何無一言?”先生曰:“何過?”大吉歷數其事。先生曰:“吾言之矣。”大吉曰:“何?”曰:“吾不言,何以知之?”曰:“良知。”先生曰:“良知非吾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加密,且曰:“與其過后悔改,曷若預言不犯為佳也?”先生曰:“人言不如自悔之真。”大吉笑謝而去。居數日,復自數過益密,且曰:“身過可勉,心過奈何?”先生曰:“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圣之機也。勉之!”〔一〕
〔一〕原注:錄自《年譜》嘉靖三年正月。
(47)先生曰:“昔者孔子在陳,思魯之狂士。世之學者,沒溺于富貴聲利之場,如拘如囚,而莫之省脫。及聞孔子之教,始知一切俗緣皆非性體,乃豁然脫落。但見得此意,不加實踐,以入于精微,則漸有輕滅世故,闊略倫物之病。雖比世之庸庸瑣瑣者不同,其為未得于道一也。故孔子在陳思歸以裁之,使入于道耳。諸君講學,但患未得此意。今幸見此,正好精詣力造,以求至于道、無以一見自足,而終止于狂也。”〔一〕
〔一〕原注:錄自《年譜》嘉靖三年八月。
(48)是月,舒柏有敬畏累灑落之問,劉侯有入山養靜之問。先生曰:“君子之所謂敬畏者,非恐懼憂患之謂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之謂耳。君子之所謂灑落者,非曠蕩放逸之謂也。乃其心體不累于欲,無入而不自得之渭耳。夫心之本體,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靈覺,所謂良知也。君子戒懼之功,無時或間,則天理常存,而其昭明靈覺之本體,自無所昏蔽,自無所牽擾,自無所歉餒愧作。動容周旋而中體,從心所欲而不逾,斯乃所謂真灑落矣。是灑落生于天理之常存,天理常存生于戒慎恐懼之無間。孰謂敬畏之心,反為灑落累耶?”謂劉侯曰:“君子養心之學,如良醫治病,隨其虛實寒熱而斟酌補泄之、要在去病而已。初無一定之方,必使人人服之也?若專欲入坐窮山絕世,故屏思慮,則恐既已養成空寂之性,雖欲勿流于空寂,不可得矣。”〔一〕
〔一〕原注:錄自《年譜》嘉靖三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