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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文錄一(2)

得書,見相念之厚,所引一詩尤懇惻至情,讀之既感且愧,幾欲涕下。人生動多牽滯,反不若他流外道之脫然也,奈何奈何!近收甘泉書,頗同此憾。士風日偷,素所目為善類者,亦皆雷同附和,以學為諱。吾人尚棲棲未即逃避,真處堂之燕雀耳。原忠聞且北上,恐亦非其本心。仕途如爛泥坑,勿入其中,鮮易復出。吾人便是失腳樣子,不可不鑒也。承欲枉顧,幸甚幸甚!好事多阻,恐亦未易如愿,努力圖之!籠中病翼,或能附冥鴻之末而歸,未可知也。

與王純甫(壬申)

別后,有人自武城來,云純甫始到家,尊翁頗不喜,歸計尚多抵牾。始聞而惋然,已而復大喜。久之,又有人自南都來者,云“純甫已蒞任,上下多不相能”。始聞而惋然,已而復大喜。吾之惋然者,世俗之私情;所為大喜者,純甫當自知之,吾安能小不忍于純甫,不使動心忍性,以大其所就乎?譬之金之在冶,經烈焰,受鉗錘,當此之時,為金者甚苦;然自他人視之,方喜金之益精煉,而惟恐火力錘煅之不至。既其出冶,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煉之有成矣。某平日亦每有傲視行輩、輕忽世故之心,后雖稍知懲創,亦惟支持抵塞于外而已。及謫貴州三年,百難備嘗,然后能有所見,始信孟氏“生于憂患”之言非欺我也。嘗以為“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患難,行乎患難;故無人而不自得。”后之君子,亦當素其位而學,不愿乎其外。素富貴,學處乎富貴;素貧賤患難,學處乎貧賤患難;則亦可以無人而不自得。向嘗為純甫言之,純甫深以為然,不番邇來用力卻如何耳。

近日相與講學者,宗賢之外,亦復數人,每相聚輒嘆純甫之高明。今復遭時磨勵若此,其進益不可量,純甫勉之!

汪景顏近亦出宰大名,臨行請益,某告以變化氣質。居常無所見,惟當利害,經變故,遭屈辱,平時憤怒者到此能不憤怒,憂惶失措者到此能不憂惶失措,始是能有得力處,亦便是用力處。天下事雖萬變,吾所以應之不出乎喜怒哀樂四者。此為學之要,而為政亦在其中矣。景顏聞之,躍然如有所得也。甘泉近有書來,已卜居蕭山之湘湖,去陽明洞方數十里耳。書屋亦將落成,聞之喜極。誠得良友相聚會,共進此道,人間更復有何樂!區區在外之榮辱得喪,又足掛之齒牙間哉?

二(癸酉)

純甫所問,辭則謙下,而語意之間,實自以為是矣。夫既自以為是,則非求益之心矣。吾初不欲答,恐答之亦無所入也。故前書因發其端,以俟明春渡江而悉。既而思之,人生聚散無常,純甫之自是,蓋其心尚有所惑而然,亦非自知其非而又故為自是以要我者,吾何可以遂已?故復備舉其說以告純甫。

來書云“學以明善誠身,固也。但不知何者謂之善?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其明之之功當何如?人頭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后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此等處細微曲折,僅欲扣求啟發,而因獻所疑,以自附于助我者。”反復此語,則純甫近來得力處在此,其受病處亦在此矣。純甫平日徒知存心之說,而未嘗實加克治之功,故未能動靜合一,而遇事輒有紛擾之患。今乃能推究若此,必以漸悟往日之墮空虛矣。故曰純甫近來用功得力處在此。然已失之支離外馳而不覺矣。夫心主于身,性具于心,善原于性,孟子之言性善是也。善即吾之性,無形體可指,無方所可定,無豈自為一物,可從何處得來者乎?故曰受病處亦在此。純甫之意,蓋未察夫圣門之實學,而尚狃于后世之訓詁,以為事事物物,各有至善,必須從事事物物求個至善,而后謂之明善,故有“原從何處得來,今在何處”之語。純甫之心,殆亦疑我之或墮于空虛也,故假是說以發我之蔽。吾亦非不知感純甫此意,其實不然也。夫在物為理,處物為義,在性為善,因所指而異其名,實皆吾之心也。心外無物,心外無事,心外無理,心外無義,心外無善。吾心之處事物,純乎理而無人偽之雜,謂之善,非在事物有定所之可求也。處物為義,是吾心之得其宜也,義非在外可襲而取也。格者,格此也;致者,致此也,必曰事事物物上求個至善,是離而二之也。伊川所云“才用彼即曉此”,是猶謂之二。性無彼此,理無彼此,善無彼此也。純甫所謂“明之之功當何如?人頭處當何如?與誠身有先后次第否?誠是誠個甚的?”且純甫之意,必以明善自有明善之功,誠身又有誠身之功也。若區區之意,則以明善為誠身之功也。夫誠者,無妄之謂。誠身之誠,則欲其無妄之謂。誠之之功,則明善是也。故博學者,學此也;審問者,問此也;慎思者,思此也;明辯者,辯此也;篤行者,行此也。皆所以明善而為誠之之功也。故誠身有道,明善者,誠身之道也;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非明善之外別有所謂誠身之功也。誠身之始,身猶未誠也,故謂之明善;明善之極,則身誠矣。若謂自有明善之功,又有誠身之功,是離而二之也,難乎免于毫厘千里之謬矣。其間欲為純甫言者尚多,紙筆未能詳悉。尚有未合,不妨往復。

三(甲戌)

得曰仁書,知純甫近來用功甚力,可喜可喜!學以明善誠身,只兀兀守此昏昧雜擾之心,卻是坐禪入定,非所謂“必有事焉”者矣。圣門寧有是哉?但其毫厘之差,千里之謬,非實地用功,則亦未易辯別。后世之學,瑣屑支離,正所謂采摘汲引,其間亦寧無小補?然終非積本求原之學。句句是,字字合,然而終不可人堯舜之道也。

四(甲戌)

屢得汪叔憲書,又兩得純甫書,備悉相念之厚,感愧多矣!近又見與曰仁書,貶損益至,三復赧然。夫趨向同而論學或異,不害其為同也;論學同而趨向或異,不害其為異也。不能積城反躬而徒騰口說,此仆往年之罪,純甫何尤乎?因便布此區區,臨楮傾念無已。

寄希淵(壬申)

所遇如此,希淵歸計良是,但稍傷急迫。若再遲二三月,托疾而行,彼此形跡泯然,既不激怒于人,亦不失己之介矣。圣賢處末世,待人應物,有時而委曲,其道未嘗不直也。若己為君子而使人為小人,亦非仁人忠恕惻怛之心。希淵必以區區此說為大周旋,然道理實如此也。區區叨厚祿,有地方之責,欲脫身潛逃固難。若希淵所處,自宜進退綽然,今亦牽制若此,乃知古人掛冠解綬,其時亦不易值也。

二(壬申)

向得林蘇州書,知希顏在蘇州,其時守忠在山陰矣。近張山陰來,知希顏已還山陰矣。而守忠又有金華之出。往歲希顏居鄉而守忠客祁,今茲復爾,二友之每每相違,豈亦有數存焉邪!為仁由己,固非他人所能與。而相觀砥礪之益,則友誠不可一日無者。外是子雍、明德輩相去數十里,決不能朝夕繼見,希顏無亦有獨立無與無嘆歟?曩評半圭,誠然誠然。方今山林枯槁之士,要亦未可多得,去之奔走聲利之場者則遠矣。人品不齊,圣賢亦因材成就。孔門之教,言人人殊,后世儒者始有歸一之論,然而成德達材者鮮,又何居乎?希顏試于此思之,定以為何如也?

三(癸酉)

希顏煢然在疚,道遠因一慰。聞友朋中多言希顏孝心純篤,哀傷過節,其素知希顏者,宜為終身之慕。毋徒毀傷為也!

守忠來,承手札喻及出處,此見希顏愛我之深,他人無此也。然此義亦惟希顏有之,他人無此也。牽于世故,未能即日引決,為愧為作,然亦終須如希顏所示耳。患難憂苦,莫非實學。今雖倚廬,意思亦須有進。向見季明德書,觀其意向甚正,但未及與之細講耳。“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蓋一言而足。至其功夫節目,則愈講而愈無窮者。孔子猶曰“學之不講,是吾憂也”,今世無志于學者無足言,幸有一二篤志之士,又為無師友之講明,認氣作理,冥悍自信,終身勤苦而卒無所得,斯誠可哀矣。

讀《禮》之余,與明德相論否?幸以其所造者示知。某無大知識,亦非好為人言者。顧今之時,人心陷溺已久,得一善人,惟恐其無成。期與諸君共明此學,固不以自任為嫌而避之。譬之婚姻,聊為諸君之媒妁而已。鄉里后進中有可言者,即與接引,此本分內事,勿謂不暇也。

樓居已完否?胡口之出非得已,然其間亦有說。聞朋友中多欲希顏高尚不出,就中亦須權其輕重。使親老饘粥稍可繼,則不必言高尚,自不宜出。不然,卻恐正其私心,不可不察也。

四(己卯)

正月初二得家信,祖母于去冬十月背棄,痛割之極!縻于職守,無由歸遁。今復懇疏,若終不可得,將遂為徑往之圖矣。

近得鄭子沖書,聞與當事者頗相抵牾。希淵德性謙厚和平,其于世間榮辱炎涼之故,視之何異飄風浮靄,豈得尚有芥蒂于其中耶!即而詢之,果然出于意料之外,非賢者之所自取也。雖然,“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則君子必自反曰‘我必無禮。’自反而有禮,又自反曰‘我必不忠’”希淵克己之功日精日切,其肯遂自以為忠乎?往年區區謫官貴州,橫逆之加,無月無有。迄今思之,最是動心忍性砥礪切磋之地。當時亦止搪塞排遣,竟成空過,甚可惜也。

聞教下士甚有興起者,莆故文獻之區,其士人素多根器。今得希淵為之師,真如時雨化之而已,吾道幸甚!近有責委,不得已,不久且入閩。茍求了事,或能乘便至莆一間語,不盡不盡。

與戴子良(癸酉)

汝成相見于滁,知吾兄之質,溫然純粹者也。今茲乃得其為志,蓋將從事于圣人之學,不安于善人而已也,何幸何幸!有志者事竟成,吾兄勉之!學之不明,已非一日,皆由有志者少。好德,民之秉彝,可謂盡無其人乎?然不能勝其私欲,竟淪陷于習俗,則亦無志而已。故朋友之間,有志者甚可喜,然志之難立而易墜也,則亦深可懼也。吾兄以為何如?宗賢已南還,相見且未有日。京師友朋如貴同年陳佑卿、顧惟賢,其他如汪汝成、梁仲用、王舜卿、蘇天秀,皆嘗相見。從事于此者,其余尚三四人,吾見與諸友當自識之。自古有志之士,未有不求助于師友。匆匆別來,所欲與吾兄言者百未及一。沿途歆嘆雅意,誠切怏怏。相會未卜,惟勇往直前,以遂成此志是望。

與胡伯忠(癸酉)

某往在京,雖極歆慕,彼此以事未及從容一敘,別去以為憾。期異時相遇,決當盡意劇談一番耳。昨未出京師,即已預期彭城之會,謂所未決于心,在茲行矣。及相見又復匆匆而別,別又復以為恨。不知執事之心亦何如也?

君子與小人居,決無茍同之理,不幸勢窮理極而為彼所中傷,則安之而已。處之未盡于道,或過于疾惡,或傷于憤激,無益于事,而致彼之怨恨仇毒,則皆君子之過也。昔人有言“事之無害于義者,從俗可也。”君子豈輕于從俗,獨不以異俗篤心耳。“與惡人居,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者”,伯夷之情也。“雖袒裼裸裎于我側,彼焉能浼我哉?”柳下惠之和也。君子以變化氣質為學,則惠之和,似亦執事之所宜從者。不以三公易其介,彼固未嘗無伯夷之情也。“德酋如毛,民鮮克舉之。”“我儀圖之,惟仲山甫舉之。”愛莫助之,仆于執事之謂矣。正人難得,正學難明;流俗難變,直道難容。臨筆惘然,如有所失;言不盡意,惟心亮。

與黃誠甫(癸酉)

立志之說,已近煩瀆,然為知己言,竟亦不能舍是也。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貴不足以累其心。但近世所謂道德,功名而已;所謂功名,富貴而已。“仁人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有謀計之心,則雖正誼明道,亦功利耳。諸友即索居,曰仁又將遠別,會中須時相警發,庶不就弛靡。誠甫之足,自當一日千里,任重道遠,吾非誠甫誰望邪!臨別數語,彼此暗然;終能不忘,乃為深愛。

二(丁丑)

區區正月十八日始抵贛,即兵事紛紛。二月往征漳寇,四月班師。中間曾無一日之暇,故音問缺然。然雖擾擾中,意念所在,未嘗不在諸友也。養病之舉,恐已暫停,此亦順親之心,未為不是。不得以此日縈于懷,無益于事,徒使為善之念不專。何處非道,何處非學,豈必山林中耶?希顏、尚謙、情伯登第,聞之喜而不寐。近嘗寄書云“非為今日諸君喜,為陽明山中異日得良伴喜也。”吾于誠甫之未歸亦然。

答王天宇(甲戌)

書來,見平日為學用功之概,深用喜慰!今之時,能稍有志圣賢之學,已不可多見;況又果能實用其力者,是豈易得哉!辱推擬過當,誠有所不敢居;然求善自輔,則鄙心實亦未嘗不切切也。今乃又得吾天宇,其為喜幸可騰言哉!厚意之及,良不敢虛;然又自嘆愛莫為助,聊就來諭商榷一二。

天宇自謂“有志而不能篤”,不知所謂志者果何如?其不能篤者又誰也?謂“圣賢之學能靜,可以制動”,不知若何而能靜?靜與動有二心乎?謂“臨政行事之際,把捉摸擬,強之使歸于道,固亦卒有所未能,然造次顛沛必于是”者,不知如何其為功?謂“開卷有得,接賢人君子便自觸發”,不知所觸發者何物?又“賴二事而后觸發”則二事之外所作何務?當是之時,所謂志者果何在也?凡此數語,非天宇實用其力不能有。然亦足以見講學之未明,故尚有此耳。或思之有得,不厭寄示。

二(甲戌)

承書惠,感感。中間問學之意,懇切有加于舊,足知進于斯道也。喜幸何如!但其間猶有未盡區區之意者。既承不鄙,何敢不竭!然望詳察,庶于斯道有所發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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