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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文錄四(5)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于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圣賢之道。于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jīng)之閣于其后。曰:“經(jīng)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既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jīng)也矣。

重修山陰縣學記(乙酉)

山陰之學,歲久彌敝。教諭汪君瀚輩以謀于縣尹顧君鐸而一新之,請所以詔士之言于予。時予方在疚,辭,未有以告也。已而顧君入為秋官郎,洛陽吳君瀛來代,復增其所未備而申前之請。昔予官留都,因京兆之請,記其學而嘗有說焉。其大意以為朝廷之所以養(yǎng)士者不專于舉業(yè),而實望之以圣賢之學。今殿廡堂舍,拓而輯之;餼廩條教,具而察之者,是有司之修學也。求天下之廣居安宅者而修諸其身焉,此為師、為弟子者之修學也。其時聞者皆惕然有省,然于凡所以為學之說,則猶未之及詳。今請為吾越之士一言之。

夫圣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道心者,率性之謂,而未雜于人。無聲無臭,至微而顯,誠之源也。人心,則雜于人而危矣,偽之端矣。見孺子之入井而惻隱,率性之道也;從而內(nèi)交于其父母焉,要譽于鄉(xiāng)黨焉,則人心矣。饑而食,渴而飲,率性之道也;從而極滋味之美焉,恣口腹之饕焉,則人心矣。惟一者,一于道心也。惟精者,慮道心之不一,而或二之以人心也。道無不中,一于道心而不息,是謂“允執(zhí)厥中”矣。一于道心,則存之無不中,而發(fā)之無不和。是故率是道心而發(fā)之于父子也無不親;發(fā)之于君臣也無不義;發(fā)之于夫婦、長幼、朋友也無不別、無不序、無不信;是謂中節(jié)之和,天下之達道也。放四海而皆準,亙古今而不窮;天下之人同此心,同此性,同此達道也。舜使契為司徒而教以人倫,教之以此達道也。當是之時,人皆君子而比屋可封,蓋教者惟以是教,而學者惟以是為學也。圣人既沒,心學晦而人偽行,功利、訓詁、記誦辭章之徒紛沓而起,支離決裂,歲盛月新,相沿相襲,各是其非,人心日熾而不復知有道心之微。間有覺其紕繆而略知反本求源者,則又哄然指為禪學而群訾之。嗚呼!心學何由而復明乎!夫禪之學與圣人之學,皆求盡其心也,亦相去毫厘耳。圣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吾之父子親矣,而天下有未親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君臣義矣,而天下有未義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夫婦別矣,長幼序矣,朋友信矣,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信者焉,吾心未盡也。吾之一家飽暖逸樂矣,而天下有未飽暖逸樂者焉,其能以親乎?義乎?別、序、信乎?吾心未盡也;故于是有紀綱政事之設焉,有禮樂教化之施焉,凡以裁成輔相、成己成物,而求盡吾心焉耳。心盡而家以齊,國以治,天下以平。故圣人之學不出乎盡心。禪之學非不以心為說,然其意以為是達道也者,固吾之心也,吾惟不昧吾心于其中則亦已矣,而亦豈必屑屑于其外;其外有未當也,則亦豈必屑屑于其中。斯亦其所謂盡心者矣,而不知已陷于自私自利之偏。是以外人倫,遺事物,以之獨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國天下。蓋圣人之學無人己,無內(nèi)外,一天地萬物以為心;而禪之學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內(nèi)外之分;斯其所以為異也。今之為心性之學者,而果外人倫,遺事物,則誠所謂禪矣,使其未嘗外人倫,遺事物,而專以存心養(yǎng)性為事,則固圣門精一之學也,而可謂之禪乎哉!世之學者,承沿其舉業(yè)詞章之習以荒穢戕伐其心,既與圣人盡心之學相背而馳,日鶩日遠,莫知其所抵極矣。有以心性之說而招之來歸者,則顧駭以為禪,而反仇仇視之,不亦大可哀乎!夫不自知其為非而以非人者,是舊習之為蔽,而未可遽以為罪也。有知其非者矣,藐然視人之非而不以告人者,自私者也。既告之矣,既知之矣,而猶冥然不以自反者,自棄者也。吾越多豪杰之士,其特然無所待而興者,為不少矣,而亦容有蔽于舊習者乎?故吾因諸君之請而特為一言之。嗚呼!吾豈特為吾越之士一言之而已乎?

梁仲用默齋說(辛未)

仲用識高而氣豪,既舉進士,銳然有志天下之務。一旦責其志曰:“于呼!予乃太早。烏有己之弗治而能治人者!”于是專心為己之學,深思其氣質(zhì)之偏,而病其言之易也,以“默”名庵,過予而請其方。予亦天下之多言人也,豈足以知默之道!然予嘗自驗之,氣浮則多言,志輕則多言。氣浮者耀于外,志輕者放其中。予請誦古之訓而仲用自取之。

夫默有四偽:疑而不知問,蔽而不知辯,冥然以自罔,謂之默之愚;以不言餂人者,謂之默之狡;慮人之覘其長短也,掩覆以為默,謂之默之誣;深為之情,厚為之貌,淵毒阱狠,自托于默以售其奸者,謂之默之賊;夫是之謂四偽。又有八誠焉:孔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故誠知恥,而后知默。又曰:“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夫誠敏于行,而后欲默矣。仁者言也讱,非以為默而默存焉。又曰:“默而識之”,是故必有所識也,終日不違如愚者也。“默而成之”,是故必有所成也,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者也。故善默者莫如顏子。“暗然而日章”,默之積也。“不言而信”,而默之道成矣。“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而默之道至矣。非圣人其孰能與于此哉!夫是之謂八誠。仲用盍亦知所以自取之?

示弟立志說(乙亥)

予弟守文來學,告之以立志。守文因請次第其語,使得時時觀省;且請淺近其辭,則易于通曉也。因書以與之。

夫?qū)W,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世之所以因循茍且,隨俗習非,而卒歸于污下者,凡以志之弗立也。故程子曰:“有求為圣人之志,然后可與共學。”人茍誠有求為圣人之志,則必思圣人之所以為圣人者安在?非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私歟?圣人之所以為圣人,惟以其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我之欲為圣人,亦惟在于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耳。欲此心之純乎天理而無人欲,則必去人欲而存天理。務去人欲而存天理,則必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求所以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則必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而凡所謂學問之功者,然后可得而講。而亦有所不容已矣。

夫所謂正諸先覺者,既以其人為先覺而師之矣,則當專心致志,惟先覺之為聽。言有不合,不得棄置,必從而思之;思之不得,又從而辯之;務求了釋,不敢輒生疑惑。故《記》曰:“師嚴,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學。”茍無尊崇篤信之心,則必有輕忽慢易之意。言之而聽之不審,猶不聽也;聽之而思之不慎,猶不思也;是則雖曰師之,獨不師也。

夫所謂考諸古訓者,圣賢垂訓,莫非教人去人欲而存天理之方,若《五經(jīng)》、《四書》是已。吾惟欲去吾之人欲,存吾之天理,而不得其方,是以求之于此,則其展卷之際,真如饑者之于食,求飽而已;病者之于藥,求愈而已;暗者之于燈,求照而已;跛者之于杖,求行而已。曾有徒事記誦講說,以資口耳之弊哉!

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猶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雖至于“不逾矩”,亦志之不逾矩也。志豈可易而視哉!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源不浚則流息,根不植則木枯,命不續(xù)則人死,志不立則氣昏。是以君子之學,無時無處而不以立志為事。正目而視之,無他見也;傾耳而聽之,無他聞也。如貓捕鼠,如雞覆卵,精神心思凝聚融結(jié),而不復知有其他,然后此志常立,神氣精明,義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覺,自然容住不得矣。故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責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聽一毫客氣之動,只責此志不立,即客氣便消除。或怠心生,責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責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責此志,即不懆;妒心生,責此志,即不妒;忿心生,責此志,即不忿;貪心生,責此志,即不貪;傲心生,責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責此志,即不吝。蓋無一息而非立志責志之時,無一事而非立志責志之地。故責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

自古圣賢因時立教,雖若不同,其用功大指無或少異。《書》謂“惟精惟一”,《易》謂“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孔子謂“格致誠正,博文約禮”,曾子謂“忠恕”,子思謂“尊德性而道問學”,孟子謂“集義養(yǎng)氣,求其放心”,雖若人自為說,有不可強同者,而求其要領歸宿,合若符契。何者?夫道一而已。道同則心同,心同則學同。其卒不同者,皆邪說也。

后世大患,尤在無志,故今以立志為說。中間字字句句,莫非立志。蓋終身問學之功,只是立得志而已。若以是說而合精一,則字字句句皆精一之功;以是說而合敬義,則字字句句皆敬義之功。其諸“格致”、“博約”、“忠恕”等說,無不吻合。但能實心體之,然后信予言之非妄也。

約齋說(甲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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