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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別錄一(1)

奏疏一

陳言邊務疏(弘治十二年,時進士。)

邇者竊見皇上以彗星之變,警戒修省,又以虜寇猖獗,命將出師,宵旰憂勤,不遑寧處。此誠圣主遇災能警,臨事而懼之盛心也。當茲多故,主憂臣辱,孰敢愛其死!況有一二之見而忍不以上聞耶?

臣愚以為今之大患,在于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內為固祿希寵之計;為左右者內挾交蟠蔽壅之資,而外肆招權納賄之惡。習以成俗,互相為奸。憂世者,謂之迂狂;進言者,目以浮躁;沮抑正大剛直之氣,而養成怯懦因循之風。故其衰耗頹塌,將至于不可支持而不自覺。今幸上天仁愛,適有邊陲之患,是憂慮警省,易轅改轍之機也。此在陛下,必宜自有所以痛革弊源、懲艾而振作之者矣。新進小臣,何敢僣聞其事,以干出位之誅?至于軍情之利害,事機之得失,茍有所見,是固芻堯之所可進,卒伍之所得言者也,臣亦何為而不可之有?雖其所陳,未必盡合時論,然私心竊以為必宜如此,則又不可以茍避乖剌而遂已于言也。謹陳便宜八事以備采擇:一曰蓄材以備急;二曰舍短以用長;三曰簡師以省費;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曰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嚴守以乘弊。

何謂蓄材以備急?臣惟將者,三軍之所恃以動,得其人則克以勝,非其人則敗以亡,其可以不豫蓄哉?今者邊方小寇,曾未足以辱偏裨;而朝廷會議推舉,固已倉皇失措,不得已而思其次,一二人之外,曾無可以繼之者矣。如是而求其克敵致勝,其將何恃而能乎!夫以南宋之偏安,猶且宗澤、岳飛、韓世忠、劉锜之徒以為之將,李綱之徒以為之相,尚不能止金人之沖突;今以一統之大,求其任事如數子者,曾未見有一人。萬如虜寇長驅而入,不知陛下之臣,孰可使以御之?若之何其猶不寒心而早圖之也!臣愚以為,今之武舉僅可以得騎射搏擊之士,而不足以收韜略統馭之才。今公侯之家雖有教讀之設,不過虛應故事,而實無所裨益。誠使公侯之子皆聚之一所,擇文武兼濟之才,如今之提學之職者一人以教育之,習之以書史騎射,授之以韜略謀猷;又于武學生之內歲升其超異者于此,使之相與磨礱砥礪,日稽月考,別其才否,比年而校試,三年而選舉;至于兵部,自尚書以下,其兩侍郎使之每歲更迭巡邊,于科道部屬之內擇其通變特達者二三人以從,因使之得以周知道里之遠近,邊關之要害,虜情之虛實,事勢之緩急,無不深諳熟察于平日;則一旦有急,所以遙度而往蒞之者,不慮無其人矣。孟軻有云:“茍為不畜,終身不得”,臣愿自今畜之也。

何謂舍短以用長?臣惟人之才能,自非圣賢,有所長必有所短,有所明必有所蔽;而人之常情亦必有所懲于前,而后有所警于后。吳起殺妻,忍人也,而稱名將;陳平受金,貪夫也,而稱謀臣;管仲被囚而建霸,孟明三北而成功,顧上之所以駕馭而鼓動之者何如耳。故曰:用人之仁,去其貪;用人之智,去其詐;用人之勇,去其怒。夫求才于倉卒艱難之際,而必欲拘于規矩繩墨之中,吾知其必不克矣。臣嘗聞諸道路之言,曩者邊關將士以驍勇強悍稱者,多以過失罪名擯棄于閑散之地。夫有過失罪名,其在平居無事,誠不可使處于人上;至于今日之多事,則彼之驍勇強悍,亦誠有足用也。且被擯棄之久,必且悔艾前非,以思奮勵;今誠委以數千之眾,使得立功自贖,彼又素熟于邊事,加之以積慣之余,其與不習地利、志圖保守者,功宜相遠矣。古人有言:“使功不如使過”,是所謂“使過”也。

何謂簡師以省費?臣聞之兵法曰:“日費千金,然后十萬之師舉。”夫古之善用兵者,取用于國,因糧于敵,猶且“日費千金”;今以中國而御夷虜,非漕輓則無粟,非征輸則無財,是故固不可以言“因糧于敵”矣。然則今日之師可以輕出乎?臣以公差在外,甫歸旬日,遙聞出師,竊以為不必然者。何則?北地多寒,今炎暑漸熾,虜性不耐,我得其時,一也;虜恃弓矢,今大雨時行,筋膠解弛,二也;虜逐水草以為居,射生畜以為食,今已蜂屯兩月,邊草殆盡,野無所獵,三也。以臣料之,官軍甫至,虜跡遁矣。夫兵固有先聲而后實者,今師旅既行,言已無及,惟有簡師一事,猶可以省虛費而得實用。夫兵貴精不貴多,今速詔諸將,密于萬人之內取精健足用者三分之一,而余皆歸之京師。萬人之聲既揚矣,今密歸京師,邊關固不知也,是萬人之威猶在也;而其實又可以省無窮之費。豈不為兩便哉?況今官軍之出,戰則退后,功則爭先,亦非邊將之所喜。彼之請兵,徒以事之不濟,則責有所分焉耳。今誠于邊塞之卒,以其所以養京軍者而養之,以其所以賞京軍者而賞之,旬日之間,數萬之眾可立募于帳下,奚必自京而出哉?

何謂屯田以給食?臣惟兵以食為主,無食,是無兵也。邊關轉輸,水陸千里,踣頓捐棄,十而致一。故兵法曰:“國之貧于師者遠輸,遠輸則百姓貧;近師貴賣,貴賣則百姓財竭”,此之謂也。今之軍官既不堪戰陣,又使無事坐食以益邊困,是與敵為謀也。三邊之戍,方以戰守,不暇耕農。誠使京軍分屯其地,給種授器,待其秋成,使之各食其力。寇至則授甲歸屯,遙為聲勢,以相犄角;寇去仍復其業,因以其暇,繕完虜所拆毀邊墻、亭堡,以遏沖突。如此,雖未能盡給塞下之食,亦可以少息輸饋矣。此誠持久俟時之道,王師出于萬全之長策也。

何謂行法以振威?臣聞李光弼之代子儀也,張用濟斬于轅門;狄青之至廣南也,陳曙戮于戲下;是以皆能振疲散之卒,而摧方強之虜。今邊臣之失機者,往往以計幸脫。朝喪師于東陲,暮調守于西鄙,罰無所加,兵因縱弛。如此,則是陛下不惟不置之罪,而復為曲全之地也,彼亦何憚而致其死力哉?夫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也。今總兵官之頭目,動以一二百計,彼其誠以武勇而收錄之也,則亦何不可之有!然而此輩非勢家之子弟,即豪門之夤緣,皆以權力而強委之也。彼且需求刻剝,騷擾道路;仗勢以奪功,無勞而冒賞;懈戰士之心,興邊戎之怨。為總兵者且復資其權力以相后先,其委之也,敢以不受乎?其受之也,其肯以不庇乎?茍戾于法,又敢斬之以殉乎?是將軍之威,固已因此輩而索然矣,其又何以臨師服眾哉!臣愿陛下手敕提督等官,發令之日,即以先所喪師者斬于轅門,以正軍法。而所謂頭目之屬,悉皆禁令發回,毋使瀆擾侵冒,以撓將權,則士卒奮勵,軍威振肅。克敵制勝,皆原于此。不然,雖有百萬之眾,徒以虛國勞民,而亦無所用之也。

何謂敷恩以激怒?臣聞殺敵者,怒也。今師方失利,士氣消沮;三邊之戍,其死亡者非其父母子弟,則其宗族親戚也。今誠撫其瘡痍,問其疾苦,恤其孤寡,振其空乏,其死者皆無怨尤,則生者自宜感動。然后簡其強壯,宣以國恩,喻以虜仇,明以天倫,激以大義;懸賞以鼓其勇,暴惡以深其怒;痛心疾首,日夜淬礪;務與之俱殺父兄之仇,以報朝廷之德。則我之兵勢日張,士氣日奮,而區區丑虜有不足破者矣。

何謂捐小以全大?臣聞之兵法曰:“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又曰:“佯北勿從,餌兵勿食”,皆捐小全大之謂也。今虜勢方張,我若按兵不動,彼必出銳以挑戰;挑戰不已,則必設詐以致師,或捐棄牛馬而偽逃,或掩匿精悍以示弱,或詐潰而埋伏,或潛軍而請和,是皆誘我以利也。信而從之,則墮其計矣。然今邊關守帥,人各有心;虜情虛實,事難卒辯。當其挑誘之時,畜而不應,未免必有剽掠之虞。一以為當救,一以為可邀,從之,則必陷于危亡之地;不從,則又懼于坐視之誅。此王師之所以奔逐疲勞,損失威重,而丑虜之所以得志也。今若恣其操縱,許以便宜;其縱之也,不以其坐視;其捐之也,不以為失機。養威為憤,惟欲責以大成;而小小挫失,皆置不問。則我師常逸而兵威無損,此誠勝敗存亡之機也。

何謂嚴守以乘弊?臣聞古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蓋中國工于自守,而胡虜長于野戰。今邊卒新破,虜勢方劇,若復與之交戰,是投其所長而以勝予敵也。為今之計,惟宜嬰城固守,遠斥候以防奸,勤間諜以謀虜;熟訓練以用長,嚴號令以肅惰;而又頻加犒享,使皆畜力養銳。譬之積水,俟其盈滿充溢,而后乘怒急決之,則其勢并力驟,至于崩山漂石而未已。昔李牧備邊,日以牛酒享士,士皆樂為一戰,而牧屢抑止之;至其不可禁遏,而始奮威并出,若不得已而后從之,是以一戰而破強胡。今我食既足,我威既盛,我怒既深,我師既逸,我守既堅,我氣既銳,則是周悉萬全,而所謂不可勝者,既在于我矣。由是,我足,則慮日以匱;我盛,則虜日以衰;我怒,則虜日以曲;我逸,則虜日以勞;我堅,則虜日以虛;我銳,則虜日以鈍。索情較計,必將疲罷奔逃;然后用奇設伏,悉師振旅,出其所不趨,趨其所不意;迎邀夾攻,首尾橫擊。是乃以足當匱,以盛敵衰,以怒加曲,以逸擊勞,以堅破虛,以銳攻鈍。所謂勝于萬全,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者也。

右臣所陳,非有奇特出人之見,固皆兵家之常談,今之為將者之所共見也。但今邊關將帥,雖或知之而不能行,類皆視為常談,漫不加省。勢有所軼,則委于無可奈何;事憚煩難,則為因循茍且。是以玩習弛廢,一至于此。陛下不忽其微,乞敕兵部將臣所奏熟議可否,傳行提督等官,即為斟酌施行。毋使視為虛文,務欲責以實效,庶于軍機必有少補。臣不勝為國惓惓之至!

乞養病疏(十五年八月,時官刑部主事。)

臣原籍浙江紹興府余姚縣人,由弘治十二年二甲進士,弘治十三年六月除授前職,弘治十四年八月奉命前往直隸、淮安等府會同各該巡按、御史審決重囚,已行遵奉奏報外,切緣臣自去歲三月,忽患虛弱咳嗽之疾,劑灸交攻,入秋稍愈。遽欲謝去藥石,醫師不可,以為病根既植,當復萌芽。勉強服飲,頗亦臻效;及奉命南行,漸益平復。遂以為無復他慮,竟廢醫言,捐棄藥餌;沖冒風寒,恬無顧忌,內耗外侵,舊患仍作。及事竣北上,行至揚州,轉增煩熱,遷延三月,尫羸日甚。心雖戀闕,勢不能前;追誦醫言,則既晚矣。先民有云:“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藥苦口利于病。”臣之致此,則是不信醫者逆耳之言,而畏難苦口之藥之過也。今雖悔之,其可能乎!

臣自惟田野豎儒,粗通章句;遭遇圣明,竊錄部署。未效答于涓埃,懼遂填于溝壑。螻蟻之私,期得暫離職任,投養幽閑,茍全余生,庶申初志。伏望圣恩垂憫,乞敕吏部容臣暫歸原籍就醫調治。病痊之日,仍赴前項衙門辦事,以圖補報。臣不勝迫切愿望之至!

乞宥言官去權奸以章圣德疏(正德元年,時官兵部主事。)

臣聞君仁則臣直。大舜之所以圣,以能隱惡而揚善也。臣邇者竊見陛下以南京戶科給事中戴銑等上言時事,特敕錦衣衛差官校拿解赴京。臣不知所言之當理與否,意其間必有觸冒忌諱,上干雷霆之怒者。但銑等職居諫司,以言為責;其言而善,自宜嘉納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隱覆,以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之心,不過少示懲創,使其后日不敢輕率妄有論列,非果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切惜之!今在廷之臣,莫不以此舉為非宜,然而莫敢為陛下言者,豈其無憂國愛君之心哉?懼陛下復以罪銑等者罪之,則非惟無補于國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過舉耳。然則自是而后,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陛下聰明超絕,茍念及此,寧不寒心!況今天時凍冱,萬一差去官校督束過嚴,銑等在道或致失所,遂填溝壑,使陛下有殺諫臣之名,興群臣紛紛之議,其時陛下必將追咎左右莫有言者,則既晚矣。伏愿陛下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圣德昭布遠邇,人民胥悅,豈不休哉!

臣又惟君者,元首也;臣者,耳目手足也。陛下思耳目之不可使壅塞,手足之不可使痿痹,必將惻然而有所不忍。臣承乏下僚,僣言實罪。伏睹陛下明旨有“政事得失,許諸人直言無隱”之條,故敢昧死為陛下一言。伏惟俯垂宥察,不勝干冒戰栗之至!

自劾乞休疏(十年,時官鴻臚寺卿)

臣由弘沼十二年進士,歷任今職,蓋叨位竊祿十有六年,中間鰥曠之罪多矣。邇者朝廷舉考察之典,揀汰群僚。臣反顧內省,點檢其平日,正合擯廢之列。雖以階資稍崇,偶幸漏網,然其不職之罪,臣自知之,不敢重以欺陛下。況其氣體素弱,近年以來,疾病交攻,非獨才之不堪,亦且力有不任。夫幸人之不知,而鼠竄茍免,臣之所甚恥也;淑慝混淆,使勤懲之典不明,臣之所甚懼也。伏惟陛下明燭其罪,以之為顯罰,使天下曉然知不肖者之不得以幸免,臣之愿,死且不朽。若從未滅,罷歸田里,使得自附于乞休之末,臣之大幸,亦死且不朽。臣不勝惶恐待罪之至!

乞養病疏(十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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