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周瑩德純嘗學(xué)于應(yīng)子元忠,既乃復(fù)見陽明子而請益。陽明子曰:“子從應(yīng)子之所來乎?”曰:“然。”“應(yīng)子則何以教子?”曰:“無他言也,惟日誨之以希圣希賢之學(xué),毋溺于流俗。且曰:‘斯吾所嘗就正于陽明子者也。子而不吾信,則盍親往焉?’瑩是以不遠(yuǎn)千里而來謁。”曰:“子之來也,猶有所未信乎?”曰:“信之。”曰:“信之而又來,何也?”曰:“未得其方也。”陽明子曰:“子既得其方矣。無所事于吾。”周生悚然有間,曰:“先生以應(yīng)子之故,望卒賜之教。”陽明子曰:“子既得之矣。無所事于吾。”周生悚然而起,茫然有間,曰:“瑩愚,不得其方。先生毋乃以瑩為戲,幸卒賜之教!”陽明子曰:“子之自永康而來也,程幾何?”曰:“千里而遙。”曰:“遠(yuǎn)矣。從舟乎?”曰:“從舟,而又登陸也。”曰:“勞矣。當(dāng)茲六月,亦暑乎?”曰:“途之暑特甚也。”曰:“難矣。具資糧、從童仆乎?”曰:“中途而仆病,乃舍貸而行。”曰:“茲益難矣。”曰:“子之來既遠(yuǎn)且勞,其難若此也,何不遂返而必來乎?將亦無有強(qiáng)子者乎?”曰:“瑩至于夫子之門,勞苦艱難,誠樂之。寧以是而遂返,又俟乎人之強(qiáng)之也乎?”曰:“斯吾之所謂子之既得其方也。子之志,欲至于吾門也,則遂至于吾門,無假于人。子而志于圣賢之學(xué),有不至于圣賢者乎?而假于人乎?子之舍舟從陸,捐仆貸糧,冒毒暑而來也,則又安所從受之方也?”生躍然起拜曰:“茲乃命之方也已!抑瑩由于其方而迷于其說,必俟夫子之言而后躍如也,則何居?”陽明子曰:“子未睹乎熱石以求灰者乎?火力具足矣,乃得水而遂化。子歸,就應(yīng)子而足其火力焉,吾將儲擔(dān)石之水以俟子之再見。”
贈林典卿歸省序(乙亥)
林典卿與其弟游于大學(xué),且歸,辭于陽明子曰:“元敘嘗聞立誠于夫子矣。今茲歸,敢請益。”陽明子曰:“立誠。”典卿曰:“學(xué)固此乎?天地之大也,而星辰麗焉,日月明焉,四時行焉;引類而言之,不可窮也。人物之富也,而草木蕃焉,禽獸群焉中國夷狄分焉;引類而言之,不可盡也。夫古之學(xué)者,殫智慮,弊精力,而莫究其緒焉;靡晝夜,極年歲,而莫竟其說焉;析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焉。而曰立誠,立誠盡之矣乎?”陽明子曰:“立誠盡之矣。夫誠,實(shí)理也。其在天地,則其麗焉者,則其明焉者,則其行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窮焉者,皆誠也;其在人物,則其蕃焉者,則其群焉者,則其分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盡焉者,皆誠也。是故殫智慮,弊精力,而莫究其緒也;靡晝夜,極年歲,而莫竟其說也;析蠶絲,擢牛尾,而莫既其奧也。夫誠,一而已矣,故不可復(fù)有所益。益之是為二也,二則偽,故誠不可益。不可益,故至誠無息。”典卿起拜曰:“吾今乃知夫子之教若是其要也!請終身事之,不敢復(fù)有所疑。”陽明子曰:“子歸,有黃宗賢氏者、應(yīng)元忠氏者、方與講學(xué)于天臺、雁蕩之間,倘遇焉,其遂以吾言諗之。”
贈陸情伯歸省序(乙亥)
陸情伯澄歸歸安,與其友二三子論繹所學(xué),贈處焉。二三子或曰:“情伯之學(xué)日進(jìn)矣。始吾見情伯,其氣揚(yáng)揚(yáng)然若浮云,其言滔滔然若流波;今而日默默爾,日慊慊爾,日雍雍爾,日休休爾;有大徑庭焉。以是知其進(jìn)也。”或曰:“情伯始見夫子,一月一至;既而旬一至;又既而五六日三四日而一至;又既而遷居于夫子之傍;后乃請于夫子掃庾下之室而旦暮侍焉。夫德莫淑于尊賢,學(xué)莫遄于親師。故趨權(quán)門者日進(jìn)于勢,游市肆者日進(jìn)于利。情伯于夫子之道日加親附焉。吾未遑其他,即是,可以知其學(xué)之進(jìn)也矣。”情伯曰:“有是哉?澄則以為日退也。澄聞夫子之教而茫然,已而歆然,忽耿然而疑,已而大疑焉,又閃然大駭,乃忽闖然若有睹也。當(dāng)是時,則亦幾有所益焉。自是且數(shù)月,蓋悠焉游焉,業(yè)不加修焉,反而求焉,倀倀然,頹頹然,昏蔽擴(kuò)而愈進(jìn),私累息而愈興,眾妄攻而愈固,如上灘之舟,屢失屢下,力挽而不能前,以為日退也。”明日,又辭于陽明子,二三子偕焉,各言其所以。陽明子曰:“其然乎!其然乎!謂己為日退者,進(jìn)修之勵,善日進(jìn)矣。謂人為日進(jìn)者,與人為善者,其善亦日進(jìn)矣。雖然,謂己為日退也,而意阻焉,能無日退乎?謂人為日進(jìn)也,而氣歉焉,亦能無日退乎?斯又進(jìn)退之機(jī),吉兇之所由分也,可無慎乎!”
贈周以善歸省序(乙亥)
江山周以善究心格物致知之學(xué)有年矣,苦其難而不能有所進(jìn)也。聞陽明子之說而異之,意其或有見也,就而問之。聞其說,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遲疑旬日。又往聞其說,則又戚然若有所省;歸,求其故而不合,則又遲疑者旬日,如是往復(fù)數(shù)月,求之既無所獲,去之又弗能也,乃往告之以其故。陽明子曰:“子未聞昔人之論弈乎?‘弈之為數(shù),小數(shù)也,不專心致志,則亦不可以得也。’今子入而聞吾之說,出而有鴻鵠之思焉,亦何怪乎勤而弗獲矣?”于是退而齋潔,而以弟子之禮請。陽明子與之坐。蓋默然良久,乃告之以立誠之說,聳然若仆而興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大學(xué)》;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論》、《孟》;明日,又言之加密焉,證之以《中庸》。乃躍然喜,避席而言曰:“積今而后無疑于夫子之言;而后知圣賢之教若是其深切簡易也;而后知所以格物致知以誠吾之身。吾喜焉,吾悔焉,十年之攻,徒以斃精神而亂吾之心術(shù)也,悲夫!積將以夫子之言告同志,俾及時從事于此,無若積之底于悔也。庶以報夫子之德,而無負(fù)于夫子之教!”居月余,告歸。陽明子敘其言以遣之,使無忘于得之之難也。
贈郭善甫歸省序(乙亥)
郭子自黃來學(xué),逾年而告歸,曰:“慶聞夫子立志之說,亦既知所從事矣。今茲將遠(yuǎn)去,敢請一言以為夙夜勖。”陽明子曰:“君子之于學(xué)也,猶農(nóng)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種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時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種之是憂也,而后可望于有秋。夫志猶種也,學(xué)問思辯而篤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繼,是五谷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嘗見子之求嘉種矣,然猶懼其或荑稗也;見子之勤耕耨矣,然猶懼其荑稗之弗如也。夫農(nóng)春種而秋成,時也。由志學(xué)而至于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于不惑,去夏而秋矣。已過其時,猶種之未定,不亦大可懼乎?過時之學(xué),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猶或作輟焉,不亦大可哀乎?從吾游者眾矣,雖開說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故吾于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別有所說。子亦可以無疑于用力之方矣。”
贈鄭德夫歸省序(乙亥)
西安鄭德夫?qū)W(xué)于陽明子,聞士大夫之議者以為禪學(xué)也,復(fù)已之。則與江山周以善者,姑就陽明子之門人而考其說,若非禪者也。則又姑與就陽明子,親聽其說焉。蓋旬有九日,而后釋然于陽明子之學(xué)非禪也,始具弟子之禮師事之。問于陽明子曰:“釋與儒孰異乎?”陽明子曰:“子無求其異同于儒、釋,求其是者而學(xué)焉可矣。”曰“是與非孰辨乎?”曰:“子無求其是非于講說,求諸心而安焉者是矣。”曰:“心又何以能定是非乎?”曰:“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口之于甘苦也,與易牙同;目之于妍媸也,與離妻同;心之于是非也,與圣人同。其有昧焉者,其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誠切也,然后私得而蔽之。子務(wù)立其誠而已。子惟慮夫心之于道,不能如口之于味、目之于色之誠切也,而何慮夫甘苦妍媸之無辯也乎?”曰:“然則《五經(jīng)》之所載、《四書》之所傳,其皆無所用乎?”曰:“孰為而無所用乎?是甘苦妍媸之所在也。使無誠心以求之,是談味論色而已也,又孰從而得甘苦妍媸之真乎?”既而告歸,請陽明子為書其說,遂書之。
紫陽書院集序(乙亥)
豫章熊侯世芳之守徽也,既敷政其境內(nèi),乃大新紫陽書院以明朱子之學(xué),萃七校之秀而躬教之。于是校士程曾氏采摭書院之興廢為集,而弁以白鹿之規(guī),明政教也。來請予言以諗多士。夫?yàn)閷W(xué)之方,白鹿之規(guī)盡矣;警勸之道,熊侯之意勤矣;興廢之故,程生之集備矣。又奚以予言為乎?然予聞之:德有本而學(xué)有要,不于其本而泛焉以從事,高之而虛無,卑之而支離,終亦流蕩失宗,勞而無得矣。是故君子之學(xué),惟求得其心。雖至于位天地,育萬物,未有出于吾心之外也。孟氏所謂“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者,一言以蔽之。故博學(xué)者,學(xué)此者也;審問者,問此者也;慎思者,思此者也;明辯者,辯此者也;篤行者,行此者也。心外無事,心外無理,故心外無學(xué)。是故于父,子盡吾心之仁;于君,臣盡吾心之義;言吾心之忠信,行吾心之篤敬;懲心忿,窒心欲,遷心善,改心過;處事接物,無所往而非求盡吾心以自慊也。譬之植焉,心其根也;學(xué)也者,其培擁之者也,灌溉之者也,扶植而刪鋤之者也,無非有事于根焉耳矣。朱子白鹿之規(guī),首之以五教之目,次之以為學(xué)之方,又次之以處事接物之要,若各為一事而不相蒙者。斯殆朱子平日之意,所謂“隨事精察而力行之,庶幾一旦貫通之妙也”歟?然而世之學(xué)者,往往遂失之支離瑣屑,色莊外馳,而流入于口耳聲利之習(xí)。豈朱子之教使然哉?故吾因諸士之請,而特原其本以相勖。庶幾乎操存講習(xí)之有要,亦所以發(fā)明朱子未盡之意也。
朱子晚年定論序(戊寅)
洙泗之傳,至孟子而息。千五百余年,濂溪、明道始復(fù)追尋其緒。自后辯析日詳,然亦日就支離決裂,旋復(fù)湮晦。吾嘗深求其故,大抵皆世儒之多言有以亂之。守仁蚤歲業(yè)舉,溺志辭章之習(xí)。既乃稍知從事正學(xué),而苦于眾說之紛撓疲爾,茫無可入,因求諸老、釋,欣然有會于心,以為圣人之學(xué)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間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闕漏無歸。依違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體驗(yàn)探求,再更寒暑,登諸《六經(jīng)》四子,沛然若決江河而放之海也。然后嘆圣人之道坦如大路,而世之儒者妄開竇徑,蹈荊棘,墮坑塹,究其不說,反出二氏之下。宜乎世之高明之士厭此而超彼也!此豈二氏之罪哉?間嘗以此語同志,而聞?wù)吒傁喾亲h,自以為立異好奇,雖每痛反深抑,務(wù)自搜剔斑瑕,而愈益精明的確,洞然無復(fù)可疑;獨(dú)于朱子之說有相抵牾,恒疚于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于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復(fù)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后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于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xué)者局于見聞,不過持循講習(xí)于此,其于悟后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于后世也乎?予既自幸其說之不繆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xué)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fù)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xué),不自知其已入于異端。輒采錄而哀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于吾說,而圣學(xué)之明可冀矣。
別梁日孚序(戊寅)
圣人之道若大路,雖有跛蹩,行而不已,未有不至。而世之君子顧以為圣人之異于人,若彼其甚遠(yuǎn)也,其為功亦必若彼其甚難也;而淺易若此,豈其可及乎!則從而求之艱深恍惚,溺于支離,騖于虛高,率以為圣人之道必不可至,而甘于其質(zhì)之所便,日以淪于污下。有從而求之者,競相嗤訕,曰狂誕不自量者也。嗚呼!其弊也亦豈一朝一夕之故哉!孟子云:“徐行后長者謂之弟,疾行先長者謂之不弟。”夫徐行者,豈人所不能哉?所不為也。世之人不知咎其不為,而歸咎其不能,其亦不思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